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婧媛, 杜 超
(廈門大學 1.心理咨詢與教育中心;2.藥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促進港澳臺居民與內地居民的相互融合是“一國兩制”背景下人心回歸的重點工作。在內地高校就讀的港澳臺大學生可以視為是一個“窗口”,是人心回歸促進工程的“實驗田”。探析內地高校就讀的港澳臺大學生的社會融合、適應策略、國家認同的心理機制等,有助于推進兩岸四地民眾的心理融合。目前,在內地(大陸)就讀的港澳臺學歷生超過一萬人,分布在全國 200 多所大學中,其中本科生超過 70%。
運用CiteSpace可視化分析軟件進行知識圖譜繪制,分析關于港澳臺來內地高校就讀的大學生的相關研究,并據此進行分析[1]。
以在內地高校就讀的港澳臺籍學歷生為研究對象。本研究僅限期刊論文,不包括相關學位論文、會議論文、專著、課題研究報告和咨詢報告。期刊來源為CNKI中國知網數據庫。以“港澳臺學生”為主題進行檢索,共搜索到文獻271篇(截至2022年2月4日),經過人工剔除會議通知、通訊報道等與本研究無關的內容后,得到有效樣本102篇;再以“香港大學生”“澳門大學生”“港澳大學生”“臺灣大學生”為主題,選擇其中以在內地就讀的學生為研究對象的文獻得到新的相關文獻5篇。共有文獻樣本107篇。以CiteSpace為研究工具,進行數據分析,呈現內地就讀港澳臺大學生研究熱點與動態發展歷程。
從發表論文的總體數量上看,當前學界關于內地高校港澳臺學生的研究較少,只有百余篇相關文章,其中在核心期刊上發表的高質量論文數量則更少。相比之下,以“留學生”為主題在CNKI上進行查詢,可以粗略得到文章46818篇。盡管在國內高校學習的留學生人數比港澳臺學生要多得多(以2018年的數據為例,共招收國外留學生學歷生近25萬人、港澳臺留學生約為0.9萬人),但以學生數量和發文量的比例而言,國外留學生仍然是港澳臺學生的近十倍之多。
“一國兩制”是中央為了實現國家的和平統一而實行的一項基本國策。香港回歸道路上的一些不和諧聲音和現象提示,歷史上港澳臺地區與內地的長期隔離使得部分民眾的國家認同薄弱,需要關注的不僅是身份的轉變,還有人心的回歸。吸引更多的港澳臺青年到大陸發展,增進港澳臺民眾與內地的接觸和融合是國家開展統戰工作,增進歸屬感、凝聚人心的重要途徑。近年來,學者對于港澳臺與內地社會融合的研究呈現井噴態勢,成果豐碩。但關于內地港澳臺學生群體的研究較為有限。高校是相對穩定、可控的接觸空間,管理者也正嘗試從多重角度開展工作推動港澳臺來內地就讀學生的社會融入和國家認同,探析在怎樣的環境參數下港澳臺大學生能更好地實現社會融入、提升國家認同等問題。因此對于在內地高校就讀的港澳臺學生,值得進一步引起關注。
從年份上看,在2008年之前,關于港澳臺籍大學生的研究論文是比較零散的,在2009年開始有了比較明顯的增幅,2011年達到最高峰,之后有所起伏。而在2013年的“占中”事件、2019年的“修例風波”等事件發生后,對于內地高校港澳臺學生的研究并沒有明顯的增加。這顯示相關方向的研究者的問題意識和敏感性不足。盡管在內地就讀的港澳臺學生沒有參與到相關事件中去,但事件對青年在心理和情緒健康、價值觀、融合狀況乃至認同方面都可能產生影響。遺憾的是相關研究相對缺失(見圖1)。

圖1 不同年份內地高校港澳臺學生相關研究論文發表數量圖
圖2所示,研究機構方面,來自兩個僑校(華僑大學和暨南大學)的研究占據了所有研究的近35%,而內地共有近130所高等院校招收香港中學文憑考試學生。除了專門的兩所僑校外,其他高校的招生規模較小,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學校對于港澳臺生的工作研究重視程度有限。

圖2 內地高校港澳臺學生相關研究機構分布
社區是人們重要的生活場景和空間,當前個體生活所在社區這一中觀層面因素對社會融入和國家認同的影響作用分析較為有限。僑校與普通高校相比,在港澳臺學生的人數規模和比例、管理模式、學校層次、生源質量等方面都存在一定的差異。而這些社區因素可能是影響港澳臺學生融入和認同的重要因素。更深入探索港澳臺學生的社會融合和國家認同提升問題,不僅需要僑校研究者的鉆研,更需要各類高校研究者的加入。
