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昌明,吳國禮,馮志偉
(甘肅省紀律檢查委員會 甘肅省監察委員會,甘肅 蘭州 730000)
監察體制改革后,職務犯罪案件的辦理由原來的“檢察偵查—審查起訴—審判”模式轉變為“監察調查—審查起訴—審判”模式,該模式決定了監察委員會與檢察機關在辦理職務犯罪案件層面存在銜接關系。該銜接關系不僅體現在監察執法程序與刑事司法程序上,更體現在職務犯罪的事實調查和證據審核上,前者的核心在于構建高效順暢的銜接程序,通過程序正義,確保對職務犯罪的追究能夠有序進行;后者的核心則在于圍繞“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構建科學完善的監察執法證據規則體系和刑事司法證據規則體系,保障證據的客觀性、關聯性和合法性,最大限度確保法律真實與客觀真實的統一。
但目前,相較于完整穩定全面的刑事司法證據體系,監察執法證據體系還不夠完善,監察法律法規對監察執法證據的規定原則簡略,缺乏可操作性。如,2018年出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下文簡稱《監察法》)第四章《監察權限》部分僅用15個條文、不足1700字的篇幅對監察執法證據的證據種類、取證方式及證據的刑事司法資格等作了規定,2021年出臺的《監察法實施條例》雖然在第四章第二節專門設置了證據一節,并對證據種類進行了列舉,同時對取證要求和證據轉化予以了明確,但僅有11個條文,均存在內容簡單、不夠具體的問題。對比之下,《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等三大訴訟法中,均規定了八種證據類型及其證明對象、證明標準、證明內容、證明效力,同時以司法解釋、條文釋義、判例等形式對證據的適用規則不斷進行補充完善,而《監察法》和《監察法實施條例》中,僅對監察執法證據的種類作出較為簡單的規定,尚未構建起完整的監察執法證據體系,在職務犯罪案件調查中一般均對照刑事司法證據體系和證據標準收集固定證據。由此帶來了一系列問題,如職務違法證據和職務犯罪證據適用相同標準的問題、監察執法證據的證明效力達不到確實充分的問題、非法證據排除標準不一致的問題等。在當前監察執法證據體系尚未完全建立的情況下,為了有效銜接司法,提高辦案質量,就需要從建立非法證據的排除規則破題,逐步完善與刑事司法證據相銜接的監察執法證據體系。
證據的目的在于證明客觀發生的事實,監察與司法關注的事實內容不盡相同,因此監察機關和司法機關收集的證據證明目的也存在差異。按照監察法所規定的監察機關工作職責,監察執法證據主要證明國家公職人員履職中違反與正確履職相關的國家法律的情形,其目的主要是保障公職人員合法合規行使公權力,對其中構成犯罪的,移送司法機關處理;而刑事訴訟法中的證據主要證明行為人違法犯罪的情況,其目的是追究違法犯罪人的刑事責任。不同的證明目的決定了二者之間既存在相通之處,也存在差異,體現在非法證據排除方面,二者都需要貫徹人權保障理念,遵循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但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具體適用要求則不盡相同。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人權保障,沒有最好,只有更好”[1]。保障人權是法治社會最基本的理念之一,而建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是該理念在司法領域的重要體現。在我國,無論是黨內法規,還是國家法律,都十分注重對人權的保障。從黨內法規來看,2007年黨的十七大將尊重和保障人權寫入黨章,對全黨提出了要求,也對紀檢監察工作提出了相應要求。從憲法法律來看,2004年3月,十屆人大二次會議通過的憲法修正案將“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寫入《憲法》,2012年3月十一屆人大五次會議通過的《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明確將尊重和保障人權作為《刑事訴訟法》的任務之一;2020年5月28日十三屆人大三次會議審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更是從人格保護、人身保護等多個方面對民事主體的權利保護進行了詳細規定。