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源
在我們這個小縣城里,你若問縣長是誰,可能有很多人不太清楚,但你要說阿三,卻是沒有人不曉得的。
初識阿三,是在上世紀70年代末。
那年,十二三歲的我和石頭第一次坐鐵駁客班船離開我們生長的小山村去萬安縣城玩。客班船一天只有兩班,一班是從澗田良口出發的,到武術碼頭的時間較早;另一班是從贛州下來的,在武術停靠時是上午十點。因為我家離武術街口還有幾里路,母親帶著我一路趕到街口的碼頭時,客班船剛剛靠了岸,船頂上的紅旗在風中飄動。
繞過甲板上幾只裝著小豬崽和雞鴨的竹籠子,下了幾級鐵臺階進到船艙里來。只見船艙里早已擠滿了人。座位是早就坐滿了,過道上、角落里、座位下,到處堆放著蛇皮袋、麻包、木桶、竹籃,里面裝著黃瓜茄子、生姜辣椒、番薯芋頭和死魚活蝦。那是二販子沿途收購的,也有自家種、自己網的,想拿到縣城去賣個好價錢。
響了幾聲汽笛后,客班船慢慢離岸。船頭朝著縣城方向順水而下。船艙里沒有了當初的混亂和躁動。有人扶著后排的座位靠椅站著;有人在走廊的座位邊搭著半個屁股;有人則用挑東西的扁擔或木棍放到地上直接當了凳。
客班船接連喘了幾口粗氣后,速度快了起來。
空氣中慢慢地就有了一股味道,菜蔬味、魚腥味、汗漬腳臭味、劣質旱煙味、小孩的尿臊味,在船艙里彌漫開來。說話聲、咳嗽聲、甲板上小豬和雞鴨的叫聲、船頭劈浪的水聲、船尾機器的馬達聲,還有誰家孩子尿濕了褲子被母親打了一巴掌后的哭聲,交織在一起。這些絲毫沒有減少我和石頭內心的欣喜。畢竟父親在縣城工作這么多年,我還從沒去過縣城,這是第一次坐鐵駁子客班船。我倆幾次想溜出去到船舷上玩,剛探出個頭,便被船員呵斥一聲,又趕忙縮回了腳,只好老老實實地在船艙里待著。
客班船一路上靠靠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聽到有人喊:“馬上就要到了!”有些疲倦的我,趕緊從船艙的鐵板地上站了起來,就探頭從窗戶往縣城方向望,果然看到前方的岸邊密密麻麻的房子越來越清晰,岸邊停著幾只大船。一臺塔吊機伸著長臂正從大船上吊東西。兩只拖輪一前一后,屁股后面拖著一溜兒貨船正吃力地從旁邊逆水而上。
越來越近了。客班船在江心就熄了火,靠著慣性向岸邊的一條水泥躉船漸漸靠近。船艙里早已躁動不安,坐在座位上的、鐵皮地上的人們都站了起來。有的一手緊攥著行李,一手扶著椅靠;有的趕緊牽穩自己的孩子;有的叫喊著他的一只蛇皮袋不見了,到處尋找;有的已用扁擔或木棍串好了捆麻袋的繩子,挑在了肩上……
“咚”的一聲,船身晃了幾晃終于靠上了水泥躉船。
“檢票!檢票!”“把票拿出來!沒買票的趕緊補票!”一邊重復著叫喊,一邊拿著一把鉗子樣子的東西在檢過的票上扎個小洞。
水泥躉船的甲板離岸上還有幾米的距離,用一座由四根木頭拼在一起的木橋連著,一頭高一頭低。旅客一個一個從船上高的一頭顫顫地挪步走向低的一頭靠在的岸上。
“嗯(不)要擠,慢劃來!一個一個來。”岸上一個戴著大蓋帽,穿著公安制服的人一邊扶著上岸的人,一邊指揮著。也有人直接從甲板上跳上了岸。
我和石頭從人群里一下子鉆到了近岸的甲板邊上。膽大的石頭一看不算高,“噌”的一下,便跳到了岸上。我正準備往下跳,大蓋帽指著我,大聲喝道:“嗯要跳!嗯要命了!”此時又有幾個大人從甲板上跳到岸上,但大蓋帽并沒有吭聲,而是緊緊盯著我和石頭,我心里一陣發怵。好不容易從橋上下來,又被他訓責了幾句。
沿著長長的臺階一口氣上到了縣城的馬路上,父親已在這里等候。見到父親,倍感親切和溫暖,但仍心有余悸,便指著水邊仍在指揮著旅客下船的大蓋帽對父親說:“我們剛才從船上跳下來,那個公安局的罵了我們一頓。”父親順著我指的方向看了看,笑了笑和藹地說:“人家罵得對,這樣下來太不安全了。”說完便領著我們進了城門,只見城門兩邊是高高厚厚的城墻。城墻下是一排店鋪,門口擺放著竹木制品。父親說這是西門口。
城門內街道兩旁的地上擺滿了賣菜的籃子,菜農菜販的叫賣聲、顧客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的,街面上人來人往,嘈雜熱鬧極了。
晚飯后,父親帶我們去看電影,這是中午就說好了的。當時在縣委大門口時,就看到了日雜品門市部邊的墻上一塊小黑板上用顏料筆寫的海報“今日電影:驚險戰斗故事片《渡江偵察記》”。
