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海
(蕪湖職業技術學院 應用外語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人間失格》是太宰治于1948年發表的中篇小說,其中以主人公葉藏“充滿羞愧的一生”為開端,描述了主人公悲慘不幸的人生。主人公葉藏將自我定義為“罪惡的集合”等十分消極的形象,認為自己“生來便是陰影”。為探究主人公葉藏緣何有此想法,需要從心理學方面進行剖析,以及結合外界成長的環境,探究導致其扭曲的性格與特殊心理的形成過程與原因。
“回首前塵,盡是可恥的過往,對我而言,人類的生活無從捉摸。”[1]這是《人間失格》中葉藏對自我的評價,也是作者太宰治發自內心的致歉。《人間失格》一直被視為作者太宰治的一部滴血的靈魂自白,也可以說主人公葉藏的悲慘人生遭遇就是太宰治人生的映射。要了解一個作家的作品以及剖析作品中的人物,首先要對作者以及其所處時代進行一定的分析與聯系。從文學流派中,我們能夠清晰地發現作者太宰治所處的時代背景,那就是在日本戰敗投降后風靡一時的文學流派——“無賴派”,包括太宰治、織田作之助、檀一雄等作家在內的一種新型流派,他們之間相通的地方就在于作品中表現出了強烈的“叛逆精神”以及對現實與傳統的強烈評判,同時也對自身進行了深刻的反省[2]。在這一近似于作者太宰治半自傳的文學作品中,主人公葉藏人物形象的塑造傾注了作者太宰治的心血。
葉藏從小便是孤獨的,因自己與別人的不同而孤獨,而對于這種自己與別人產生的差異,葉藏并沒有選擇與他人交流,而是默默地將個人經歷埋藏于心中,并選擇偽裝自己。小時候的葉藏已經發現自己與其他人之間的差別,且葉藏本身的幸福觀與其他人之間也存在一定的差別。由于葉藏的家境較好,大多數人都認為他的生活比較幸福,可是葉藏卻認為自己深陷在地獄中。葉藏對自己比較富裕的生活并不滿意,甚至認為這種生活方式是一種折磨。葉藏發揮了“丑角精神”,在日常生活中逐漸將自己塑造成搞笑的怪人,表面上看似是與社會融合在一起,但是,事實上是葉藏逐漸置身生活之外。葉藏逐漸開始了自我流放以及自我邊緣化的生活,并將自己與外界區分開來,在葉藏成年后,形成了一種不合群以及孤獨的自我世界觀。葉藏一直都直視自己面對外界虛偽的態度,與朋友崛木正雄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與崛木正雄不同,葉藏在日常生活中堅持自己真實的一面,又通過虛偽來欺騙他人,兩極分化逐漸形成一種面對現實與自己內心的沖擊。葉藏對生活、世間,一直是以妥協的抗爭為中心,妥協是通過自己的抗爭去實現妥協,葉藏一直都認為世間比較虛偽。面對這種虛偽,以表面妥協的態度去面對。但是,從葉藏內心世界的角度進行分析,他是通過自我墮落來完成自我救贖。
在對葉藏的人物形象形成原因進行分析中,還需要從家庭環境、社會環境、同伴關系等外在因素角度進行分析。家庭環境視角下,親子關系是人生中第一種人際關系,對青少年的社會認知、情感、社會行為的發展等會產生決定性的影響。父親的專橫獨斷,母親柔弱多病。雖然葉藏出身于名門望族,但是,實際上他家是通過投機買賣以及高利貸而起家。在這種外表豪華的背景下促使葉藏產生名門意識,但是,也促使葉藏產生了自卑感,從而對真正貴族抱有執著的憧憬。