監察機關作為行使職務犯罪調查權的專門機關,“依紀依法,保障人權,不僅是基于我國憲法的要求,而且是保障監察權本身正當性的需要”[2]。因此,監察機關嚴格按照法定主體、法定程序、法定要求、法定時限、法定標準調查取證,堅決防止以非法方式、非法途徑、非法手段調查取證,堅決排除非法證據,不僅是落實《憲法》和法律關于尊重和保障人權的要求,而且有利于以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開展職務犯罪調查工作,實現對人權的尊重保障。
“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向刑事追訴程序前端移動,是我國刑事訴訟法明確的證據認定要求,是確保非法證據源頭治理的理想選擇。”[3]監察機關調查的職務犯罪案件原則上都要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和人民法院審判。因此,監察機關承擔著源頭性的舉證責任,其指控的職務犯罪事實都要以證據加以證明,向司法機關移送的證據都要按照司法標準接受審查,而司法審查證據有一系列的標準體系,不同的證據有不同的審查標準,其中,非法證據排除標準是最重要的標準之一。如果司法機關認定移送的關鍵證據是非法證據而予以排除,就會動搖指控的犯罪事實,甚至有可能認定為無罪案件。要防止該類問題發生,就要嚴格按照司法機關的標準,在監察調查環節建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使取得的每一份證據都合法有效,這樣可以讓二者實現證據規則層面的銜接,保障監察執法證據能夠受到排非規則的約束和指引。
“監察環節非法證據排除是監察機關在辦理案件中保障實體真實,防范冤假錯案的重要途徑”[4]。《監察法》第65條規定,監察執法工作人員采用非法方式取證的,要承擔相應的責任。這一規定因為沒有配套的排非規則而在實踐中難以落實,一般情況下,只有造成嚴重后果才會對相關人員給予處理,但解決不了案件質量問題。排非規則建立的初衷和目的并非是為了簡單處理執法工作人員,而是確保辦案活動規范化法治化程序化,排非規則建立后,就有了一整套執法標準和指引,倒逼監察執法人員樹立規范取證意識,提高取證水平,進而在整體上提高監察執法辦案的質量和水平,提升監察執法工作的規范化法治化正規化水平。
由上可知,排非規則的適用對于監察執法工作具有重要意義,但由于監察體制改革至今僅三年時間,而且改革還在持續深化中,尚未形成一套完善的排非規則適用體系。為解決監察執法證據排非規則在適用中存在的一些問題,在監察體制改革不斷深入、監察工作實踐不斷積累及探索的基礎上,《監察法》和《監察法是實施條例》中已經明確了一些原則和要求,這為監察執法證據和刑事司法證據在排非規則層面的銜接提供了基礎。
《刑事訴訟法》第50條規定了八類證據,即:物證,書證,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辯解,鑒定意見,勘驗、檢查、辨認、偵查實驗等筆錄,視聽資料,電子數據。《監察法》對具體證據種類沒有作明確規定,但在第33條中已經明確了物證、書證、證人證言、被調查人供述和辯解、視聽資料、電子數據等,初步規定了監察執法證據的類型,有些類型雖然還存在一些差異,但實質相同,比如被調查人供述和辯解與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辯解名稱雖然不同,但其本質沒有區別。再比如,《監察法》第33條沒有將鑒定意見作為一種單獨的證據種類,但《監察法》第27條關于鑒定的規定,實質上也明確了鑒定意見的證據資格。《監察法實施條例》第59條明確了8類監察執法證據,除前述被調查人陳述、供述和辯解與《刑事訴訟法》不同外,其余均一致。因此,監察執法證據在類型上與刑事司法證據種類具有一致性。
