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鐋
冬的腳步尚未走遠,作為春的使者的雨便已到來。這些懂事的小精靈不愿驚擾仍在睡夢中的萬物,便借著夜色的掩護躡手躡腳地來到大地。也不知是誰最先發現,第二天,春的訊息傳遍原野,休養了一個嚴冬的草木們紛紛舒展筋骨,準備迎接春的到來。
初春的雨像新生的嬰兒,它的出現預示著嶄新的開始。不知不覺中,大地已經變了模樣,松軟濕潤的泥土下鉆出無數細小的綠芽,沙漠般的草坪就此復蘇,遠遠看去一片嫩綠,走近欣賞卻又消失不見,仿佛在與路人玩捉迷藏,正應了詩句“草色遙看近卻無”。在“潤物細無聲”的春雨的助力下,樹木抽出了嫩綠的芽,河畔的垂柳一改冬日的枯容,柔軟的枝條探進平靜的湖面,春的訊息隨漣漪傳開。水下的魚兒對此半信半疑,接二連三地鉆出水面,確認無疑后在湖中暢游嬉逐,歡慶冬的結束;等待多日的小荷急忙浮出水面,想一睹春的風采。
雨后的山原云霧升騰,飽飲甘霖的草木忍不住綻放出絢麗多彩的花,贊美上蒼的恩賜,于是,隨處可見花的影子,隨時能聞到花的芬芳。寂靜的屋檐下多了幾只喳喳叫的熟客——燕子,它們飛進飛出,把歸來的喜訊傳遍房屋的每個角落,飛累了就停歇在電線上,或轉著圓溜溜的腦袋好奇地打量四周,或與身邊的同伴交流在外的見聞。
四月的雨不似初春那般細而輕柔,像一個熊孩子,雷聲是它出場的伴奏。雨滴有力地拍打著林野上的萬物,原本傲立枝頭的花兒紛紛凋落,下起一場百花雨。待天晴,泥土上隨處可見白色的殘缺花瓣,遠遠望去,仿佛下了場大雪。僥幸未被打落的牡丹也沾上了雨水,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惹人憐惜。走在被打濕的小徑上,空氣中殘留著淡淡的花香,看著遍野稀疏的油菜花,心中忍不住責怪雨的粗魯無禮。
時間在飛逝,雨也在不斷成長。暮春時節的雨像一位充滿活力的少年,在它的影響下,所到之處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大地一片翠綠,各種草兒爭先恐后地向上竄,生怕自己被淹沒在族群中。蒲公英和茅草已成為“白頭老翁”,為單調的原野增添了幾分色彩。隨著大地和草木的吞吐,山林間水霧氤氳,幽谷中忽然傳出蟬的歡唱,那是它對雨的感謝和歌頌。
如果說春天的雨還帶有幾分稚氣,夏日的雨則更像個做事沖動的青年,來去匆匆,氣勢洶洶,讓人防不勝防。
在烈日的炙烤下,草木耷拉著腦袋,顯得有氣無力,雨不愿再袖手旁觀,滿腔憤怒化作天空越積越厚的烏云,一股力量正在蓄積。狂風是暴雨的使者,所到之處,萬木為之傾狂,飽嘗炎熱之苦的它們渴望在大雨中暢飲。深得草木擁護的雨發怒了。
一道紫色的閃電劈開鐵沉的天空,幾秒后,飽含怒火的炸雷聲從云霄響徹大地,山原為之震顫!緊接著,億萬碩大的雨滴飛撲直下,形成一場氣勢十足的滂沱雨。它們重重地拍打著欄桿和房屋的磚瓦,奏響一支鏗鏘有力的命運交響曲;有的落在堅實的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偶爾飛在窗戶上,發出砰砰的悶響,似乎在宣示自己的到來;茂盛的樹林中傳出沙沙的聲音,那是植物們對夏雨的掌聲。
隨著雨的到來,地面上立刻升騰起薄薄的水霧,那是雨輕盈的靈魂,水霧還未散開,一股濃濃的土腥味撲面而來。電閃雷鳴之間,長期盤踞大地的炎熱被驅趕得無處躲藏,只能選擇妥協,還萬物一份清涼。
在這場對炎熱的聲討中,雨珠將荷塘震得支離破碎,傲放的睡蓮不得已收攏花瓣,變成一顆潔白的“心”浮在水面,任憑雨打風吹。水下的世界猶如一個古戰場,急促的鼓聲中萬馬奔騰,游魚一改昔日的活躍,驚恐地躲在寬大的荷葉下望著水面。
突如其來的夏雨讓一切按下了暫停鍵。蟬兒們對炎熱的抗議戛然而止,躲在密林中默不作聲;馬路上沒有了車來車往,變得冷冷清清;鳥兒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人疑心過去看到的只是幻影。草木如愿以償地享受到涼爽,在雨水的滋潤下,葉子變得油綠發亮,也更加舒展,這是它們期待已久的時刻,雨后的葉尖上掛著晶瑩的水珠,那是對雨的竭力挽留,迎著陽光看去,每顆水珠的嘴里都含著一輪璀璨的太陽。
夏雨把天空沖洗得干干凈凈,遠方的山巒更加清晰明朗。大地的每一個毛孔都被灌滿,溢出的雨水聚成涓涓細流匯入江河,開啟東游的漫長旅途。傍晚,一道壯麗的彩虹橫亙在天空,那是雨和炎熱斗智斗勇后勝出的無聲證明。炎熱雖然屈服,卻只是暫時,在陽光的唆使下,它很快又卷土重來……
