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珠
摘要:民間敘事是當代陜西文學的重要基本面之一,文學陜軍朝著民間的進發,創造了獨特的秦地文化審美空間,參與、推進了當代中國文學話語的轉換與重塑;但重返前現代的民間又使其遭遇了自身精神理念與價值立場的困惑、混亂與迷茫,并可能導致文學的現代性追求再度被懸置。文學陜軍的民間敘事應積極尋求現代意識與民間立場的整合交融,突破寫作的模式化、民間文化資源的重復性利用以及精神進程的停滯等困局,并在去除過分的“同質化”、實現個人性突圍的同時持守深厚豐沛的秦地文化精神。
關鍵詞:文學陜軍;民間敘事;現代性
縱觀當代陜西文學70年來的發展歷程,數代文學陜軍立足于三秦大地深厚博大、承傳久遠的文化土層,秉承延安文藝與農民文化緊密結合、扎根于農民生活的民間傳統,以自身與農民血脈上、情感上的天然聯系為紐帶,在以現實主義為主體的兼及現代主義、浪漫主義等的多元化創作中拓展出民間性的向度,民間敘事也因此成為當代陜西文學的重要基本面之一。除了天然的地域共性之外,正是在民間的維度上數代文學陜軍顯示出相同相通的發力點和著力處,從而擰成一股整體性的創作勢力,書寫著陜西作為當代文學重鎮的華麗篇章。
一? 文學陜軍民間敘事的成就
從表現形態看,從敘事語態上隱匿的民間性向度,到對于民間寶藏一以貫之的集體性開掘,以至民間敘事個人性風格的不斷生長,盡管置身于不同的歷史文化語境之中,作家的自由意志有著程度上的差異,但文學陜軍都顯示出共同的底層立場與民間情懷,其創作觀照民間文化形態與民族歷史生活,建構起獨特的民間審美空間,呈現出秦地及大西北色彩鮮明的地方性風貌,并因此展示出深刻的美學意義、重要的話語功能以及突出的文學成就。
作為從延安成長起來的新中國知識分子,柳青、王汶石等第一代文學陜軍在創作上的政治站位是極其自覺的,他們主動地擔負起“描寫新社會的誕生和新人的成長”這一“時代賦予現代中國的革命作家”的“光榮的任務”,配合和參與新的意識形態話語的建構,《創業史》以及《風雪之夜》《嚴重的時刻》《新結識的伙伴》等作品也因此成為表達時代精神的主流話語文本。然而,基于深厚的生活基礎以及對于農民的深刻情感,柳青、王汶石等作家在以政治化的視角觀照農村現實生活的同時,又不自覺地在敘事語態上隱匿著民間性的向度,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政治視界,使得文本的話語系統呈現出某種含混性與駁雜性,并因此賦予了作品蘊含深刻的藝術價值。以最具典范性的主流文本《創業史》為例:從小說的敘事話語來看,實際上作品在發表之后便引發了關于梁生寶與梁三老漢孰優孰劣的爭論,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顯在的政治意識形態與隱匿的民間性向度并存于文本之中所導致的;梁三老漢形象的成功在根本上是與柳青在守土創作中貼近農民生存與生命層面的民間化傾向密切關聯的,他對農民生存意志與生活方式的理解、對農民復雜微妙心理的體察、對民間價值立場的尊重、對民間生活邏輯及情感邏輯的遵循,使得這一形象成為“具有巨大的社會意義和特有的藝術價值”的成功的人物典型,在相當程度上確保《創業史》成為了一部經得起大浪淘沙的紅色經典。
