中央銀行：不可思議的存在

文/宗濤 編輯/張美思

國際主要央行行長卸任后撰寫回憶錄，已近乎規定動作。以美聯儲主席為例，保羅·沃爾克（1979—1987年任主席）撰寫了《堅定不移》，艾倫·格林斯潘（1987—2006年任主席）撰寫了《動蕩時代：新世界中的冒險》，本·伯南克（2006—2014年任主席）撰寫了《行動的勇氣》。日本央行前行長白川方明撰寫的《動蕩時代》，對于中國讀者來說，其異常豐富而親切的閱讀體驗是獨特的。在這本書中，白川方明回應了過去眾多重量級人物對日本央行的批評，對最近十幾年來西方主要央行政策和很多主流貨幣政策提出了不同意見和看法。

例如，日本上世紀90年代初泡沫經濟破裂后進入長期通貨緊縮，此后數十年被稱為日本經濟失去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這段時期，包括伯南克、白川方明的老師濱田宏一在內的許多人均指責日本央行行動遲緩，沒能夠及時大幅度放松政策。而白川方明認為，日本經濟問題根本上是結構性問題，包括人口老齡化的深刻影響、日本企業不適應科技革命等。如果比較單位勞動力的單位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速，日本經濟的表現超過了西方主要經濟體。更重要的是，如果一些經濟現象持續了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就很難用貨幣這樣的名義變量來解釋。

白川方明的信念建立在貨幣主義學說之上。按照弗里德曼的經典闡述，貨幣政策最大的作用是為經濟主體的活動提供穩定的價格環境，首要目標是保持低且穩定的通脹率，并避免讓貨幣本身成為經濟波動的誘因。弗里德曼和白川方明都強調，中央銀行面對金融危機應作出強有力反應，及時平抑市場恐慌，并加強宏觀審慎管理，維護金融穩定。白川方明認為，中央銀行應當有所為，有所不為。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美歐經濟體面臨著與日本過去三十年類似的通貨緊縮、資產負債表衰退等問題，量化寬松貨幣政策傾囊而出；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后，進一步升級為央行聯手財政為家庭和企業直接發錢。這些政策令人眼花繚亂，其功效仍待評價。但央行對自己最重要的目標已經失去控制。20世紀80年代中期沃爾克開創的近40年低通脹時代自此消失，主要經濟體正在經歷歷史罕見的通貨膨脹。當仍有人鼓吹央行應發鈔支持赤字財政時，經濟現實支持了弗里德曼的告誡，也證明了白川方明對央行和貨幣政策定位的清醒認識。

白川方明指出，日本經濟在三個方面曾與中國現狀相似，因而能夠提供借鑒，即都面臨經濟增速的換擋減速、人口老齡化的歷史性變化，以及與美國的貿易摩擦。很多讀者還會想到另一可能的共同點，房地產市場拐點的出現。這些問題，都是白川方明在書中討論的重點。

《動蕩時代》的一大特色是，白川方明在其中記錄了自己在日本央行供職的39年職業生涯中，如何從一個剛出大學校園的“小白”成長為一位全球主要央行行長，并掌控日本央行乃至日本經濟穿越國際金融危機這段罕見的動蕩時期。白川方明在日本央行各主要部門供職過，包括貨幣信貸、金融市場、金融監管、國際合作、統計研究、支付清算等，逐級晉升。通過閱讀此書，可以熟悉央行的內部架構和運行機制。白川方明實際上詳細地討論了央行和政府尤其是與財政關系這一央行運轉的核心議題，觸及了央行獨立性、職責、目標、問責、決策、與媒體關系、透明度、與監管關系、人才培養、央行研究、貨幣政策委員會等廣泛議題。這些構成了中央銀行治理的主要內容，即便有日本自身的國情因素，但也是各國央行需要面對和處理的共同議題。

《動蕩時代》全書流露出對中央銀行核心原則的堅持和出于政策平衡及政府壓力的妥協，既有成功的欣慰，也有力不從心的遺憾。正如在書中一開始說的，白川方明卸任日本央行行長的第二天，當其與夫人散步在市中心公園時，不禁感嘆道，真輕松啊。而當小店店主免費提供兩個冰激凌，并道一聲這些年白川方明辛苦了的時候，白川方明露出的微笑一定五味雜陳。兩個冰激凌價值500日元，約25元人民幣。

白川方明在回憶錄的后記中寫道，中央銀行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存在。這其中包含了白川方明在為其工作一生后對中央銀行保持的敬畏，也顯露出央行工作的極大挑戰性。這也是眾多央行行長回憶錄的同感。這些坦誠的著作，是我們寶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