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培付
老家的莊子不大,百來戶人家,掩映在綠意無限的農田溝渠間,少有外人往來。
想進入莊里,似乎只有一條南北貫通的逼仄土路可走。緊挨莊頭,左手是東河,右手是打麥場。小時沒記性,出了莊玩野了找不著家,只要記得麥場邊的半露天茅廁,便大致不會走丟。
這座茅廁與新蓋的排房同齡,長年累月,污穢夾雜的臟臭似乎無傷大雅,瘋長得比人還高的雜草好像也嚇不住摸黑來方便的村民。每日清晨,生產隊出工前難得的寧靜,茅廁周圍霧氣蒙蒙,窸窸窣窣,早早便有了動靜。
莊子所處的蘇北平原,依海臨水,土地鹽堿化。“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茅廁可是莊上唯一可積攢糞肥的地方。男方女方各據一頭,中間用磚墻隔開,外面砌了一個狹長的深坑作為積糞池,里面背靠南墻一字排開各砌就五個直通糞池的斜坡狀蹲位。棚頂半遮半露,長期風吹雨打,上面的紅瓦已經風化,殷紅的瓦銹隨雨水流下,在墻面留下橫七豎八的紅杠杠。
女廁位置靠里,比較隱蔽,婦女臉皮兒薄,上個廁所沒聲沒響。男廁的入口正沖大路,只好砌一堵擋墻遮丑,不高不矮,恰好可以擋住大路上來往出工或收工社員的視線。只是,身體被遮擋了,那一聲聲來自蹲坑上的高高低低的響動,卻在清晨的靜謐中格外刺耳。這聲響的穿透力驚人,令人自然而然聯想起擋墻內正在發生的那些搬不上臺面的隱晦畫面,不過,鄉下人似乎見怪不怪,早已習以為常,只有當偶遇一長串尾音鏗鏘的長嘯,才會有人停頓腳步,臉上閃過一絲難得的笑意。不用猜,這怕又是誰家哪戶當家人昨晚上豆子吃多了。
早上趕著上茅廁的人集中,來的人多了,蹲坑不夠用,晚來的只能憋著排隊等候。閑了,有人趁機從口袋里摸出一包廉價紙煙,從干癟的煙盒中摳摳搜搜抽出一支來,扭了臉點上,著急忙慌地吸上一口,心滿意足,騰云駕霧做起了神仙。也有家里日子過得緊巴的,買不起紙煙,只好從隨身帶的煙袋包里摸出一張窄窄的紙條,捏了一小撮煙絲,順著褶子一點點捋開,慢條斯理搓成卷,收了口,掐去梢尖,“刺啦”一下點了火,吧嗒吧嗒猛吸了兩口,閃亮的煙頭立即被裊裊的青煙包圍了……
農活不忙的時候,清晨的莊子還在沉睡,像個安靜下來的孩子。茅廁周邊一排排高低錯落的大樹梢尖,蒸騰起一團團薄薄的霧靄。茅廁內外,男人嘴上煙火的光點像夏夜的螢火蟲屁股上發出的微光,裊裊化為一天勞作前的蓄力。
天亮后,茅廁周圍開始熱鬧起來,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人神色緊張緊趕慢跑,也有人輕松愜意而去。碰上運氣好不用排隊,進到里面,不顧糞水發酵的難聞氣味,幾步奔向蹲坑,手腳麻利地方便完畢了。也有的一進來瞅準了空位,一腳搶上去,松腰,退褲,下蹲,憋氣,只等一聲暢快淋漓的響亮之后,肚子里的負擔一瀉千里,這才騰得空兒扭過臉找人搭腔……
日子不富裕,莊上人用不起紙,衛生紙更稀罕得很。家境好點的,正好孩子在上學,出門前匆忙扯了張娃兒上學用過的作業紙。遇到肚子不好急趕急,上完了才發現手頭空空如也,屁股上的問題沒法解決,只好觍著臉與別人好一番商量,將對方手中半大不大的紙條一分兩半,小心翼翼地撕開勻勻用了。實在運氣不好,借不到紙,年紀大的索性老著臉,一手拎了褲子,左挪右騰挪下蹲位,從地上尋了一塊半大不大的土坷垃在屁股上胡亂劃拉幾下了事。年輕人臉皮雖薄,也圖省事兒,瞅準入口處那堵擋墻便打起了主意,將屁股高高撅起對準磚墻上的棱角,自上而下哧溜一聲,便算完成了程序,提起褲子就走人,卻一路不敢回頭,生怕被哪個作古正經的長輩瞧見了,多管閑事地手指著離去的背影惡狠狠地咒罵幾句,不留一點兒情面。
于是,那堵擋墻似乎成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金剛不敗之墻,這不,前幾天剛有人在墻角上開了頭,上面的屎皮子還沒等到被太陽曬脫皮掉落,沒過兩三天,又被一道道新鮮的穢物糊了上去……長此以往,那堵斑斑駁駁的矮墻,成了莊上男人身強體壯能吃能拉的最好見證。
蹲坑的后面是兩米多深的狹長的積糞池,每個蹲坑內積攢的排泄物,順著長長的斜坡自然滑落池子,日久天長,積攢的糞水多了,蛆蟲成團,又經過曝曬與發酵,汩汩往上冒著氣泡,散發出濃烈刺激的氨水味,熏得如廁的人睜不開眼,嗓子眼淺的,得捂著鼻子,不敢大口喘氣。
莊里人都知道,無論夏天的茅廁有多么臭不可聞,多么臟,縱然它發出的臭味熏透了半邊莊子,也不會有人心生厭惡。大家都知道,這種味道事關著下一年農田上的收成,萬不敢馬虎的。
