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西 王群一
《東向大海》的定位是海洋紀錄片,在片名中便已暗含“東海”二字。浙江省長三角一帶地處中國東端,面向華夏大地的日出之處,從古至今便是富庶豐饒的魚米之鄉,更創造了兼容并包、自主開放的特色地域文化。本片的空間視角架設于陸地與海洋之間,題材更是融通了自然科學與人文,共分為三集,分別以《瞰潮》《探海》《乘風》為題。其中,《瞰潮》《探海》兩個章節科技色彩濃厚,重點表現了東海海面與海底的兩個寶庫,展現了東海在中國資源開發與國際交流中的重要戰略地位。《乘風》一集則描繪了一幅乘風破浪的理想藍圖,立足于生態綠色發展理念,以人文視角和優美飄逸的文本,揭示了海洋之子千百年來與東海和諧共生的生活法則。天、地、人的敘事框架,自然科學與社會人文結合的定位,呼應了海洋紀錄片的主題,本片如海洋般包納萬物的博大胸懷,決定了其內容的宏大。因此,總導演黃小裕認為,該片“不是主題先行的議論文,也不是以情感人的記敘文,而是一篇不帶情緒的‘好看的說明文’”,旨在提出該片兼顧鏡頭藝術和科普效果的雙重價值,確立了該片客觀、明晰、多元的表現方式。
海洋紀錄片《東向大海》是浙江廣電集團“東西南北中”五部曲中的又一力作,這一歷時多年匠心孕育的紀錄片工程,繼承了《西泠印社》《南宋》《中國村落》等前作的精髓之處,在一個極為現代化的命題中,孕育著極為濃厚的中國傳統內核和浙江地域特色,這是極為難得的。正是由于這份對中國文明和浙江文化的厚重沉思,才使得本片對東海的展現,以及表現手法的選用沒有流于表面,而是靜水深流,長期浸潤于整個華夏和長江入海口這片土地的文明之中,為表現東海的發展現狀和未來暢想,鋪墊了足夠深厚的思想底色與民族內涵。
《東向大海》之所以拆分為三集,分別從海面、海下、陸上的三個維度來呈現東海的綠色發展境況,是基于對中華文明的深刻理解。依海而生、向海而興是濱海地區發展的必由之路,但華夏文明卻是“在數千年相對穩定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狀態中一脈相承地發展下來,形成一種相對內向型的文化形態”[1]。獨立自主、千年一脈相承的文化形態造就了中國人的民族特征與社會倫理。《東向大海》雖然是一部名副其實的海洋紀錄片,卻沒有忽略華夏民族孕育于農耕文明的歷史根基。因而,本片多采用對照的表現方式,來描繪這幅向洋而生的壯麗圖卷。
本片的對照體現在方方面面,最突出的是海洋與陸地兩大生存空間之間的對照,《東向大海》中智慧的中國人依托海洋發展遠洋海運、資源開采、跨海搭橋,建立起從啟東角出發,聯結長三角與內陸地區的經貿運輸網絡,高科技、智能化的海上資源開發,讓海洋這一古代人類的禁區遍布了智慧的火花。紀錄片對海濱陸上開發的敘述,更加突顯了生態環境保護意識,“既要金山銀山又要綠水青山”的開發理念已深入東海畔的人民心中。他們沒有向祖祖輩輩生活千年的土地一味地攫取,而是遵循自然規律,實現循環往復的科學生產。片中東海的自然保護區里“東海四大魚”的科學養殖,為建設海洋強國的時代戰略寫下了生動的注腳。海洋與陸地兩大空間,最終都匯集于現代、科學、自動等關鍵詞上,總攬了當今東海開發的指導思想,使海洋與陸地間建立起密切的一體化聯系。
提起海洋文明,許多國人會認為這是專屬于西方文明的詞匯,而中國則是安土重遷、耕讀傳家的農耕文明,相比于西方海洋文明來說,是穩定而保守的存在。本片則印證了中華文明開拓進取的一面,將農耕文明勤勞樸實的精神與海洋文明勇立潮頭的魄力相結合,便是現如今東海開發呈現出的新氣象。紀錄片常用的對照表現方式,并非割裂了陸地與海洋二者間的聯系,而是對立統一、相互依存,反映出華夏傳統文化中和諧與辯證的思想,這就是本片運用對照方式的真義。