《監察法》第33條第一款、第二款規定監察執法證據可以在刑事訴訟中使用,監察機關在收集、固定、審查、運用證據的時候,應當與刑事審判關于證據的標準和要求相一致,同時《監察法》第33條、《刑事訴訟法》第65條、《高檢規則》第65條均明確監察執法證據可以作為刑事司法證據使用。上述規定明確了監察執法證據與刑事司法證據在證明標準上的一致性,并賦予了監察執法證據可以作為刑事司法證據的資格問題。從證據規則層面考慮,既然賦予了監察執法證據具有在刑事訴訟中使用的資格,并要求其要向刑事司法證據的標準看齊,則監察執法證據必須符合刑事司法證據的證據規則,方能成為刑事訴訟階段的適格證據。因此,《監察法實施條例》第63條直接將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明確為職務犯罪證據的證明標準,并對其條件作出了詳細規定,該條所確立的證明標準與《刑事訴訟法》第55條關于刑事司法證據的證明標準完全一致。
除證明標準和證據資格外,《監察法》還對部分證據的取證程序作了規定。比如《監察法》第25條對查封扣押這一取證措施作了規定,對比《刑事訴訟法》第二編第二章第6節的規定,可以發現雙方在查封扣押的客體,查封扣押時要求有見證人在場,當場查點清楚并開列清單,清單需要工作人員、見證人和持有人等在場人員簽字,清單副本要交持有人,妥善保管查封扣押的證據,不得損毀或隨意使用查封扣押的證據,查明與案件無關時,對措施需要解除等幾個方面的規定是一致的。其余取證措施的使用《監察法》雖未作出明確規定,但在一些基本要素和重點內容上都與《刑事訴訟法》的規定相一致。《監察法實施條例》在第四章中用十三節98條的篇幅,對監察措施的使用作出了詳細規定,并對一些取證程序做了進一步的細化。以鑒定為例,《監察法》第27條僅規定鑒定的對象是案件中的專門性問題,鑒定人員是有專門知識的人進行鑒定,鑒定結束后鑒定人應當出具鑒定意見并且簽名,對虛假鑒定的責任和重新鑒定的情形沒有作出規定,《監察法實施條例》第148條和第151條則對此分別作出了規定,與《刑事訴訟法》第147條和148條規定一致。取證程序的一致性,決定了一些基于程序正義而設立的排非規則可以在二者之間貫通適用。
《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均明確否定了非法證據的證據資格和非法取證行為。在禁止非法取證方面,《監察法》第40條第2款以及《監察法實施條例》第64條規定“嚴禁以威脅、引誘、欺騙及其他非法方式收集證據,嚴禁侮辱、打罵、虐待、體罰或者變相體罰被調查人和涉案人員”[5];《刑事訴訟法》第52條規定“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在非法證據資格否定方面,《監察法》第33條第3款以及《監察法實施條例》第65條規定“以非法方式收集的證據應當予以排除,不得作為定案處置的依據”,其中的非法方式主要指刑訊逼供或者以威脅、引誘、欺騙等非法方法[6];《刑事訴訟法》第56條規定“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采用暴力、威脅等非法方法收集的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應當予以排除”[7]。在非法取證行為責任追究方面,《監察法》第65條、66條以及《監察法實施條例》第278條規定監察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對被調查人或者涉案人員逼供、誘供,或者侮辱、打罵、虐待、體罰或者變相體罰,違反規定處置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物的,對負有責任的領導人員和直接責任人員依法給予處理:違反該規定,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刑事訴訟法》第57條同樣規定“偵查人員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構成犯罪的,人民檢察院應當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8]。在禁止非法取證、派駐非法證據資格、追究非法取證行為責任這三個方面,二者具有一致性。