進入新時期,當以“復出作家”為代表的知識精英重啟啟蒙話語,深沉而又激越地展開現實批判與社會理想抒寫時,偏居西北一隅的路遙、陳忠實、賈平凹等第二代文學陜軍卻沿著柳青所開辟的黃土地精神史線,描畫秦地民間生活圖景與民情風俗,開掘秦地民間世界的精神蘊涵與生命能量。并且,與韓少功、鄭義等在鄉土民間世界進行文學尋根、但最終又普遍地落腳于啟蒙與文化批判相比,他們在民間文化空間的開拓中紛紛建構起自我的精神原鄉,并在其間呈示出更為深刻的民間情懷與更為堅定的民間立場。陜北高原溫情、寬厚的民間道德倫理,關中平原“不失其偉大”的民間生存意志,以及陜南山地詩性神秘的鄉野風情,綻放出三秦民間大地的獨異神采,也使得秦地成為當代中國文學鄉土想象的重要一隅。此后,當“新寫實”作家對于傳統現實主義文學觀念的解構在文壇產生巨大震動,當先鋒作家紛紛熱衷于在小說的形式層面嘗試種種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花樣翻新,路遙、陳忠實及賈平凹等則在現實主義道路的堅守與深化中,也在民間文化空間與民族歷史生活的文學性塑造中,對鄉土中國的現代轉型予以了切實的觀照和探討。相比余華、蘇童、格非等先鋒作家在形式實驗的疲憊之后、在敘事意義本身的找尋中所顯示出的異常鮮明的民間轉向,第二代文學陜軍在敘述視野、價值立場以及審美精神等層面則從未遠離其精神血脈深植其間的鄉土民間世界。他們秉承守土創作的傳統,以活躍的民間敘事創造出獨特的秦地審美文化空間,地域色彩濃郁、明朗的西北風一時間席卷文壇,并與向著民間回歸的先鋒作家一道,推動著民間敘事獲得顯赫的話語地位與突出的文學成就。
新世紀以來,在業已形成的多元化的文學話語格局中,文學陜軍朝著民間的繼續進發也收獲了不俗的創作實績。除了創作力依然旺盛的賈平凹之外,葉廣芩、馮積岐、楊爭光、紅柯等一批文學起步略晚的文學陜軍,沿著當代以來扎根民間的文學陜軍已辟出的堅實道路,既以更為開闊的文化視野以及強烈的超越精神致力于自身文學個性的建構,又以共同的貼近大地、貼近底層生存與心靈的創作立場,呈現民間的自在狀態、生活邏輯以及精神意志,并顯示出對民間價值與民間精神的寬容、理解和認同。在一系列頗具人性深度、精神高度和歷史容量的佳作中,葉廣芩的《青木川》對秦嶺山地深處被遮蔽的民間歷史的執著探尋,紅柯的《西去的騎手》對大漠荒原充滿生命野性和傳奇色彩的民間英雄的浪漫禮贊,《太陽深處的火焰》對西域民間大地精神的高揚以及對關中民間生存境遇和歷史文化土壤的觀照,馮積岐的《村子》對改革開放以來關中民間生存以及農民心靈變遷的深度思考,楊爭光的《從兩個蛋開始》對一系列重要歷史片斷中鄉村生活原生狀態以及民間生存基本欲求的透徹揭示,以及張浩文的《絕秦書》在災難敘事與家族書寫中對關中民間風俗世情的詩意呈現,都顯示出獨特而豐富的意義,既確立了自身鮮明的藝術個性,也參與建構了當代陜西文學的民間傳統。
放置在整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歷史進程中來看,“陜西三大家”等新時期文學陜軍以及在1990 年代以來集體性轉向民間的一大批當代作家,以立足民族文化沃土、面向本土化生存的民間敘事呈現出中國文學現代性在演進過程中的自我質疑和自我調整,推動中國文學走出了長期以來對于現代性的絕對崇拜。作家們對民間文化空間的激活與開掘成為鄉土中國現代轉型進程中“文化賦能”的重要向度;他們從民間的視角對于人和自然的異化作出鄉土式的批判,通過對帶有詩意的生活方式的展示抵御和反思現代性的種種危機和弊端,在整體上有力地調適和反撥了現代性話語建構的“西化”路徑,實現了中國文學現代性發展理路與價值走向的巨大轉換。