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張大春《將軍碑》的謊言書寫

⊙李惠嫻［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0］

張大春的短篇小說《將軍碑》以魔幻寫實風格一舉奪得第九屆時報文學獎首獎，小說中作者靈活運用順敘、倒敘、插敘、閃回的敘事手法，利用時間和空間的轉換進行描寫，使主人公武鎮(zhèn)東將軍任意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之間來回穿越。作者在文學世界中書寫現(xiàn)實的荒誕、符號的虛假，將虛構與現(xiàn)實、謊言與真相交織，穿越了時空的限制，力圖展現(xiàn)一切事物而非“真歸真，假歸假”的涇渭分明。

一、周游過去

《將軍碑》第一段尤為傳神，直到今天仍然為人津津樂道。在此段，將軍穿梭于“黃昏”（過去）、“半夜”（現(xiàn)在）以及“清晨”（將來）中，敘事時間的交錯打亂了讀者既有的閱讀習慣，作者有意在此構建一個錯綜復雜的時空，引導讀者進入一場閱讀敘述的游戲，盡管這游戲是用冒犯的行動完成的。張大春較早地察覺到虛構與真實界限的模糊性和不穩(wěn)定性，決心冒犯、沖擊小說的界限。

在《將軍碑》中，垂垂老矣的將軍堅持認為自己的記憶是神圣不可褻瀆的，語言更無法定義他的時代和豐功偉績，他試圖用失語來封存獨屬于自己的影像，拒絕后世的任何說辭。當將軍周游未來到自己的葬禮時，他不愿意由一塊墓碑定論終身，更害怕一向忤逆自己的兒子維揚續(xù)完將軍回憶錄，因為他認為維揚沒有什么信仰，沒有續(xù)回憶錄的資格，在自己最輝煌的那些歲月里，維揚不知在哪里當“孤魂野鬼”呢。于是，將軍決定神游過去，帶著兒子、傳記作家、老管家重返戰(zhàn)場，一起重溫他最引以為豪的那段經(jīng)歷。

小說中，將軍一共四次穿越到過去，分別是：1926年11月北伐軍克復九江、1932年1月的上海、將軍三十七歲那年與瀨谷支隊在臺兒莊作戰(zhàn)、將軍退休后與夫人及兒子的一場對話。

吊詭的是，即使是當事人重回過去，依然存在著遺忘，甚至存在美化、編造記憶的現(xiàn)象。當將軍帶領著一行人回到1932年的上海，再臨拼殺過的戰(zhàn)場時，為了避免一些他認為的尷尬丟臉之處，他便“重新翻修他對歷史的解釋，以抗拒冥冥之中加諸在他身上的報應”。將軍連聲否認在上海時日本青年保衛(wèi)社燒壞一家毛巾廠的時候，自己曾救過虹口地面上的中間鴉片商——他后來的岳父。在管家提出疑問后，將軍意識到自己在撒謊，他立即辯解道：“在內戰(zhàn)外患頻仍的歲月里……榮辱與罪惡、功勛與殺虐……全是可以攪和成一團的稀泥?！笨梢钥吹?，除了榮耀的過往，將軍對一些不必要的情節(jié)進行了粉飾和遺忘，牢牢攥住自我篡改過的記憶，留下了愿見的部分以自我回味和留人觀賞，因為他在那時空里是主宰?？杉幢闳绱耍瑢④娙該脑诤笫懒鱾髦姓嫦鄷@得另一種違背自己本意的詮釋。顯然，無人可以為他的過去作見證，這樣的記憶的確矛盾重重。

二、記憶與真實

（一）記憶偏差

時間久了，將軍也無法從斑駁的記憶里辨清孰真孰假，不確認說話的這一刻是“現(xiàn)實”“過去”還是“將來”，之后也茫然于稱贊自己的華章里面有幾分真心，又帶著幾分考證的嚴謹性。即便是維揚——將軍的獨子，將軍也惶惑于他在替誰發(fā)聲，講述的又是哪個人美化下的記憶。明明是對將軍的記憶不耐煩的一批人，穿越到他的時空進行游歷，而他們對其中的細節(jié)也不感興趣，但也是他們這批人四處替將軍歌功頌德，請示將軍口述回憶錄，這真是一件怪事。當事人如此，那么不同人對同一事件的記憶有著極大偏差就更加情有可原了，文中有三處體現(xiàn)“偏差”。