一是《監察法》和《刑事訴訟法》都賦予了相關人員啟動申訴、控告、舉報違法取證行為的權利。《監察法》第60條規定,監察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在留置期限屆滿而不解除、查封扣押與案件無關財物及其他違反法律法規、侵害被調查人合法權益的,被調查人及其近親屬有權向該機關申訴;《刑事訴訟法》第57條規定,人民檢察院接到報案、控告、舉報或者發現偵查人員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的,應當進行調查核實。對于確有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情形的,應當提出糾正意見。二是《監察法》和刑事司法規范均對當事人的求償權作了明確規定。《監察法》第67條以及《監察法實施條例》第280條規定監察機關及其工作人員行使職權,侵犯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的合法權益造成損害的,依法給予國家賠償。《刑事訴訟法》第301條規定,沒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財產確有錯誤的,應當予以返還、賠償,二者具有一致性。
目前,“非法證據排除程序已經在我國刑事訴訟中得到全面確立,檢察機關主導著審判前的非法證據排除程序,而審判階段的非法證據排除程序則由法院加以主持”[9]。基于證據目的的差異,非法證據排除在監察執法證據中有其特殊要求,結合監察調查工作實踐,對標刑事司法排非規則,監察執法中關于非法證據排除的規定主要存在以下問題。
從規范層面看,排非規則一般分為成文規則和判例規則,成文規則一般是指通過立法、制度等方式予以明確的規則,如“兩高”2010年5月30日發布的《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和《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首次以制度規范的形式確立了相關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黨的十八大以來,新一輪司法體制改革不斷推進,司法責任制進一步健全完善,2017年6月27日“兩高三部”發布的《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下文簡稱《規定》)以更高階位的方式進一步確立了排非規則的原則、條件、程序、時限、標準、情形,構成了一套完整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體系。判例規則一般是指司法機關通過立案決定書、撤案決定書、不起訴決定書、判決書、發布指導性案例等方式予以明確的規則。長期以來,司法機關通過這種方式確立了相應的排非規則,特別是以法律釋明、發布典型案例、對證據的證明對象和證明力作出解釋等方式,不斷建立健全排非規則。
相較于司法機關確立的排非規則,《監察法》和《監察法實施條例》確立的排非規則比較原則,甚至是空白。從成文規則看,僅在《監察法》第33條第三款和第40條第二款用兩個款項對非法證據的證據資格和非法取證行為予以明確,未對非法證據排除的主體、程序、情形、標準、時限等作出規定,致使監察機關調查取證工作無法完全與司法機關的排非證據規則有效銜接,《監察法實施條例》出臺后,仍然沒有解決該問題。從判例規則看,各級監委成立以來,職務犯罪的調查工作一直在探索推進,取證程序和證據標準一直沿用司法機關的模式,以判例方式確立排非規則的工作尚未起步,還未形成成熟的可以指導實踐的做法,排非規則在成文規則層面和判例層面與司法的銜接還較為遲滯。