因此,如果說進入1990年代,“對現代性的追問和祛魅,成為文學的新趨向”,那么民間敘事則成為顯示這種趨向的最為典型的創作現象,并以出色的藝術表現代表著這一時期文學的最高成就。并且,在“‘全球化’時代同時也就是文化個性的再覺醒時代”,由于民間敘事廣泛吸納和弘揚民間文化資源,在內容上強化民族文化傳統與精神價值,在形式上彰顯地方特質與民俗色彩,在語言上具有獨特的本土性,從而充分地契合了文學的民族性追求。因此文學陜軍及其他地域作家立足于民間立場的寫作不僅豐富和推進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民族傳統,而且為現代性話語的建構帶來獨一無二的民族特性與民族辨識度,為中國新型民族文學以自信姿態和清晰面目與其他民族文學開展對話提供了應有的身份,在重塑民族文化結構的同時也增強民族本土文化向外輻射的能力。但是,包括文學陜軍在內的當代中國作家的民間敘事在取得突出成就、彰顯重要意義的同時,也有著明顯的局限性,并對中國文學與文化的現代轉型及其話語體系的建構路向與前景產生一定的影響。
二? 文學陜軍民間敘事的話語局限
就敘事主體的話語意識而言,文學陜軍的民間敘事首先是其作為知識分子作家的民間敘事,因而必然帶有表達知識分子現代性追求的話語意識,對民間的傾斜主要意味著知識分子立場與民間立場之間建立平等互動的話語關系。葉廣芩的《青木川》對此有著十分典型而形象的設置。在由多條線索構成的復調式敘述中,正是在馮小羽所代表的“現代人的立場”和“今天的眼光”的寬容和理解之下,徐忠德等青木川老人微弱沉寂的民間聲音才得以迸發出沖擊正統歷史敘述的話語力量,馮小羽的父親、當年的解放軍教導員馮明單一、權威的歷史敘述遭到馮小羽的現代眼光的質疑,而原本被遮蔽的民間話語則被納入馮小羽的現代視野之中,成為其撥開歷史迷霧、探究歷史真相所倚重的話語資源。正是在眾人存在著重合、錯位以及對立的多聲部的講述中,小說呈現了進入青木川歷史、開掘魏富堂人性的多維路徑,也因此更為逼近歷史以及人性本身的“一言難盡”。
然而,平等互動的話語關系的建構并不意味著作家現代意識與民間立場的全然契合,與民間的平等對話實質上也是兩種話語的交鋒、碰撞乃至抗衡,加之民間社會藏污納垢的一面顯然是作家無法回避的,因此向著民間的“撤退”也導致他們在精神價值上陷于困惑、混亂與迷茫之中。如果說柳青等第一代文學陜軍的特殊性在于在“廟堂”宏大敘事的統攝之下,其知識分子視野與民間性話語都被壓抑而極度收縮,因而并不構成明顯的對立和沖突,那么進入新時期以后,文學陜軍在現代意識與民間立場之間的價值困惑與混亂則有著更為突出的體現。
在《人生》《平凡的世界》中,路遙一再地設計其筆下的農村知識青年走向城市,并對其征服城市的熱望、意志、能力予以肯定,但一種對民間倫理理直氣壯的依戀和執守卻又規制著作家將他們鎖定在新的價值目標很難得以實現的穩態化的鄉土民間世界,并試圖讓他們在其間實現情感皈依與心靈救贖,作家在城鄉之間的價值困惑與搖擺表露無遺。在《白鹿原》中,陳忠實的“文化立場和價值觀念是充滿矛盾的”,他既在整體上傾斜于民間,又無法舍棄現代理性意識,其文化選擇呈現出既認同又質疑的內在張力以及艱難剝離的尷尬和痛苦。面對商州民間傳統走向頹敗和沒落的命運,賈平凹既生發出價值上的認同危機與疑慮之情,又仍表現出精神維度上的守望姿態;或許正是出于這種困惑與迷茫,其回溯鄉鎮民間歷史的《山本》更表現出消弭一切是非善惡的價值虛無色彩。此外,馮積岐《村子》既以成熟的理性意識呈示農民在傳統鄉村的和諧局面被打破后面臨的心理災難和精神困境,又在與一種扎根于民間的無意識的糾纏中,表達著對于民間道德理想的深度認同。楊爭光的《從兩個蛋開始》既對于“食”“性”的民間基本關懷和欲求、以及農民在生存困境中所展現出的生命韌性與抗爭意志予以肯認,也著力揭示出構成符馱村灰暗生命視像的奴性意識、人性痼疾以及粗鄙、荒蕪的精神氛圍,從而表明著對于民間生存悲劇性內涵復雜而微妙的立場和態度。