表1中顯示的是已有港澳臺學生相關研究的高頻關鍵詞和高中心度詞。除了港澳臺、高校、內地高校、大學生等詞匯外,研究主要聚焦于文化適應、國情教育、文化認同、國家認同、教育管理、體育、對策等內容。

表1 內地高校港澳臺學生研究高頻關鍵詞
進一步進行關鍵詞聚類分析,以最大分類數量為10進行聚類,結果如圖3所示,去掉港澳臺、高校、學生等類別,主要的相關研究方向包括培養模式、對策、身體素質、社會支持、思想教育五大類研究主題。突變分析顯示沒有發現關鍵詞突變。
綜合高頻詞、中心詞和聚類分析的結果,可以看到,已有關于內地就讀港澳臺學生的研究主要包含以下幾個領域:對港澳臺學生的文化適應情況、文化認同和國家認同現狀與對策研究,對港澳臺學生的教育管理方式研究,針對港澳臺學生如何開展國情教育的研究以及對港澳臺學生體質、體育教學的研究。

圖3 內地高校港澳臺學生研究關鍵詞聚類分析
跨文化適應是指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發生持續的直接接觸時,給某一方或雙方的文化模式帶來的持續變化[2]。港澳臺居民雖然與內地居民同文同種,但由于歷史原因,兩岸四地在文化層面上已經有了客觀的差異。這些差異對于港澳臺學生在內地的求學和生活會產生怎樣的影響,研究者們進行了一定的分析和探討。
關于港澳臺學生能否適應內地高校的生活,不同研究者得出不一樣的結論。何麗蘋和徐惠聰認為,港澳臺學生在學習方式、起居飲食、興趣活動、消費娛樂、風俗習慣和人際交往方面都有著比較高的適應性,不太適應和不適應的同學不到20%,人際適應方面,95%以上的港澳臺學生愿意和內地學生交朋友[3]。但陳竹林則認為,由于多重原因,港澳臺學生與內地生交流存在障礙,文化沖突不斷[4]。張菀昀和任蕾發現內地高校港澳臺本科生在求學過程中對校園交通、行政服務時間和校醫態度有較高的不滿意度[5]。從身心適應的角度上看,港澳臺學生相比于內地學生確實存在更多的適應問題,以至于在健康水平上需要引起更多關注。關于港澳臺學生心理健康的相關研究發現,港澳臺學生的心理健康水平劣于內地常模,焦慮水平明顯高于內地大學生,女生高于男生。祝潤緘發現港澳臺學生身體素質總體水平低,單項素質達不到合格標準最低分數線的比例高[6]。
在分析港澳臺學生適應不良的原因時,研究者們談到了以下因素的影響。
一是學業困難。港澳臺學生前來內地求學途徑大多是在教育部聯合招收港澳臺學生辦公室的統一組織下進行聯考篩選錄取。由于聯考錄取分數線明顯低于普通高考錄取線、考試內容難度也有差別,導致港澳臺學生入學門檻與內地學生相比相對較低、學生基礎功底相對較差,在大學的學習生活壓力也比一般學生要大[7]。
二是生活習慣。在調查中發現,有近30% 的港澳臺學生將生活習慣列為交流適應的最大障礙。由于港澳臺學生在生活上相對崇尚自由,不受約束,容易引發矛盾沖突。另外,從人員構成、地理條件、思想意識上,港澳臺學生更容易自成體系,他們常以地域為界,發展非正式團體,游離于學校管理之外[8]。
三是文化背景和價值觀。研究發現,超過20%的港澳臺學生感受到文化和價值觀差異對個人生活適應的影響[4]。港澳臺學生思想及價值取向由于受到西方思想滲透較廣、較大,呈現多元化現象,個人意識較強、追求個性[7],這與內地高校的管理模式可能存在一定沖突。
四是經濟因素。有研究者認為隨著內地經濟發展,經濟水平差異已經不是主要的因素。但也有研究者認為,港澳臺學生經濟條件好,個人優越感強烈,對學校生活要求較高,學生“抱成團”的現象表現突出,與內地學生來往較少[8]。這對于他們融入內地生活產生了阻礙。
對國家的認可和自豪感方面,早年的研究中,受調查的港澳臺學生的認同更多表現為強烈的期盼,比較多的港澳臺學生希望中國強盛,且這種“強盛”并不是一種很空洞的說教,而是帶有一種切膚之感,這些學生特別看重民族團結,不希望看到中國被國際極端勢力所抵毀和欺負[9]。近年來,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港澳臺學生對于國家的認同感也日益提升。何麗蘋和徐惠聰的調查結果發現,港澳臺學生對“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在國際事務中的代表性和話語權進一步增強,國際地位日益提高”這句話的贊同程度非常贊同和比較贊同的占40%和50%;問及“作為中國人,您覺得驕傲嗎”,回答非常驕傲和驕傲的同學占33%和51%。“中國運動員在國際賽事上取得獎牌國歌奏起時,您覺得自豪嗎”,覺得非常自豪和自豪的占32%和51%[3]。馮慶想認為當前內地高校港澳學生對國家象征物觀感偏向正面[10]。