從社會環境的角度進行分析,葉藏初中時期會寄宿在表姐家,表姐經常帶朋友到葉藏的房間玩耍,當這些朋友離開后,表姐會對朋友大肆數落,對葉藏的“朋友觀”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從同伴關系的角度進行分析,葉藏并沒有從內心深處得到救贖,逐漸產生了自殺意識。葉藏的妻子被書商強奸,導致葉藏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逐漸變成了罪過。妻子身上展現出來的真善美是葉藏內心深處的情感,葉藏并沒有將其表現出來,而是將其埋藏于心。在發生妻子被強奸后,葉藏純真善良的自我也不復存在,認為自己徹底喪失了為人的資格。
“討好型人格”指的是由于害怕別人不喜歡自己,為了討別人的歡心,不惜違背自己的意愿去曲意逢迎、委曲求全,盡量地去滿足別人的要求,而導致自己內心的不愉快[3]。心理學家認為,討好型人格形成的原因主要是性格懦弱,而性格的形成又與幼年時期的經歷與環境有關。
賽珍珠曾經這樣描述過內心高度敏感的人的感受:“碰觸對他們來說是拳擊,聲音對他們來說是噪音,不幸對他們來說是悲劇,喜樂對他們來說是至福,朋友對他們來說是情人,情人對他們來說是神,而失敗對他們來說是死亡。”[4]《人間失格》的主人公葉藏便是這樣的一種性格,作為一個貴族出生的公子哥,他并未由于受到家人的寵愛還有貴族的頭銜而感到優越,反而以此為恥,因為這代表著自己與他人之間的不合群。為了縮小這種差距,幼年時期的葉藏,選擇戴上類似于小丑的人格面具,通過扮演滑稽角色、搞怪的方式,以此引得周圍人發笑,而他自己,在周圍人的笑聲中得以短暫逃離自己內心的疏離,在他的笑臉之后,隱藏的依舊是自己的敏感、懦弱與自卑。他性格中帶有的明顯的討好型人格,可以看作是他在封建的大家庭環境成長的過程中所逐漸形成的一種必然性格。正如在《人間失格》中所描述的葉藏的內心獨白一樣:“我時常陷入一種恐懼之中,以為如果別人勸我干什么而自己加以拒絕的話,就會在對方和自己的心靈中剜開一道永遠也無法修復的裂痕。”[5]
在葉藏的幼年時期,是十分渴望父愛的,但是又恐懼于父權,從而通過討好的方式來取悅周圍的人,不斷壓抑自己內心的想法,降低自己的期望。久而久之,難以堅持自我,自我逐漸迷失,容易被他人的言行所左右,因為他人的行為深刻地影響自己的內心。正如童年時父親詢問葉藏想要什么禮物,但是他無法拒絕哥哥的建議,還是沒有向父親表達出自己內心的真正意愿。這樣的人雖然外表偽裝成天真無邪的樂天派,但是內心依舊充盈著憂郁與過度的敏感,并任其悄然的滋長。
葉藏反復提及自己對人類的不信任,由于生命中重要人生體驗的缺失以及人生際遇中遭遇的挫折,使得葉藏難以建立對他人的信任感。結合葉藏的童年經歷來看,正是由于他從小生長的家庭環境與社會環境造就了他的這一性格。在第一手記中清晰記錄著,其實父親與母親在葉藏的童年生活中的存在是十分淡薄的,他從小就是由傭人進行撫養,傭人之中也沒有對她無私關愛的可以代替父母的那種角色,這就造成了葉藏在成長過程中父愛母愛的缺失,缺乏可以依賴的對象,于是感覺自己身為浮萍,無所適從。
在心理學上也存在這樣的觀點,那就是父愛與母愛的早期缺失對孩子一生是存在巨大而持久的影響的。幼年時期作為孩子身心發育的關鍵時期,基本的人生觀、價值觀還有信任感的建立,對孩子的成長都是十分重要的,但是由于在葉藏的幼年時期,父母沒有能夠給予他足夠的關愛,缺乏能足夠信賴的對象,這種疏離的親子關系,使葉藏缺乏對周圍人的基本信任感,并始終難以得到有效改變。