紀錄片絕不能等同于“說明文”,單單憑借數據的羅列、概念的釋讀及多方例證,或許能夠闡明許多觀眾腦中晦澀難懂的定義,如本片《瞰潮》一集中出現的“頂流靠泊”“橋吊裝配”等專業術語,遠遠不能觸及紀錄片創作的核心層面。因此,要做到“好看”,《東向大海》還需要精準審題、大膽破題,從紀錄片的文化內涵入手,在此基礎上選擇適合主題的表現手法。
對于近年來紀錄片流行的故事化敘事體,《東向大海》沒有完全承襲與盲目追捧,創作團隊深知本作所要表現的是能夠代表國家形象的宏大題材,不容摻雜任何人為的夸大或不實因素,因而在表現手法上將紀實性、客觀性放在首位。在主打人文特色的《乘風》篇中,紀錄片為觀眾展呈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開洋節的盛況,和象山韭山列島上的鳥類棲息地,以及溫嶺石塘鎮的七夕節大奏鼓、“小人節”,寧波象山花岙島的古法曬鹽技術等。這一系列內容打通了歷史與當下,無論是曾經瀕臨滅絕的中華神鳥鳳頭燕鷗,還是一度面臨失傳的延繩釣技藝,這些自然生態和文化領域的“活化石”,作為東海賦予中國百姓的遺產在人們理念的轉變下,都受到了相當大的重視,通過招引繁育和當地代代傳承的方式而重獲新生。古今對照的表現手法,揭示了從古至今東海在中國社會發展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千百年前原始的、手工的技藝,并沒有因為大規模的科技化、機械化操作而被歷史沉埋于大洋之底,而是至今還活躍在尋常百姓的生活中。古老的海洋遺產、東海文化基因,在蒸蒸日上的現代社會中重新煥發生機。《東向大海》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和生態環境保護的敘述,在古今之間搭建起一座相互對照的橋梁,通過躍動著生活氣息的畫面,修正了世界對中國文明相對內向保守的單一認知,深入解析了東海之濱的中華兒女重道而輕利的品格,將古今格局變遷下的不變與堅守描繪得激動人心。
葉圣陶先生將說明文定義為,“作用在講明白一些內心所發現、所理解的道理”[2]的文章。這側面印證了一篇真正意義上的說明文,并非平鋪直敘、有形無味。紀錄片創作應該起到說明文的啟示性作用,圍繞紀錄現實事物、傳播相關知識的目的,通過平實而不平淡的解說與鏡頭表現,切實增進了觀眾對表現主體的理解認識。《東向大海》所要述說的不僅是這片海洋在自然科學上的狀態、特征,更是它在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空維度下的發展過程,以及東海與人的相互關系。正因如此,本片采用了奇觀化的鏡頭表現手法,輔以理性客觀的旁白解說。
為了讓觀眾對東海的各個方面產生更深刻的體悟與理解,紀錄片《東向大海》包涵的不僅有知識性問題,更涉及許多觀念層面的科普與講解。基于引趣、解疑、說理的三重創作導向。該片注重解說詞的文本表現力,既要平實真切,讓觀眾在短時間內拓展知識圈層,又要與可視化的影像相輔相成,起到輔助聲畫圖像傳遞意義的功能。