從效力層面看,一般將非法證據排除劃分為強制排除和裁量排除兩種類型,強制排除是指在既不能補正也不能作出合理解釋的情形下,對非法證據直接予以排除。此類情形一般適用于言辭證據。因為言辭證據的取證對象為自然人,具有主觀性、易變化、可重復收集的特點,因此刑事司法相關規定明確了對以刑訊逼供、暴力取證、欺騙、引誘、威脅等方式調取的供述和辯解、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等應當予以排除。“《規定》針對言詞證據和實物證據的不同特征為非法取證立標準,明確對非法言詞證據實行絕對排除原則,對非法實物證據實行裁量排除。”[10]《規定》第1條、第4條分別規定“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采用非法拘禁等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應當以予以排除”。裁量排除是指在能夠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的場合下,通過補正或合理解釋,對其證據資格予以肯定。此類情形一般適用于物證、書證、勘驗、檢查、辨認筆錄、鑒定意見等客觀性證據。裁量判斷要素主要有兩個,一是收集程序是否有明顯瑕疵,需要補充說明或者作出合理解釋,二是瑕疵是否對案件的公正處理造成了實質性影響。如最高人民檢察院《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以下簡稱《高檢規則》)第70條第1款規定“收集物證、書證不符合法定程序,可能嚴重影響司法公正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及時要求偵查機關補正或者作出書面解釋,不能補正或者無法作出合理解釋的,對該證據應當予以排除”[11]。
相較于上述司法排非規則,《監察法》及《監察法實施條例》對排非規則的種類沒有具體規定,更沒有區分強制排除和裁量排除,致使在非法證據的排除上沒有統一的標準,無法與司法機關的排非規則對接。
從適用范圍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可以劃分為全程適用和階段適用兩種類型。全程適用是指排非規則適用于案件辦理的全部過程中,辦案的每個階段都要嚴格審查證據是否屬于非法證據,凡認定為非法證據的,一律排除,不存在例外,如《刑事訴訟法》第52條規定“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12]。階段適用是指在某一個訴訟時段適用的規則,如《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規程》(下文簡稱《規程》)第34條第一款規定“第一審人民法院對依法應當排除的非法證據未予排除的,第二審人民法院可依法排除相關證據”[13]。盡管學界普遍認為,“二審法院對于被告方在二審程序中首次提出非法證據排除申請的,原則上不應受理。但是,作為一種例外,假如一審法院未能盡到告知訴訟權利的義務,或者存在其他方面的嚴重程序錯誤,二審法院可以審理被告方的申請”[14],但上述規定既明確了全程適用原則,也明確了階段適用原則,從案件訴訟過程的連貫性看,從偵查到審查起訴、法院一審二審、審判監督程序、死刑復核程序等每個階段做了規定;從單純的一個環節看,針對特殊情況作出了特定的制度安排,有利于全面排除非法證據。
相較于上述司法排非規則,監察機關排非規則不僅在規定上原則簡單,也未劃分全程性和階段性的排非規則,更加沒有針對監察工作不同環節提出不同的排非要求。
基于公民權利救濟理念,對公權力機關通過非法方式獲取的證據,必須提供救濟渠道,以保障公民權利。救濟渠道一般分為公力救濟與私力救濟。刑事司法中實行以公力救濟為原則、私力救濟為補充的救濟原則。一般認為,公力救濟是指司法機關通過偵查、審查等方式,積極主動排除非法證據。在《規定》中,公力救濟原則貫穿于偵查、審查起訴、審判全過程;私力救濟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向司法機關提出申請或提供證據線索后,由司法機關進行審查,認為屬于非法證據的,予以排除。《規定》第十四條關于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在偵查期間可以向人民檢察院申請排除非法證據的規定,就屬于私力救濟。
相較于司法救濟渠道的通暢性、原則的明確性、內容的具體性,監察機關排非救濟渠道不夠暢通,尚未形成完整穩定的救濟渠道。公力救濟渠道有賴于高度的政治自覺、法治自覺、理念自覺、自我監督自覺;私力救濟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其救濟程序、救濟時限、救濟答復都無具體規定,實踐中,監察機關只能按照司法機關的規定執行,不具備與司法救濟相銜接的標準和基礎。