第一處是在維揚的兒時的記憶中，他因舉手禮不標準，被將軍罰跪三天，將軍卻毫無印象，而且看維揚幼年照片時認為他并不痛苦。第二處是將軍和維揚對將軍夫人去世的心結，維揚認為將軍逼死了母親，將軍卻認定是夫人在逼他。第三處則充斥著強烈的諷刺意味，作者將謊言和虛構的藝術推演到了極致，在一次次往來反復中實現(xiàn)對真實和敘述的消解。在將軍游走到未來自己的葬禮時，他看到旁觀者幫助美化和涂改記憶，哪怕是關系緊張、和自己不對付的兒子在悼念會上也會幫助掩蓋母親去世的真相，宣讀《我的父親武將軍生前二三事》褒揚著父親的深情。意外的是，將軍聽見那些褒揚之辭居然也沒有因為過譽而大怒，顯然維揚是為了父親的面子而說的，將軍也逐漸明白記憶不一定是事實原委。人們?yōu)榱水斚碌男枰蛑苯泳褪菫榱送瓿裳葜v任務、應付人情世故，也會說些場面話罷了。但有一件事讓他不能釋懷，悼念稿中寫著將軍為夫人守靈四十九天幾乎粒米未進，然而管家的記憶中將軍并未停止進食，將軍則全然沒有印象。

（二）個人表演

1.將軍和兒子

顯然，將軍不喜歡別人隨意編排自己的過去，但他忽略了自己口中的生平經(jīng)歷已是自己遴選過的記憶，甚至和兒子維揚父慈子孝的表象也是自己親自編織的。因為將軍在人生最后兩年里能夠穿梭時空，自由周游在自己的時空里。預知未來的窺探欲被滿足與無法改變個人人生軌跡的現(xiàn)實矛盾重重，這反倒使得將軍痛苦不堪，使他表現(xiàn)得行為異常。這個秘密不為外人知曉，將軍瘋瘋癲癲的表現(xiàn)在外人看來，多半是上了年紀，退休后、喪妻后的生活極其枯燥寂寞，神智不甚清楚罷了，加之老人幽居日久，外界對于維揚沒有克盡孝道的說法也不少。但是將軍在仍開口說話時，就會為兒子維揚尋找說辭了。起初，將軍還說些善意的解釋，將維揚回淡泊園探望自己的次數(shù)往大了報，陪自己住的時日也多說了幾天。但時日久了，不知是一次又一次“修飾”數(shù)字的緣故，還是穿梭時空讓人把日子也過糊涂了，總之將軍在自己創(chuàng)建的真真假假的事件里也分辨不清了，維揚究竟是什么時候來過，剛走的印象是真的還是自己的幻想……漸漸地，將軍對外的話愈發(fā)少了，而且經(jīng)?；卮鸬皿H唇不對馬嘴，還會當著所有人的面神游起來。

在有一年的清明節(jié)，維揚冒雨回到淡泊園探望父親，他俯視著這位曾經(jīng)叱咤戰(zhàn)場的老人，替他拈過臉上的飯粒，對老管家說：“他精神不太好。”接著，維揚隨口和老管家聊起天氣、雨水，老管家也為維揚肅穆的深情感染，兩人談著天氣一句接著一句，除了間或為將軍熨平亂發(fā)、摳掉眼屎證明著這時空里是有三個人的，實際上老將軍像一只古董藝術品一樣被整理著儀容。聽聞老管家說起將軍“吃喝拉撒都好”，維揚終于松了口氣，也不再注意父親襯里的白袖筒已經(jīng)臟了一圈，得到了交付一樁任務的輕松感，只是臨走時有些未盡心意而略感不安，又補充了一句：“他精神不太好?！?/p>

有一回維揚來過之后，將軍夜里睡得不大踏實，于是挨到天亮周游到自己日后的墳處逛逛——料想兒子不會忘記祭拜自己。將軍看到自己墳頭的高麗草看起來比旁邊夫人墳頭的草還要清爽、生機，心中自喜。當將軍習慣性地撓抓自己的頭皮時，他發(fā)覺墳頭草皮是鋪上去的灰綠色的塑料墊，除了殘存在指尖的草皮短葉，將軍頹唐地嘆了口氣道：“假的。”生前是假的關切，死后是假的體面。將軍回憶起兒子朗誦的那篇《我的父親武將軍生前二三事》，他認為維揚矛盾極了，卻不自覺自己亦然。

作為將軍在世的最后一位至親，兒子維揚對待父親的態(tài)度是虛假敷衍的，但維揚在外人面前表現(xiàn)得極為得體，這體面連老管家和將軍也難分真假了。這給將軍的謊言世界徒添了凄涼與荒誕，親情都不外乎如此，世人對將軍的評價或者注解隱含的欺騙不言而喻。

2.記者石琦

在《將軍碑》中，除了將軍武鎮(zhèn)東和兒子維揚，基金會專門聘請為將軍撰寫回憶錄的女記者兼?zhèn)饔涀骷沂彩亲x者把握這篇文本的重要人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名字就暗含了敘述者對于時間、歷史、記憶三者關系的看法?！笆敝C音“石器”，而石器時代正是人類史上消亡的一段歷史，難以從當下的史料中尋得蛛絲馬跡，人物的取名藝術暗合小說對于書寫主題的看法。