近年來港澳臺學生的身份認同情況受到較大挑戰,調查結果普遍不容樂觀。 “面對外國人時您如何介紹自己”,僅不到三成的受訪學生認為自己首先是個中國人,認為“既是中國人又是臺灣人或港澳人”或是“中國的香港人、澳門人或臺灣人”的比例在不同調查結果中呈現出30%—50%的水平。也就是說,有近40%的港澳臺學生首先認為自己是個“香港人、澳門人、臺灣人”[3-4]。另外,受訪的港澳臺學生中有近20%表示無所謂或不認同自己是中華民族一份子,在對香港“占中”事件的態度上僅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學生能夠旗幟鮮明地反對“占中”事件,23%的學生認為“愛國”并不應該成為核心價值觀問題。這些數據均顯示,由于文化認同與政治認同存在歧異,港澳臺學生國家認同和國民身份意識比較薄弱。
港澳臺三地學生在國家認同上也存在較明顯的區別。盡管臺灣與港澳一樣,由于歷史的原因,與內地都存在文化認同、國家認同等問題,深刻影響到國家的長期穩定與發展。由于未能真正在法理和政策上解決臺灣主體性與一個中國的邏輯困境,這種主權共識的缺失使得臺灣青年與港澳青年在認同問題存在實質性的不同:香港和澳門青年主要表現為地區主體性特征,國家認同薄弱、缺失但不混亂;臺灣青年的臺灣認同更具國家主體性特征,其本土意識與中國國家意識呈現不兼容和對抗性的特點。香港青年有主權認同,但政權和政體認同不足,臺灣青年則是對中國缺乏主權認同[11]。具體表現在調查結果上,就是臺灣學生的愛國意識最為欠缺,澳門學生的愛國意識最突出[4],在對大陸政治制度認同度上,臺灣學生表現較為謹慎,港澳學生較為認同大陸的政治制度[7]。不過,由于當前的港澳學生基本上出生于回歸以后,沒有親身經歷殖民統治,對愛國主義的重要性缺乏體會,并且受到西方實用主義的影響,因此存在部分學生忽視愛國核心價值觀的培養,雖然在法律上已經回歸,但文化和人心的回歸之路還未完成。
還有研究者發現港澳臺學生對于國家的感受存在認知態度與行為上的分離。何麗蘋和徐惠聰發現,80%以上的內地高校港澳臺學生認同“維護祖國統一是包括港澳臺同胞在內的中華民族的根本利益”的說法,88%的同學認為國家的發展和自己休戚相關,但只有57%的同學愿意積極響應并支持國家出臺的法規[3]。這與司文超的研究結果一致:在港澳臺大學生中存在認知、認同、踐行之間分離的現象,部分學生存在認知、認同度高,但到踐行環節知行不一的現象[12]。
總體上看,目前對于港澳臺僑學生的管理呈現以趨同化為導向、校院兩級管理的模式。有些學校將管理工作主要下沉至學院,有些學校則采用“教學—管理”二分體系,集中管理、分散教學,港澳臺學生的招生和學籍管理統一由海外教育學院負責,教學則根據錄取專業分配到各個院系就讀[8]。校院兩級的管理模式在平時教學管理中,難免存在一些部門、教師或學生干部會有意或無意地遺漏港澳臺學生的現象,往往造成港澳臺學生在教育上脫節、在管理上不到位[7]。且大多數高等學校并沒有較為健全的港澳臺僑工作體系和考核體系,并且沒有形成統一的范式[13]。
在課程安排方面,港澳臺學生的課程安排和內地同學存在差異,軍事理論、思想道德修養與法律基礎、形勢與政策、毛澤東思想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概論、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等思政類課程港澳臺生都是免修的。這導致兩個問題:一是各高校沒有很好地幫助港澳臺生合理地安排無需上課的時間,或增加科目來幫助他們提高學分,或只是通過通識教育類的校選課來“湊夠”學分。二是使得港澳臺生的國情教育相對缺乏。總體上看,當前各高校還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有針對性的港澳臺生國情教育體系。不同高校采用多種教育手段和形式開展國情教育,有些鼓勵學生參加教育部要求高等學校中思想政治教育開設的相關課程如思想道德修養和法律基礎、中國近現代史綱要等,以期加強港澳臺僑學生對我國政治制度、文化歷史、社會法制的了解[14]。但由于課程在選材上沒有其針對性,并且因為從小的生活環境、社會文化根基、價值觀念等不同,部分港澳臺僑學生會抵觸教材內的部分文字表述、出現消極心理,如李治中等調查分析內地高校港澳臺學生對形勢與政策課程的接受意愿,發現總體意愿較低[15]。還有些學校是開展以實地考察為手段的理論聯系實際的教學活動,這類活動對港澳臺學生而言相對接受度更高。