對非法取證行為的懲戒可以分為刑事責任追究和政務處分兩類。刑事責任追究是指對非法取證產生嚴重后果或行為性質惡劣的,要依照《刑法》的規定,以暴力取證罪等追究其刑事責任;政務處分是指對非法取證產生嚴重后果或行為性質惡劣的,要追究政務責任。刑事司法中,既有關于刑事責任的規定,也有關于政務處分的規定,此外還有職業禁入、剝奪職業準入資格的規定。刑事責任追究方面,刑法第245、247條規定了非法搜查罪、刑訊逼供罪、暴力取證罪,并且在《刑事訴訟法》第19條規定司法人員涉嫌該類罪名的,由檢察機關立案偵查;在政務責任追究方面,《法官法》《檢察官法》《人民警察法》中,明確對此類行為要給予相應的政務處分;在職業禁止方面,如果出現此類情形,則必須責令相關責任人員辭職或退出員額檢察官、員額法官、警察序列等。因此,刑事司法對于非法取證行為的懲戒規定較為嚴密健全。
相較于刑事司法的懲戒措施,《監察法》和《監察法實施條例》雖然在第33條、第64條對非法取證行為作了禁止性規定,并在《監察法》第65條“監察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對被調查人和涉案人員逼供、誘供,或者侮辱、打罵、虐待、體罰或變相體罰的,要依法予以處理”[15]和第66條“違反本法規定,構成犯罪的,要依法追究刑事責任”以及《監察法實施條例》第278條當中,其中的處理一般指的是政務層面的處理,在犯罪層面,則必須按照《刑法》的相關規定來認定其犯罪行為。就目前的法律規定而言,雖然有“監察機關及其工作人員違法監察法規定、性質惡劣、情節嚴重,構成犯罪的,決不能姑息遷就”的要求[16],但實際上對監察執法工作人員刑訊逼供、暴力取證等造成嚴重后果并構成犯罪的行為,并沒有法律依據可以追究其刑事責任,原因在于,《刑法》中規定的刑訊逼供、暴力取證罪為身份犯,其主體身份必須為司法機關工作人員,而監察委員會調查人員不屬于該主體,無法適用該罪名,導致監察委調查人員僅在毆打侮辱被調查人達到輕傷以上程度的時候,才能按照故意傷害罪等相關罪名進行處理,無法實現與刑事司法的銜接。
結合監察執法證據的證明目的以及監察法及其實施條例的相關規定,從排非規則在監察執法證據與刑事司法證據間的銜接出發,應當從以下幾個方面構建監察執法證據排非規則。
完整的證據體系是建立排非規則的前提和基礎,基于監察執法證據體系目前的現狀,監察執法證據體系應當以刑事司法證據體系為借鑒,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完善。一是明確證據種類,并對每種證據的概念定義、適用范圍作出明確規定:明確物證指能夠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物品或者物質痕跡;書證,指以文字、圖形、符號表示的思想內容證明案件情況的書面材料;被調查人供述和辯解指被調查人在調查時,就有關違法犯罪事實向調查機關所作的供述及對其行為的辯解;證人證言指證人就自己所知道的與案件有關的情況,向調查機關所作的陳述;被害人陳述指犯罪案件受害人就受害情況和其他與案件有關的情況向調查機關所作的陳述;勘驗、檢查、辨認筆錄指監察機關工作人員對案件有關的場所、物品、資料等進行勘驗檢查所制作的書面記錄;鑒定意見指有資質的鑒定機構組織相關專家對案件中的專門性問題作出的專門性意見;視聽資料、電子數據指以錄音、錄像、電子計算機或者其他高科技設備存儲的能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信息資料。同時,考慮到《監察法》中對談話措施進行了專門規定,而談話筆錄作為言辭證據的一種,性質上或屬于證人證言,或屬于被調查人供述,或屬于被害人陳述,因此,按談話筆錄反映的實際內容和性質分別歸之于三類證據之中。二是明確監察執法證據的具體證明對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高法解釋》)第71條詳細列舉了被害人和被告人的主體身份,被告人的行為能力、目的動機,共同犯罪中各人所起作用,犯罪的時間、地點、手段、后果,涉及量刑加減輕重的事實,涉案財物相關事實,與管轄、回避、延期有關的程序性事實等11類應當運用證據來證明的刑事案件事實和程序要素。對此,應當借鑒《高法解釋》相關規定,進一步明確監察執法證據的證明對象。