總之,文學陜軍無不顯示出一種力求整合自身現代意識與民間立場的努力,并在掙扎浮沉之中不斷進行自我調適。但實際上,前現代的民間話語始終與其本然的現代性話語構成明確、強烈的對立關系,重返前現代的民間可能導致文學的現代性追求再度被懸置。簡言之,就中國社會的歷史狀況和文化精神來看,盡管現代性的歷史進程已持續一個多世紀,但其發展仍很不充分,全方位的現代轉型仍尚未完成,需要進一步培育和建構。在整體上,“古典性、經典性、傳統性仍然是中國現代社會、中國現代文化、中國現代文學存在和發展的主要基礎和土壤,其中已經加入了‘現代性’的某些成分,但‘現代性’的成分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仍將是次要的、非主流的。”在社會現實層面,“就當下中國的主體狀況,和年年“兩會”所關注的國計民生問題而言,中國基本上還處于爭取實現現代性的過程。”因此,盡管奔涌向前的現代性洪流裹挾而下的一系列問題與弊害,召喚出作家對于現代性所蘊含的理性原則與進步觀念的反思與追問,但中國文學話語的基本向度依然是對于現代性進程的肯定,以及對于理性精神和個體觀念的探求與頌揚。而由于鄉土世界本身蘊含著與現代性價值訴求相悖的精神意向以及在整體上對于現代社會的不適應性,因而對古典的、傳統的鄉土價值體系予以認同的民間敘事這一話語向度在根本上并不能提供超越性的力量。作家的現代性價值訴求本來是對古典性、傳統性的價值體系的超越和改造,并在與傳統的決裂中、在對現實的變革中顯示其批判性,因此在中國現代社會仍然留有大片現代性的空白與前現代性的世襲領地、因而啟蒙主義尚未在真正意義上取得成功的時空結構中,以對民間文化形態的認可乃至張揚來進行現代性的自我反思,以重返前現代作為解決現代性歷史語境中種種弊害的路徑,無疑顯示出價值意義上的悖謬性,并可能導致作家主體意識的弱化,呈現出回避現代社會的傾向。
實際上,盡管民間敘事是本身具有多重性和吊詭性的現代性進行自我批判的一種表達模式,它為人們對抗現代性焦慮提供了重要的精神場所,但很難說這一話語向度還能對現代性的現實進程構成有效的叩問。高加林、孫少平們曾對堅硬的社會體制和城市秩序發起過有力的沖擊,但橫亙在面前的現實性難題并未得到真正意義上的解決,他們便回轉至充滿詩意道德感和人情味的黃土地文化空間中尋求心靈的慰藉與皈依。“最好的族長”白嘉軒身上展示著宗法制家族文化延綿不絕的向心力,但宗法、家族與現代性進程中的政治性和社會性目標在根本上是沖突的、對立的,無論陳忠實對白鹿原怎樣地深情、偏愛、驕傲,實際上都難以真正從這一古老村族中獲得面向民族文化未來發展的自信,白鹿原也因此成為風云激蕩的現代歷史進程中一抹帶有烏托邦色彩的夕陽余暉。在《山本》中,現代革命斗爭的正義性、合法性以及崇高感被極大地消解,但無論是近乎完美地體現著儒家精神要義的陸菊人,還是融匯著民間智慧與道家超脫人格的陳先生,以及展示著佛家慈悲情懷的寬展師父,作為“苦難人間中的一種大愛”的理想化身,都難以真正對渦鎮的世道人心產生實質性的影響,更無法扭轉渦鎮在戰爭的炮火中化作塵土的命運。