已有研究對內地高校就讀港澳臺學生的適應、認同與管理問題進行了一定范圍的探討,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但總體看來,研究的廣度和深度還有待進一步提升。首先是在研究方法上。已有研究多采用理論分析的方式,質性和量化的實證研究相對較少;在這些量化研究中,多以問卷調查法作為主要的研究手段,所使用的問卷多為研究者自行開發,信效度沒有得到充分評估,缺乏權威性,且不同研究之間所使用的概念界定和測量標準各不相同,不利于不同研究結果之間的比較。其次是在研究內容上,當前的研究多停留在對港澳臺學生適應和認同現狀的調查,相關的內在機制、路徑等還有待進一步的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層面的深入剖析。
未來內地高校港澳臺學生相關研究可以從以下方向進行更為深入的探索。
一是加強對港澳臺學生適應策略的考察。在跨文化適應領域,貝里(Berry)從保持傳統文化和身份的程度高低與接受主流文化的程度高低兩個維度提出了個體的文化適應策略,認為可以將個體的文化適應策略分為整合(高傳統文化—高主流文化)、分離(高傳統文化—低主流文化)、同化(低傳統文化—高主流文化)、邊緣化(低傳統文化—低主流文化)四類,成為探討跨文化適應的重要理論[16]。不過這些策略的提出多基于描述較原始的弱勢文化群體與強勢的先進文化群體接觸而改變其習俗、傳統和價值觀等文化特征的過程及心理變化,“強勢外來者”可能存在不同的文化適應模式。港澳臺學生與內地學生相比,在一些維度上存在優越性,但在另一些維度上可能存在不足,這種“平視”或“均勢”狀態下的旅居者會傾向于采取怎樣的適應策略是一個值得在理論和實踐方面探索的問題。另外,作為相互融合和適應的另一方,內地學生的態度一直在研究中處于被忽略的狀態,內地生對港澳臺學生的態度及其對融合和適應的影響也值得進一步探討。
二是深入對港澳臺學生國家認同再建構內在心理過程的探討。國家認同是個人主觀的或內在化的屬于某個國家(民族)、具有該國身份資格認定的感受[17]。多數研究者認為,國家認同是社會建構的產物,會根據環境和利益的變動而持續地處于重新詮釋和論辯中,具有高度的可塑性,是客觀社會環境和條件與人民主觀意愿相互催化的產物,既是個體意識作用的結果,同時也依賴社會存在的客觀條件,二者相互影響和轉化。那么對于港澳臺學生而言,要改變他們原先在港澳臺地區初步建立起來的關于地區和國家之間的關系、重構國家認同和身份認同,這一過程內在的認知、情感、態度、行為是怎樣發展和變化的,如何推進這些變化的發生,深入探討這些問題有助于更有理論性地引導人心回歸的過程。
三是探究教育對促進港澳臺學生國家認同的有效性。教育是影響國家認同與社會共識的重要因素。學校教育受到政府的主導,有一定的組織性和計劃性,在個體國家認同的形成和建構過程中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由于內地當前并未參與到港澳臺地區的教育實施之中,對教育與港澳臺居民國家認同關系的探討多局限于對當地現有教育的分析。探討港澳臺學生在內地高校接受不同類型的國情教育后其國家認同的變化,有助于增進教育對“一國兩制”下人心回歸的影響和作用機制的了解。
四是探討港澳臺學生在內地文化適應后的積極變化。對于跨文化適應現象的探討多將跨文化行為視為會給個體帶來消極影響的風險因素,影響力較大的主流跨文化適應理論包括“文化休克”理論、社會適應曲線理論、壓力評價及應對理論、文化適應策略理論等均關注于適應的不良后果和消除,當前關于港澳臺學生適應的相關研究也多聚焦于此。接下來的研究可以更多引入積極心理學的視角,著眼于適應的積極方面,探究跨文化行為帶來的個人成長和積極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