但是葉藏這種不信任人類這一悲觀的思想性格,是存在著一個轉機的,這個轉機就是良子給予他的。良子被稱為“信賴的天才”,在良子的身上,葉藏感受到了純潔美好的品質,也第一次試著去信任,去依賴。然而卻正是由于良子過于信任他人,才會遭受他人的欺騙與侵害,這就導致了信任的悖論,使葉藏陷入了信賴的誤區。經過這件事,葉藏的思維陷入了混亂,他難以理解信賴到底是好是壞,而自己到底應該怎樣去做,怎樣去選擇。這件事使得葉藏內心中剛剛萌生的對他人信賴的萌芽被無情地摧毀,這場由于人性丑惡面所帶來的悲劇使葉藏受到了極大的精神損害。主人公葉藏是一位對自己十分忠實的人,他畢生都在追求與尋找人類之間存在的愛與真誠,但總是被虛偽的一面所葬送并一路敗北,收獲的只是一場人生悲劇。正是由于葉藏尋求愛與真誠的內心與現實社會的沖突,使得葉藏逐漸對他人對社會失去了信心,最終自己的一生都在對他人的不信任中度過。
葉藏的內心是無比孤獨的,雖然他通過外在的行為極力地掩飾,但終究無法得到哪怕是一瞬的逃脫。在葉藏短暫的一生中,他從未擁有過能夠交心,具有思想共鳴的朋友,少年時代的同學竹一十分愚蠢,青年時代交往頗多的朋友卻只是一個利用他的損友,妻子雖然是一位非常好的賢妻良母,但是與葉藏卻缺乏心理上的共鳴,于是,他的內心想法,甚至是滿腔憤懣都無人傾訴,深深的掩埋在心底,并逐漸的發酵。再加上他內心的敏感、討好型人格以及缺乏對他人的信賴感,使得葉藏雖然并不能說是形單影只,但是在人世間還是“孤身一人”,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同伴,也缺乏能推心置腹交流的人,這是一種強烈而又無助的孤獨感。
但是他隱藏在外表之下的內心總有人能夠看穿,這對葉藏來說十分殘忍,在有人揭發葉藏扮“小丑”的真相時,就像是精心構建的世界霎然崩塌,如遭受晴天霹靂一般,仿佛看見地獄之火在眼前熊熊燃燒。這之后他內心的恐懼逐漸跳出,在他認為被揭發之后當眾出丑的情況甚至要糟過死亡。于是為了討好竹一,這個看穿了他秘密的人,他又開始殫精竭慮地討好,多次邀請他玩耍,甚至為他洗耳朵。葉藏慶幸于自己的行為奏效了,卻被竹一愚蠢的奉承話所蒙騙,又陷入了“被女人迷戀”的這一誤區。對于葉藏這個內心脆弱者來說,這一系列的過程,仿佛逐漸將他推入到了萬劫不復的深淵。這顯然又是葉藏為擺脫孤獨感而做出的又一次失敗嘗試。
葉藏時時游離于人群之外,但這并不意味著葉藏是異類,而是由于他具有敏銳的觀察力,而賜予他這種能力的又恰恰是孤獨。在孤獨的氛圍之中,他對一件事能夠更加專注,能夠獨立進行思考,進而探究人性的本質,審視自我內心。作家村上春樹認為孤獨是人生的常態,代表著現代人精神的某種缺失,甚至可以說是現代社會運作過程中造成的漏洞。葉藏的孤獨,便是他在社會環境與周圍環境中滋長的刺,傷人自傷,但我們不能否認,正是孤獨,造就了葉藏獨特的人格特征。
任何一個人的成長過程,都代表著其對生活的適應過程,而并不是一出生就能夠適應社會環境。伴隨著人思維的逐漸成熟,那些能夠適應的,在社會中努力地生存下去,而那些適應不了的,便慢慢變成類似于葉藏的“瘋子”。分析葉藏的成長經歷,可以發現一方面,他是具有一定的超前于進步的,這得益于其獨處中對人性的探索與思考,對舊社會陳規的不服從與叛逆,他并不因自己尊貴的身份而自傲,放棄追逐世人所認可的世俗價值,而是通過自主探尋與自我放逐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現實世界的抗爭,雖然生命力不夠頑強,但是還是要實現自我價值的升華;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葉藏的掙扎卻顯得不那么有意義,他自己所做的一切,換來的卻依舊是一段不及格的人生,把自己與周圍人的區別,歸咎于自己的“罪”,十分懼怕人性,并不愿做出改變。