而從《西去的騎手》到《太陽深處的火焰》,紅柯樂此不疲地言說著他對西域大地生命精神的仰望和篤信,但當充滿詩性光輝和神性色彩的西域生命奇觀不斷地被拔高,恰恰揭示出作家在現實中的無力與悲涼。在他彰顯著現實批判鋒芒的筆觸之下,“平庸之惡”與“蔫壞”之舉得以曝光,但關中土地上根脈深厚的權術與謀略卻依然在不斷地上演,吳麗梅的重返西域和殞命大漠,或許正意味著紅柯對自身寄寓在西域大地之上的民間理想主義的困惑與迷茫。
因此,雖然文學陜軍紛紛建構起各自帶有反思現代性情感意向與思想意識的民間性地域文化家園,但他們所發出的批判現代性的聲音在整體上又是極其微弱渺茫的;而如果僅僅將這些延續鄉土中國傳統的地方文化空間作為作家寄寓現代性鄉愁、安妥自身靈魂的去處,則會導致作家歷史理性精神的舍棄而最終妨害現代性話語體系的重建。因此在話語本身的意義上,如何審視自身的價值系統、調適現代意識與民間立場之間的關系、調控“歷史與價值”以及“情感與理智”之間的張力,仍有待文學陜軍的探索和實踐。
三? 文學陜軍民間敘事的前景展望
由于天然的農裔身份與深厚的民間文脈,加之高天厚土的三秦大地突出的鄉土性和地域色彩,民間成為文學陜軍創作的一種優勢資源,民間敘事也成為當代陜西文學的一種優勢傳統。但結合當下陜西文壇的具體情形來看,這一優勢傳統能否不斷延續并實現吐故納新的創造性轉換,是一個值得討論而又令人擔憂的話題。
一方面,第二代、第三代文學陜軍民間向度的寫作呈現出運勢下行之相。近年來,數位堅守民間立場寫作的作家相繼離世是陜西文壇不得不面對的殘酷事實。從1990年代前期英年早逝的路遙、鄒志安,到新世紀以來先后逝世的京夫、陳忠實、紅柯,這些創作實績彰著、有著全國性影響力的作家相繼辭世,在很大程度上折損了陜西文壇開掘秦地民間文化寶藏的力量。與此同時,跨界轉行、創作視點轉移等也是文學陜軍民間敘事活躍度降低的重要原因。最為明顯的例子是楊爭光和葉廣芩。楊爭光從詩歌起步,又在小說與影視劇本之間跨界創作,近年來更著力于影視編劇工作。葉廣芩的創作在穿梭往來于京城家族記憶與秦地村鎮民間之后,近年來已明顯地將視點轉移至自身的身世背景、童年記憶以及家族故事,并推出了一系列文化底蘊深厚、藝術表現出色的京味小說。
更為重要的是,第二代、第三代陜西作家的民間敘事面臨著寫作的模式化、民間文化資源的重復性利用以及精神進程的停滯等創作困局。以馮積岐為例。與柳青、路遙、陳忠實等人一樣,馮積岐也將文學視為一種神圣的事業,在寫作上尤其執著、勤勉、肯下苦、有韌勁,但就其創作的兩百多篇中短篇以及十余部長篇作品來看,似乎貫串著諸多難以逾越的自我限定。“地主娃”的家庭出身與“文革”中的成長之痛使其創作始終帶有一種深刻的“文革”情結,對于“文革”創傷的反復表現成為一種情緒宣泄,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描寫視域的拓展。馮積岐創作的背靠點始終在故鄉的“松陵村”,但這個作家極為看重的“根據地”卻未能被放大推廣。換句話說,馮積岐以“松陵村”為據點的寫作既囿于自我的直接人生經驗,也未能在社會歷史視野、文化思想境界等方面完成從地域性向民族性的轉換,從而妨害了對象世界的豐富以及意義領域的深拓,對于生活深度本質的揭示也就較有限度。同時,馮積岐筆下的故鄉“松陵村”處于周禮文化的發祥地,但這一重要的文化背景、文化傳統卻幾乎被作家擱置、忽略,無論是人物性格的塑造還是民間日常生活的描寫,都較為缺乏對這一歷史深度的開掘,而更多地停留于人物本身活動的歷史時空之中。