本片的解說詞如說明文般平白無華,無論是在海洋科普上,還是東海人物志的抒寫上,都堅持冷靜客觀的風格,拋卻了許多文飾的辭藻,避免了過于強烈的主觀色彩。《東向大海》在講述人物故事時擅于單刀直入,用最精確直觀的數字來表現人物的性格特點與相關事跡。例如,在寧波舟山港橋吊司機王海峰的篇章中,紀錄片的解說詞有條不紊地說道:“王海峰,是目前橋吊單機效率世界紀錄的保持者。”王海峰本人也面對鏡頭補充道:“大概一個小時做了136個自然箱。”精準的數據與王海峰操縱機械,行云流水般完成集裝箱裝卸的畫面兩相呼應,絲毫不帶任何煽情色彩,便寫出了舟山港一位橋吊司機精湛的專業技術和敬業奉獻的精神。紀錄片還拓展了主觀視野,從主人公的第一視角出發俯瞰東海,在記錄橋梁保養工程師鄭舟軍和同事們的工作日常時,紀錄片先鋪陳壯闊的舟山西堠門大橋,“主跨長度1650米,主纜單根長2882米,曾是中國第一、世界第二的懸索橋”。這些令人驚異和驕傲的數字讓觀眾對主人公的工作肅然起敬,當畫面切換至鄭舟軍的主觀視角時,他們在“直徑只有85厘米的主纜”上高空作業,腳下即是深不見底的東海波濤,其艱險不得不讓人折服。說明文般平白簡約,卻又精確詳實的解說詞,賦予了本片以客觀真實的紀錄片品格,從側面呈現了東海英雄人物的高尚品格,不致落入煽情的俗套。
隨著紀錄片拍攝技術的發展,奇觀已成為自然類紀錄片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觀眾顯然已不滿足于日常化的鏡頭,向往借助紀錄片媒介,延伸自我的視聽感官,尋找現實生活中無法直接感受到的奇觀視效。“奇觀是將社會現象戲劇化的形象,屬于視覺文化中的一部分。”[3]大眾在生活中所能觸及的海洋意象是極為有限的,無非是海角一隅和海面數景,這就為《東向大海》搭建奇觀效果提供了充分的潛力。本片不僅采用了國內最頂尖的8K高清拍攝技術,每幀畫面均由24個鏡頭疊加而成,更廣泛地應用了VR技術,模擬觀眾視角鳥瞰東海全景,配合延時攝影,將東海的萬水千山、風云變幻盡收眼底。
紀錄片以一句“你認識東海嗎”開篇設疑,引發觀眾對東海全貌,尤其是海底世界的極度好奇。隨后,東海鮮有人知的一面盡數鋪展在觀眾眼前,創作團隊啟用了微拍、無人機航拍、敘事者的主觀視角拍攝,與傳統攝影相映成趣,盡可能多角度地收集東海的影像,尤其是第二集《探海》中絢爛夢幻的水下攝影鏡頭,將東海水下的浩瀚世界展現得淋漓盡致,對觀眾的視聽感官形成了強有力的刺激,用奇觀化的景象觸發了觀眾的共鳴。在開篇《瞰潮》中一連多個Gopro全景鏡頭,超出人類感官視野的畫面,讓遼闊壯美之感撲面而來,“中國東海,北起江蘇啟東角,南至廣東南澳島和臺灣島南端的鵝鑾鼻連線。”360度甚至720度的環繞全景畫面,加上國內領先的光流技術對畫面進行拼合,是對這段旁白的生動影像詮釋,讓東海之壯闊不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匯集成了一幅幅海天一線的盛景,讓東海上的各處宏偉地標依次鋪開在觀眾眼前,達到了紀錄片聲畫結合以表現主題的效果。
《東向大海》內容宏大、主題突出,是一次在官方話語引導下對國家海洋形象的影像記錄。該片一經推出,不僅在浙江衛視和各大網絡視聽平臺上同步播出,更走向了YouTube等境外視頻網站,實現了全媒體視域下海洋紀錄片的跨文化傳播。在這次“走出去”的航程中,《東向大海》以客觀性、紀實性的特征實現了“出圈”,用真實可感的鏡頭畫面、可信的文本和人物事跡,達成了紀錄片事實的確立,讓中國科技、經濟實力和國際形象的飛騰進步,客觀地展現在全世界觀眾的眼前。該片通過與東海有關的具體的事物事理,完成了主題的詮解與中華文明海洋觀的國際接軌,為紀錄片插上了橫渡遠洋、跨越文化邊界的翅膀。