強制排除方面,應當明確以非法手段收集的言辭證據應當予以排除,具體來講,凡是以采用暴力、威脅以及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等非法方法收集的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等,均應當予以排除;裁量排除方面,應當根據證據種類、證據來源、取證程序、當事人的申請等綜合因素來判定,證據僅有瑕疵或取證程序不規范,但證據內容本身沒有問題,能夠通過補證解決的,可以作為證據適用,具體可以作如下規定。
證人證言具有直接性、反復性和主觀性等特點。對其排非規則適用,除以暴力、威脅、引誘、欺騙等手段非法調取的予以排除外,還應當注意其如何排除其中的虛假內容。
被調查人供述和辯解具有直接性、反復性和主觀性等特點。對其排非規則適用,除以暴力、威脅、引誘、欺騙等手段非法取證排除外,還應當注意其供述反復時該如何排除其中的虛假內容,對其辯解的排除也應當結合常理和證據進行認定。此外,被調查人供述和辯解一定要綜合全案其他證據來整體判斷。
被害人陳述是被調查人以外的人對相關犯罪行為,就其親歷的情況而作出的陳述,所以上述證人證言的排非規則,也適用于被害人陳述。因被害人與案件利益密切相關,所以除上述審查要素外,對被害人陳述還要對比本案其他證據,在能夠充分印證后,方可予以采信。
勘驗、檢查、辨認筆錄具有直接性、客觀性的特點,證明力較強。對其排非應當重點關注筆錄是否是在專門機關主持下進行,見證人資質是否符合要求,調查活動程序是否能夠保障其有效性,如辨認混雜數量是否達到了最低標準、對現場勘驗的結論是否符合一般常識等。
鑒定意見具有專業性、客觀性的特點。對鑒定意見的排非規則適用應當重點審查鑒定機構和鑒定人員的資質是否合格、鑒定是否符合科學程序、作為鑒定對象的送檢材料是否受到污染或者與樣本不一致、鑒定意見是否明確、鑒定結論與案件待證事實是否有關聯等。
視聽資料、電子數據具有客觀性、可移動、復制、再生性等特點,同時也具有易被篡改、偽造的特點。所以對視聽資料和電子數據的排非,除了通常的對證據來源、提取程序、與其他證據進行對比等辦法外,還應重點查看視聽資料時間是否連續、內容是否能夠完整涵蓋所要證明的事實,視聽資料和電子數據是否已經封存,是否已經確認或者有可能被篡改、偽造或者破壞,如果有增加刪除等修改情形的,應判斷該修改是否對案件事實的認定起到了實質性的影響。
首先,應當補充證人資格的認定條件。證人資格認定本質是對證人是否適格的判斷。三大訴訟法均對適格證人提出了相應的要求,比如《刑事訴訟法》第62條第2款規定“生理上、精神上有缺陷……的人,不能作為證人”。《民事訴訟法》第72條規定“不能正確表達意思的人,不能作證”。目前,監察法規對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調查中證人的適格問題尚未明確,《監察法實施條例》第146條雖然規定對證人的行為能力可以進行鑒定,間接確認了證人必須具備相應的行為能力,但不能認為已經明確具體的對證人適格提出了具體要求,對此應當予以補充。其次,應當對證人證言補強提出要求。證人證言具有主觀性、親歷性的特點,該特點決定了一些特殊證人的證言必須得到補強才能使用,否則無法作為認定事實的依據。《高法解釋》第143條規定“生理上、精神上有缺陷,對案件事實的認知和表達存在一定困難,但尚未喪失正確認知、表達能力的被害人、證人和被告人所作的陳述、證言和供述”[17]應當慎重使用,有其他證據可以印證的可以采信。因此,應當對證人證言需要補強的情形予以明確,使監察機關工作人員在調取相關證人證言時注意一并調取補強證據。最后,應當對證人作證保障制度予以完善。《監察法》第63條、第64條以及《監察法實施條例》第95條均明確對有關人員或者監察對象阻止證人提供證據、報復陷害證人的,要依法給予處理,同時對保護證人的具體措施也作出了規定。但一方面,其保護措施僅限于人身保護,未涉及財政保障層面,無論是《刑事訴訟法》第65條,還是《民事訴訟法》第74條,都對證人履行作證義務提供了財政保障,另一方面,對侵犯證人人身權利的,僅規定依法處理,未明確具體處理方式,而《刑事訴訟法》第63條、《高檢規則》第79條則明確了批評教育、治安處罰、追究刑事責任等三種處理類型。建議參考其規定,對保障證人作證的具體方式予以明確。