此外,來自民間的道德化立場對于人性復雜性探詢的遮蔽,語言上的過于細密絮繁,等等,也妨礙了馮積岐的民間敘事收獲更大的成功。再比如賈平凹。持續、旺盛的創作力,對藝術創新的追求,以及為寫出好作品而進行充分、深入的考察和體驗,都曾讓賈平凹獲得廣泛的認可和贊譽,但他對民間歷史與現實的敘述仍呈現出諸多明顯的缺憾和病象。其中,“法自然”的萬象敘事中歷史理性的缺失,趣味主義日常生活描寫中主體精神的隱退,對欲望、暴力、污穢等的渲染,對怪力亂神的展示炫耀所致的巫化氛圍與神秘色彩,以及徘徊、迷失于城鄉之間的精神困境,等等,成為其創作不斷自我重復而難以自我逾越的重要表征。盡管賈平凹的表現視域在歷史與現實、城市與鄉村之間來回轉換,但在其業已帶有慣性的言說方式中似乎難以看到一種否定和超越自我的勇氣。同時無論是他在城鄉之間的彷徨無依,還是近年來秉持的混沌、“齊物”的“天人合一”精神,實際上都未能真正顯示出他在主體精神建構方面的突破,因而他既遭遇了挺進現實方面的困境,也未能在創造新的審美視境、抵達新的思想境域方面取得實質性的成功。
另一方面,被稱為第四代文學陜軍的一批中青年作家也未能在開拓民間敘事新篇章的維度上擰成一股新的、較有影響力的創作勢力。這主要地并不是由于城鎮化的步伐使得鄉村文明急劇衰退、因而他們缺乏深切、豐富的鄉土經驗。實際上由于經濟發展水平在總體上相對落后,三秦大地的鄉土文化底蘊比之中國東部沿海區域是更為厚重的,民間傳統的鄉土根性也是尤其牢固的。因此在這片土地上由前現代、現代性和后現代并置而成的獨特文化景觀中,前現代性的鄉土民間文化依然對以60后、70后、80后為主的第四代文學陜軍有著重要影響。因此,他們并不著力于面向鄉土民間社會進行開拓,恰恰是由于陜西文學深厚的民間傳統既是前代作家留給他們的重要資源,但也正是他們如若步其后塵而難以逾越的屏障,而這無疑反過來激發著他們的超越性訴求,推動著他們在創作的個性化追求方面愈發努力,在整體上呈現出不同于前代作家的文化背景和心理體驗,也顯示出強烈的突破已有文化類型、創建新的話語方式的嶄新態勢。以陳彥、周瑄璞、寇揮、寧可、杜文娟、王妹英等為代表的第四代文學陜軍在對現實與歷史、人性與人生的體驗、思考以及表達上的多元紛呈,已逐漸打破前代作家在題材、地域性等方面存在的局限,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陜西文學的土壤氣質,開拓出陜西文學發展的新的路徑和新的生長點。陳彥以他所熟悉的戲曲為切入口,致力于為城市底層的小人物立傳;周瑄璞以女性視角觀照都市愛情、婚姻中女性的生存處境與心理命運;寇揮以極致的現代派手法創造出全然有別于現實的幻想世界,并表達自身帶有陰冷氣質的對于生命和存在的終極性思考;寧可的創作直面現代經濟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戰爭,對充滿激變意味的人的心靈動態予以表現;杜文娟的西藏題材創作以詩化的筆調勾畫西藏地域文化的靈魂,抒寫異域生命意志的光輝,帶有獨特、蒼勁的雪域高原的氣息;王妹英的創作繼承陜西文學的鄉土傳統,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堅守鄉村經驗表達,并塑造了一系列展現鄉村社會美好價值的女性形象。