在老將軍尚愿開口說話時，石琦是聽聞了將軍口述的記憶，與他穿越時間親臨了當時的戰(zhàn)場情況來書寫記憶的人。在重回戰(zhàn)場時，石琦對于將軍的豐功偉績表現(xiàn)得不甚感興趣，對于第一次坐在搖椅里前仰后合、不為所動的老將軍，她只是說：“那么您休息吧，我告辭了?！痹趯④姶┧髸r空，把她帶到硝煙彌漫的街道中時，她沒有崇拜地訪問硬挺、年輕的將軍，只是瞪起驚疑的眼睛，與將軍凝視了半晌，再次重復著“那么您休息吧，我告辭了”，然后消失在煙塵中。不僅如此，石琦在將軍去世后，親自訪問了維揚，在了解了父子倆的沖突，包括維揚不愉快的童年經(jīng)歷、夫人被將軍逼死的家庭矛盾后，依然替維揚寫下了字字珠璣、動人之至的發(fā)言稿。讓人咋舌的是，經(jīng)過石琦代筆，維揚在父親九十歲冥誕暨紀念碑落成禮上發(fā)表的演講詞，完全違背了現(xiàn)實，但是塑造了眾人理想中的將軍形象。在演講詞中，將軍夫人的死由被逼吞安眠藥而自殺篡改為心臟病突發(fā)過世。顯然，石琦多次修改、涂抹、增添將軍以及兒子口述的經(jīng)歷，只是為了這份回憶錄具有可看性和商業(yè)賣點，她完全無視了所謂的真實?？梢哉f，通過第三方人物石琦，小說中文字虛構與人物真實經(jīng)歷之間的沖突愈演愈烈。最終，時間敘述的混亂讓擁有穿越時空能力的將軍也糊涂了，他徹底在自己的碑前敗下陣來。

（三）沖擊界限——虛假與真實

維揚始終對于將軍的自述不以為然，終于，在甩手脫開兒子敷衍糊弄的做派后，將軍喝道：“你到底反我什么？你到底信什么？”維揚只是用平靜壓制著老將軍的憤怒，他一面走一面附和：“坦白說，我們都活得很矛盾。”兒子的發(fā)言全是一派荒誕的場面話，屬于將軍的輝煌彪炳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老來得子的喜悅也隨著維揚的冷淡疏離而磨滅，父子間的生分與誤會摻雜著老人曾經(jīng)的專斷，但將軍只將破碎的父子情歸結于記憶錯了。

最后，在眾人共同的修飾下，自矜的將軍也難以忍受了。將軍曾在八十三歲的壽宴上嚴厲斥責立碑，遭到敷衍后，他篤定維持沉默。在此之后，將軍又經(jīng)歷了幾次時空穿梭，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口中的經(jīng)歷是矯飾的，記者口中滿盈聲譽的過往是偽造的，兒子口中的溢美之詞不過是違心應景，并無親情的真心，一瞬間一切轟然倒塌。即使沉默，記憶依然會被篡改，失去了“現(xiàn)在”的將軍被過去和將來壓倒，最終撞毀在將軍紀念碑上得到解脫。

文末，張大春揭開了真實的面紗：“將軍無所不在，也無所謂褒貶了?！币驗閷④娮罱K做到了無視時間，求得解脫，認清了謊言的書寫。錯亂時空中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如何被解讀，解讀成了如何，敘述者、轉述者或傾聽者形成的印象極大可能各不相同，盡管每一環(huán)的確認都是為了“真”的目的，但無心插柳般地鑄就了“假”的結果。在將軍看來，除了自己，轉述者或傾聽者只是樂意聽他們愿聽的，這使他不適，感到自身受到了些輕蔑。但同時，將軍也不自覺地習慣了自我修飾，他慢慢地接受了美化記憶、欣賞自我的方式，即便有些不符合“高大將軍”形象的細節(jié)，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自然會有其他人來替自己找補，如此這般就更無所謂真假了。

三、結語

小說結尾，將軍碑的立與傾有一定的寓言意味，最后將軍挺起腦袋向紀念碑撞去，這既是他對現(xiàn)世的無可奈何，也是對過去與現(xiàn)實矛盾中孤獨的解脫。在張大春看來，一切真實都是不可描述的，是語言支配了真相。因此，他在文本中編造種種謊言，將謊言與措辭辯證地整合起來，以謊言注解語言。

小說天生與謊言有關，故事一經(jīng)轉述，無論敘述者如何保持客觀，小說都是他人世界的觀物結果。區(qū)別于對小說虛構性批判的態(tài)度，張大春認為小說的“說謊者”身份卻是其不可多得的品質，借此小說先入為主地提醒讀者無所謂真假，在人們將信將疑間更大膽地影射現(xiàn)實，成為一面靜觀人生的鏡子，沖刺進“所謂真諦”的禁地，撕破矯飾的偽裝，從而探尋真實的留存。通過張大春的謊言書寫，讀者攜著現(xiàn)實記憶進入作者虛構的世界，從彼岸難辨真假的世界回來后，記憶混亂中質疑的本能噴薄而出，真相在步步追詢中自茲而閃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