首先,應明確勘驗檢查筆錄的內容。《高法解釋》第102條對勘驗檢查筆錄內容提出了四大類9個方面的具體要求。但《監察法》和《監察法實施條例》中對勘驗檢查筆錄的具體內容沒有作明確規定,要確保筆錄在審判環節能經得住司法審查,就應當在制作環節對其具體內容予以明確。其次,應當完善補充勘驗檢查的情形。與鑒定類似,勘驗檢查具有可重復性,要求有關人員對瑕疵勘驗檢查進行補充,對于完善勘驗檢查所取得的證據效力、強化案件客觀事實認定具有重要價值,《高法解釋》第102條也認可了補充勘驗檢查筆錄的證據資格。目前,《監察法實施條例》第150條對補充鑒定情形作出了規定,并在第151條規定了重新鑒定的幾類情形,但對是否可以補充勘驗檢查及其具體情形沒有規定,對此應當予以完善。最后,應當對見證人的資質予以明確。見證人指敘述或證實其實際看到的事物的人,《高法解釋》第80條采用排除法對刑事訴訟見證人的條件進行了明確,規定不具有辨別能力或者不能正確表達的人、可能影響案件公正處理的人等不能作為見證人。監察法規定,在搜查、扣押、查封、凍結、勘驗檢查等取證工作中,都要有一定的見證人在場,并要對相關清單和筆錄是否符合現場狀況予以簽字確認,以確保相關取證工作的客觀性和合法性。監察法雖規定了部分取證環節需要有見證人在場,但對見證人的資質未作規定,對此應當予以完善。
間接證據規則指沒有直接證據而全部依靠間接證據來認定案件相關事實。一方面,間接證據規則可以解決因沒有直接證據而導致案件事實難以認定的問題,彌補直接證據不足所引起的漏洞,另一方面,由于缺乏直接證據,為了防止誤斷誤判,法律對間接證據規則的使用作出了嚴格要求。《高法解釋》第140條規定了運用間接證據證明案件事實的5項規則。《監察法》第45條規定,監察機關對職務犯罪案件的調查要達到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程度后,方能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同時還規定,監察執法證據的要求和標準應當與刑事司法證據相一致。綜合可知,監察機關移送審查起訴的職務犯罪案件,須達到刑事審判層面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程度。鑒于監察機關所辦理的職務犯罪案件也會存在因缺乏足夠直接證據而需要運用間接證據規則來認定案件事實的情形,因此,應對照刑事司法相關規定,建立監察執法案件中間接證據的運用規則。
“以《監察法》的出臺為契機,與監察體制改革相關聯的立法都需要進行匹配性調整,包括刑事實體法,這種調整并非要破壞法的安定性,而是為了保障整個法律體系的協調性。”[18]為完善對監察調查過程中非法取證行為的懲戒,一方面,應當通過司法解釋,將監察機關調查人員納入《刑法》第247條司法工作人員范圍,這樣不僅能填補調查人員非法取證沒有刑事實體法約束的漏洞,而且調查人員與司法機關工作人員非法取證行為都能受到同樣的處罰。另一方面,要構建行之有效的線索發現和查明工作,除檢察機關和法院在后續審查中發現相關線索可以依職權啟動追究外,還應當通過發揮監察委員會內部案管、審理、干部監督等部門的職責作用,完善監委內部對暴力取證工作的排查和追究機制,確保監察工作人員非法取證行為能夠被及時發現,發現之后能夠及時得到查處。
在監察執法證據體系中納入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是實現監察工作、反腐敗工作法治化規范化正規化的必要途徑。提升監察工作的法治化規范化正規化水平,應當從構建完整的非法證據排除體系入手,確保調查取證嚴格恪守法定程序,從源頭上杜絕非法證據;在案件處置過程中發現非法證據時,應當主動使用排非規則予以排除;司法機關在辦理監察委員會移送的職務犯罪案件時,應當嚴格按照刑事司法規定對證據進行審查,發現非法證據時,應當及時啟動排非程序。如此,才能充分發揮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保障人權的作用,確保監察調查工作在法治軌道上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