經歷了和炎熱的拉鋸戰,雨已不再像過去那般魯莽,初秋的雨猶如一位成熟穩重的中年人。這一次,它改換了策略,既不請雷電助陣,也不派狂風報信,只是淅淅瀝瀝、不急不緩地下著,少則三四天,多則六七天。炎熱徹底屈服了,綿綿的秋雨后,氣溫直降。吶喊了一個盛夏的蟬進入生命的倒計時,叫聲嘶啞而凄涼;果實和莊稼迎來豐收的時刻,隨處可見農人忙碌的身影,他們在和時間賽跑,希望搶在下一次秋雨到來前完成收割。
夜晚,秋雨再度來臨。站在窗前,看不見星月,只有路邊昏暗的燈光,明亮處是雨飛落的身影,夜色中偶爾傳來幾聲嘀嗒響。清晨起來,空氣中桂花的芬芳被沖淡了不少,透過窗戶看去,前日還繁密的金桂已所剩無幾,地上鋪著一層淡黃色的碎花。屋檐下的蛛網掛滿了雨滴,像許多根穿著珍珠的細絲,在風的吹拂下,兩顆飽滿的雨滴掙脫網的束縛獲得自由。抬頭望去,天空陰沉,雨絲毫沒有停的意思,遠方的山巒早已籠罩在云霧中,變得縹緲神秘,仿若仙境。
裹挾著桂花香的秋風冒失地在原野上飛奔,毫無防備的草木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抖落幾片枯黃的葉子。在雨的浸潤下,干枯的梧桐葉重新舒展,變得軟綿綿的,即使不小心踩一腳也不會像晴天那般發出哀怨;銀杏迎來一年中的輝煌,萬千金黃的葉子告別枝頭,在地面鋪成一條“黃金大道”;經雨的提醒,路邊的水杉趕忙換上了秋裝,遠看如一尊銹跡斑斑的“鐵塔”;楓樹收到雨傳遞的消息,搖身一變化作熊熊燃燒的火,那陣勢,似乎要把整個山野吞沒。
秋雨中的江畔薄霧四起,蘆葦蕩因少了游人的身影而略顯冷清。走過被雨水沾濕的棧道,撥開掛著水珠的蘆葦,身后的仿古木樁在雨霧中遠近錯落,時隱時現,簡單的橫豎相連中透出別樣的美。
進入深秋,樹葉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融入泥土,秋雨也緊隨其后,此刻的雨顯得有些蒼老,它們悄無聲息地降臨,步履緩慢,整個過程莊嚴而肅穆,仿佛在為飄零的葉舉辦一場葬禮,有些冰涼的雨滴輕輕落在枯枝衰葉上,和它們做最后的吻別,有些則安靜地落在一旁,為逝去的老朋友默哀,濕漉漉的泥土里埋葬著安息的葉。
隨著最后一批南飛的大雁消失在天際,秋的時代宣告終結。當凜冽的北風呼嘯著從山野穿過,冬雨也步履蹣跚地來到荒涼蕭瑟的大地,像飽經風霜的耄耋老人,只剩孤獨和沉默。也許曾有萬千感慨,但看著眼前光禿禿的樹干和寂靜的山林,雨的內心是悲痛的,它們什么也沒有說。
在一個嚴寒的冬日,雨死去了,在此之前毫無征兆。它們的靈魂得到升華,冰涼而純潔的軀體則化作漫天飛舞的雪花,洋洋灑灑地從高空飄下。也許是對天空留有最后的眷戀,它們走得很慢,還不時打個旋兒折返回去。也有三五結伴黏在一起的,顯得長而重,成為人們口中的“鵝毛雪”。
雪的到來給大地增添了幾分寒意。河流被凍得僵硬,失去了往日的柔美,就連空氣似乎也要凝固了。山林靜得出奇,許多美景仿佛被定格在某一瞬間:崖壁上長長的冰凌像懸垂的水晶短劍,覆著白雪的枯枝一動不動。太陽不愿驚擾到這份靜謐,選擇暫不拋頭露面。
冬雨也是位慷慨的魔術師,即使死去,也要給世界留下最后一分驚喜。夜色中,它們的軀體無聲地落下,清晨打開門,眼前是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大地完全被皚皚白雪覆蓋,引來人們的贊嘆;孩子們歡跳著跑出去,有的擁抱正在飄落的雪花,有的彎腰從地上捧起一抔白雪,或玩樂,或端詳,他們并不知道,手上這種輕盈潔白的東西是無數死去的雨的積累。在他們眼里,雪是奇妙的,能帶來無窮的樂趣,卻不知這是雨逝去前的精心安排。
當最后一批雪依依不舍地離開天國,星辰們不再隱匿。夜晚,潺潺的月光和星光灑在雪地上,讓人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星辰的光芒。山林間唯有松濤回響,四周朦朦朧朧,猶如一個童話的世界。
天亮了,村莊從睡夢中蘇醒,煙囪附近的雪在裊裊炊煙中一點點消融,匯聚成細流從屋檐飛下,形成一道天然的水簾。在陽光的撫慰下,更多的雪融化了,寂靜中響起一支輕快的樂曲,吧嗒吧嗒之聲不絕于耳。在雪水的滋潤下,幾朵紅梅率先睜開眼睛。幾天后,白雪已是蹤跡難覓,仿佛不曾來過,只有山澗里叮叮咚咚的溪水替它把往事訴說。
雪走了,寒冬將止。和大自然的草木一樣,雨也終于迎來新生,重新開啟它們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