根據學界對紀錄片敘事特點的歸納概括,“紀實性敘事、心理化敘事、多角度敘事、理性化敘事是紀錄片敘事的四種主要特點”[4]。其中,紀實性敘事是其基本特點,決定了紀錄片從根本上區別于其他藝術媒介,紀錄片所要表現的是現實存在的真人真事,這就要求其在表現效果上要有所克制,主觀表達不能過度介入,否則紀錄片內容便會淪為主題的附庸。《東向大海》在表現主題時多采用科普的形式,體現了紀錄片的理性化敘事,以平易近人的語調,巧妙地設問設疑,引導觀眾自主地從紀錄片中獲取答案,這樣的敘事模式和表現方式免去了“填鴨灌輸式”所引發的抵觸心理。尤其是與海洋科技息息相關的內容,紀錄片先以網紅打卡地嵊山島“無人村”、三門青蟹、釣魚島蝦干等富有趣味的元素入手,隨之引入其背后的宏大主題,讓東海子民靠海而興的故事與東海的發展進步緊密相連,讓時代浪潮中的朵朵浪花顯影于片中。
在此基礎上,《東向大海》還體現了紀錄片多角度敘事的特點,溝通宏觀視角、中觀視角、微觀視角,從自然、家國和個人等多個角度來看待東海的綠色發展問題。以點帶面、以小見大,更是本片的敘事特色,在講述海洋養殖技術的創新發展時,借用典型人物的生平經歷帶出最終主題。譬如,坎門鎮漁民林召永變賣家當,立志打造巨型海上加工船的故事,不僅生動勵志,還進一步展現了中國深海捕撈、海上加工技術的成熟發展情況。溫州鹿西島的鄭祥武、石福明從經驗中汲取靈感發明“大黃魚智慧網箱”,利用數字技術自動清淤排污的故事,讓觀眾看到了東海畔人民的實踐智慧。
國際視野是紀錄片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東海面向太平洋,是中國溝通世界,實現資源、科技乃至文化理念交流傳輸的重要窗口。《東向大海》中不止一次地提及中國戰略經濟帶的布局,記錄下從菲律賓、印尼等諸多國家遠道而來的船只蹤跡,這些和平友好、共謀發展的對外交流活動,在東海綿延數千公里的大陸海岸線上徐徐展開。因此,該片所要表現的不僅是一幅壯美的東海畫卷,用對稱、對角線、九宮格的構圖巧思來銘刻東海的動人瞬間,更旨在表現當代東海從民間到政府,上下一心擘畫未來海洋藍圖,依托藍色之窗走向國際的深遠意義。
“中國自古以來便有‘文以載道’的傳統和‘傳媒工具論’的觀念,使得中國非常注重紀錄片的功能性開發,宣傳視野下的紀錄片工具性價值非常明顯。”[5]《東向大海》講述了海濱各城市從百年前的東門漁村,到如今科技新城的驚世轉變,其功能性不言而喻。就如片中濤頭村的三門青蟹走出國門的故事,便是感召國人重視海洋科技的典型范例。臺州濤頭村村民們飽受臺風所擾,棄種改養,為擴大三門青蟹的養殖規模、尋求國際市場,他們勇立潮頭,前往國外尋找廣闊的養殖市場。通過與馬來西亞的博特拉大學合作,輸出“中國標準”的養殖技術,讓中國的三門青蟹,在馬來西亞的氣候、水質、土壤下成功繁育,乘著海上絲綢之路的風浪在“一帶一路”沿線激流勇進。片中多處對國際視野的顯現,體現了中國紀錄片國際意識的覺醒,為海洋主題紀錄片拓寬了內容體量。
紀錄片《東向大海》實現了主題傳播的言之有物,牢牢把握住了“東海”這一全片的表現主體,通過科技感、奇觀性十足的鏡頭畫面,內容豐富、數據詳實的解說詞和真實可信的人物故事,成功地避免了紀錄片跌入假大空的窠臼。在不足3小時的時長中,展現了中國浙江立足于海洋第一高地求發展、求進步的高遠志向,更以東海之畔人民和自然和諧共生的智慧之道,兼顧了地域特色和國家形象的展呈,開拓了中國紀錄片的國際視野。面對情懷泛濫的影視市場,《東向大海》在表現手法上堅守紀錄片客觀為王的紀實性原則,進而確立了自身獨立的表達風格,體現了創作團隊對主題傳播、影響表達、主題語境等問題的創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