這些第四代文學陜軍的中堅力量以其各自不同向度的開拓展示了陜西文壇的新動態、新氣象,并在思想性和藝術性上達到一定的高度和成熟度。但就其影響力而言,除了陳彥以民間視角和世俗情懷關注都市平民生活的長篇《主角》問鼎“茅獎”,以及長篇《裝臺》被改編為影視劇作品而逐漸走向全國外,其他作家還只能稱之為地方性作家。而問題正在于,或許是那種超越性的訴求過于強烈,對于題材領域趨同化的過于拒斥,因而在新的創作路徑的開辟中,這些地方性作家恰恰過于棄置或者說回避了自身生活經驗、生命體驗中的“地方性”,其創作未能深植于極具特質的陜西地域文化土壤之中,因而也失卻了深厚豐沛的文化底蘊。由于并不是在立足于地域性的基礎上超越地域性,因而其創作無論是生活描寫還是人物塑造,在很大程度上未能展示出本土性的、民族性的文化思想與精神心理特質,未能藝術地表現秦地本土的地域文化密碼和生命密碼,因而其創作中的“地方”面目是模糊不清的,并顯露出明顯的理念化氣質和符號化傾向。加之在潛入生活方面的深度不足,在社會歷史視野上的不夠開闊,在介入現實、表現現實方面能力有限,以及缺乏較為純粹的精神向度和文學使命感,第四代文學陜軍盡管已經形成具有一定競爭力的陣容,但其創作在呈現歷史的厚重深邃、現實的豐富深刻以及內心世界的沉浮變化等方面仍有較大的提升空間。因此就目前的狀況來看,這一代文學陜軍的創作仍帶有明顯的探索痕跡,仍處于各自為營的發散狀態,仍未能整體性地躍上全國文壇。而這也意味著,如果要在整體上談論并總結他們如何面向本土民間歷史和現實進行寫作,如何探尋民族生活的獨特性并表達普遍的人類性蘊涵,似乎還難以找到一定數量的支撐性的經典文本。
注釋:
①柳青:《創業史·出版說明》,中國青年出版社1960年版。
②嚴家炎:《談〈創業史〉中梁三老漢的形象》,《文學評論》1961年第3期。
③陳忠實:《中篇小說集〈四妹子〉后記》,《陳忠實文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11頁。
④張志忠:《現代性理論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轉型》,《文藝爭鳴》2009年第1期。
⑤李怡:《地域性學派與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區域文化與文學研究集刊》第2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
⑥葉廣芩:《一言難盡〈青木川〉》,《長篇小說選刊》2007年第3期。
⑦雷達:《廢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論》,《文學評論》1993年第6期。
⑧王富仁:《“現代性”辨正》,《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
⑨張志忠:《現代性理論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轉型》,《文藝爭鳴》2009年第1期。
(作者單位:西安財經大學文學院。本文系陜西省教育廳專項科研項目“‘現代評論派’探求中國現代轉型的圖式與路徑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號:17JK0032)
責任編輯:趙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