來到電影院門口時,已到處是人。售票窗口排了長長的兩隊。“賣冰棒!”“賣冰棒!香蕉白糖冰棒!”幾個提著平口保溫瓶的人邊走邊喊。父親下午就已托人買好了票,自然不需臨時去排隊。父親在一個右腳有些跛的人那里買了兩根冰棒,給了我和石頭。冰棒真是涼啊!真是甜啊!我用力吮了一口。從嘴里拿出來時,發現原來黃澄澄的冰棒一下就變白了,再放到嘴里,早已沒有了一絲甜味。
離電影放映還早,我們邊舔著冰棒邊在電影院外的操場上候著。
“看!那個人在那里。”從石頭的手指方向看過去,只見今天在碼頭訓我們的那個公安人員在售票處的隊伍邊大聲地說著話:“嗯要插隊啊,嗯要急!還早。還有票。”他手里拿著電筒。戴著白色的大蓋帽,穿著白色的衣服,但沒有紅領章,只是帶著一個紅袖標。衣服明顯有些破舊,也有些臟,灰遢遢的。藍色的褲子也有些不合身。帽子可能有些大,帽檐遮住了眉毛,帽子壓下的頭發蓋掉了耳朵。瘦削的臉上流著汗,衣服的后背也是印著一塊汗漬。
“關你個×事啊,介只阿三。”隊伍里不知是誰放肆地說了一句。
他不氣不惱,沒有反駁,也沒有脾氣,還是自說著自話。
阿三?他叫阿三?他們怎么敢這樣對公安人員說話?他怎么叫阿三呢?父親看到我不解的樣子,笑著說:“他是叫阿三,他也不是公安局的,你看他穿的制服沒有紅領章,帽頂上也沒有帽徽。他的衣服是人家公安局的人穿舊了,他問人家要的。”父親接著說,“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神經病,他就喜歡穿警察的衣服。不過,他專做好事。”
說話間,大家開始往電影院里進場了。只見阿三又在驗票口忙活,幫著叫喊“大家不要擠!”“讓一讓,別擠著小孩子。”依然是一本正經,一副責任重大的樣子,臉上身上汗水直流。
電影開始不久,便開始查票了。也不是全查,而是坐在空位旁邊的就會查一查,看一看他的票。阿三是和另一個同樣戴著紅袖標的人一起,父親說那個是電影院的工作人員。兩個人分別在電影院的兩邊走廊巡著,手上的電筒時亮時滅。突然,透過銀幕的光影,依稀看到前二排有個紅點一閃一閃,那是有人在抽煙。阿三忙走過去,輕聲地說了句什么,那人把手上的紅點丟到地上,用腳踩了兩下,紅點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又見阿三在邊上的過道里,對坐在我們左邊一位吃著葵花籽的年輕人說:“嗯要把瓜子殼丟到地下。”年輕人開始沒有理他。阿三便用手電照了他一下。年輕人發躁了,罵道:“照你媽個×呀!介只二百五!”順手把手上的一包瓜子扔了過去,差點打在了阿三的臉上。阿三并沒有生氣,而是走到一個寫著“太平門”的地方,用手掀開那層厚厚布簾,從里面拿了把掃帚和灰斗將撒落在地上瓜子紙屑掃了,往后去了。
散場時,阿三站在出口的門邊,繼續忙活著。
后來,我在縣城上學和工作,見到阿三的機會可就多了。車站、碼頭、學校門口、菜市場,哪里人多哪里就能見到他的身影。看到有人插隊擁擠、亂丟亂扔垃圾、爭執吵口等等行為不端,都要站出來說兩句,主持一回公道。大型活動他在場賣力指揮交通、維持秩序,扶老人小孩過馬路,幫行動不便的人提個包……路邊有一個塑料袋或一只爛紙箱、啤酒瓶,他都會撿起了放到垃圾桶里去……
但是,也有阿三使不上勁的。80年代末期,萬安因建水電站來了一支建設部隊,都是些十八二十歲的小伙子,穿著軍裝,衣服好看,人也好看,個個帥氣得很。縣城稍有些姿色的女孩子都愿意和這些年輕士兵們交朋友。當時,有人說:“兩毛錢就可以歇(泡)到一只妹來(姑娘)。”說一毛錢買電影票,一毛錢買包葵花籽,請妹來看場電影,就算交了朋友。這下可惹惱了當地的“二流子”“街溜子”,這還得了!萬安的標致妹子豈不是全被你們這些“兵古佬”找掉了?于是便經常找茬打架。往往是相互多看了一眼或是看到當兵的旁邊坐著個標致妹子就看不慣,先是罵,接著就動了手。開始是一個對一個,后來就雙方都叫了人來,一群對一群了。電影院門口、北門橋知情服務大樓錄像廳、菜市場,越是人多的地方就越是經常有人打架。這個時候,阿三也是不敢貿然上前的。先是在近處看著,接著真公安來了,才斗膽在旁邊幫腔。
有一回,我問父親,他有沒有工作,有沒有工資,你說他可能有些神經病,為什么專做好事善事不做惡事孬事呢?父親說,不清楚,我也不明白,但有時候他的行為也確實有些古怪。
阿三在慢慢變老,但阿三還是阿三,名字一直未變,沒有因為年紀增長就變成阿四,阿五。
也許再好的名字,在人世間都是一個符號,只是有些事能留在時代的記憶里。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