葉藏一生痛苦的根源是在于他早早地就看透了人生,看透了自己,看透了這個世界,他了解到自己是懦弱無能的,意識到自己的羸弱,是難以與這個世界進行抗衡的,但是他卻無法在認知之后轉變態度,依舊認真地看待這個世界,看到的卻只是一片虛無。著名學者費孝通曾經說過:“孩子碰著的不是一個為他方便而設下的世界,而是一個為成人方便所布置下的原地。他闖入進來,并沒有帶著創立新秩序的力量,可是也沒有服從舊秩序的心愿。”正是這種矛盾的心理在葉藏的內心的碰撞,使得葉藏遭遇著巨大的痛苦。在葉藏看透了人生,極度不信任人性的情況之下,卻又意識到自己的懦弱無能,內心無法排解,無人訴說的苦悶最終逐漸膨脹,后來一步步地跟著堀木走向墮落,演變成葉藏最后的人生悲劇。
雖然葉藏的出生較好,只結合家庭環境來看,或許會以為是天之驕子,但是在葉藏看來,這些不過是捆綁著他的枷鎖,阻礙他的墻壁。他并沒有成長為如家人期望的具有非凡氣質的世家子弟,而是在敏感而內向的性格影響下,把自己看作與他人不同的異類,他的獨特性格特征為他一生的悲劇埋下了種子。小時候的葉藏,對世界的想法還是充滿著趣味與好奇,認為天橋的制作是為了便于觀光,讓游客旅游時能夠感覺到妙趣橫生,認為地鐵是為行人游玩所建,是比地上的車更為有趣的體驗。但是在他了解了實際情況之后,就相當于美夢的破碎,這時候又由于缺乏可以信賴的人的悉心疏導,葉藏心中對現實世界產生了巨大的疑惑,他開始害怕現實,更加惶恐不安,為了融入社會,只能選擇偽裝與一味地迎合。所以在他無法忍受時刻佩戴偽裝面具的辛苦之后,跟著堀木一步步地走向墮落,用酒精,用聲色,用毒品來麻痹自己,但是夢醒之后,卻更加的無力與空虛。
“匍匐于某種外在強加的道德與價值標準之下,一邊受著它的壓迫,事實上自己心里也清楚它對自己的壓迫,一邊卻又不斷地扭曲自己。”葉藏這一角色,便是如此,他在這種外在的,也可以說是自我給予的壓迫之中,逐漸的扭曲。他短暫的一生從童年扮丑到后來酗酒染毒自殺,其實都是在掙扎,為了尋求自己活在世間的方式與意義。葉藏就像是我們內心中存在的一個悲觀的、小心翼翼的自己,偶爾的會冒出頭來,當這個自我出現時,會感覺到怯懦、敏感與孤獨。存在于我們內心的這種情感是遠沒有葉藏那么強烈的,但是透過葉藏,我們還是仿佛能夠看到自己的痕跡,從而達到內心的共鳴。葉藏的內向與自卑體現在他的一生一直在黑與白,救贖與沉淪之間的漂浮不定,但凡他選擇了任何一種方式,也不至于會如此地壓抑與痛苦,但是這種行為也正是葉藏這一人物的特殊之處。那顆如此敏感而又脆弱的內心,在經受過一次又一次的救贖與絕望之后,最終選擇了用死亡,這一最高的藝術,來凌駕于可笑的世人與人世之上,葉藏的多次選擇決定了葉藏的人生走向。
小說《人間失格》描述了主人公葉藏一生的悲劇故事,也代表著逐漸走向墮落者的真實寫照。葉藏身上具有許多鮮明的人物特征:討好型人格、缺乏對人的信賴感、強烈的孤獨感以及內向自卑等,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作者太宰治借助對《人間失格》主人公葉藏的深入剖析而逐漸探究人存在的本質。《人間失格》這部作品有著長遠的跨越時代的影響力,葉藏的典型人格不僅僅存在于戰后混亂的日本社會環境中,它也能夠打動現代讀者并與之產生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