不過,茅廁緊挨莊上的學校,有時遇到小學生放學早,三五成群的頑童便成了如廁的大人們心頭的一塊心病,遇上哪家孩子玩心重,走著走著撿起塊土坷垃,瞅準了糞池就砸過去。碰上有人正在蹲位上,那可倒了霉,蹲坑與糞池是連通的,啪啦濺起的糞水,一不注意噴了一身,褲子全是污穢,提也不是,擦也不是,氣得咬牙切齒捶頭頓足地罵,發誓出來非逮住誰家這個不懂事的小崽子扔進糞池里不可……嚇得剛剛還有些揚揚自得的孩子們頓時化作鳥獸般散去。
茅廁本來劣跡斑斑。奇怪的是,雖然莊上的老少爺們、婦孺老幼的口中提到它少有溢美之詞,卻也感覺不到有多么痛恨。反而,在生產隊長等村干部的眼里,它簡直就是個不費氣力、不花錢白白攢糞的寶貝,看到糞池里的糞便一天天堆積,大半個池子波濤洶涌,有人心里在暗暗高興。
等把老皇歷翻過七月,水稻田里捉完了最后一茬蟲兒,靜等烤田的時節,也是隊里利用糞水人工造肥的大好時機。一想到今冬明春的麥田能施上有機肥,改善土質,提高產量,隊長說話走路腳下都呼呼生風。
生產隊每年都會在茅廁南側的空場上造出一個人工育肥堆,家家戶戶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男女老少齊上陣,割草,清淤、拉泥,舀糞,挑糞,抬糞,抹堆,紛紛參加這場熟悉又有味兒的集體生產勞動。
造糞聽起來有些難登大雅之堂,天生畫面感極強,仿佛形狀、顏色、味道撲面而來,祖祖輩輩耕田種糧的家鄉人,搖身一變成了頗具智慧的規劃師,給看似一無是處的糞水派上了用場。
造糞是年初早早計劃好的事,日子既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糞池里攢的糞不夠量,晚了又趕不上莊稼生長的時令。八月里太陽毒辣,溝渠雜草茂密。隊長定下日子,開會分工,各家點卯,所有人被分成兩撥,一撥人去清渠道,撈水草,挖淤泥;另一撥人舀糞,挑糞,抬糞,將糞池中被漚得熏人的糞水澆灌到人造糞堆上。
一番發動之后,全村老少回家找來了鐮刀、鐵锨、糞舀子、抬筐等家什,一路說說笑笑聚攏在空場上,這邊有人剛用木棍在地上標好了位置,那邊就有人跑去牛屋把水牛套上車,趕著牛車一路哐哐當當直奔村外的河渠,專找蘆葦、水草稠密的地兒,割草,挖泥,裝車,鐮刀飛舞,鐵锨歡唱,不久,淤塞河道的雜草被捆成團子拖上岸,又被伸來的長長短短的鐵杈挑上牛車,更有人脫光了腳“噌”一下跳上車,攤開雙手胡亂扒拉幾下,將一锨锨扔來的泥巴摻和進水草團子,再沿車邊一摞摞整齊地碼好,泥水粘連,滴滴答答,生怕車上少裝了幾杈漚肥的料。
被裝了水草和淤泥的牛車吃了重,套在水牛脖子上的橫梁不知不覺擠壓進皮肉里,在牛脖子上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凹痕。車子裝滿,趕車的興奮地揚起手中的鞭子,隨著“哎喲——嘿——走起——”一聲洪亮的吆喝,手上高高揚起的鞭子在半空“啪啪”打了兩個清脆悅耳的響兒,老水牛聞聲四蹄一吃勁兒,兩只圓圓的眼珠暴睜,脖子上青筋外露,撒開蹄子,一路“噠噠噠……”直奔茅廁而去,身后的地面上留下兩道水漬明顯的車轍印,還有一路撒落的零星泥塊……
當一車車濕漉漉的淤泥雜草被牛車從四面八方運過來的時候,等候已久摩拳擦掌的男男女女停止了打鬧,一擁而上,用鐵杈或鐵锨連泥帶草從車上挑下,精準地拋扔進早已用土塊圍好的長二三十米、寬五六米的長方形堆基,一旁等候舀糞的人馬上用舀子小心翼翼地將糞池里的糞水裝桶,讓人或抬或挑潑到被墊得越來越高的糞堆上,泥一層,草一層,糞一層,很快糞池里的糞水被十幾把舀子舀得見了底。
等到糞堆起到兩三米高的時候,隊長發話了,不再往高了堆,造糞活動才算進入尾聲。隊長挑出幾個做過泥瓦工,手上活兒好的男人,兩人負責一面,一手刮板,一手抹子,將牛車上運來的河泥一板一抹糊滿堆子的外面,直到糊得密不透風才罷了手。
剛造好的糞堆呈一個體態方正的梯形體,外表被泥漿刮得油光發亮,成了莊頭的標志物。糞堆里填充的泥草借助一池糞水的威力,被包裹在厚厚的泥殼中任由太陽曝曬、蒸騰、發酵、蛻變,歷經幾個月的催化,原本平整的堆頂逐漸生長出一叢叢綠色,是來自糞水的瓜果種子發芽,借助堆上的肥力恣意生長,結出了酥瓜、面糊頭、西瓜等果實,引得孩子們有事沒事都喜歡爬上去尋找一番,好奇地等待瓜果成熟,想嘗嘗糞堆上長出來的東西到底能不能吃,味道苦不苦。
平日看似臭不可聞的人糞屎尿,幾經搗鼓折騰,在陽光雨露的催生下,搖身一變,成了田間地頭的勞動力手頭鐵锨上飛撒的上好人造肥料,伴著艷陽下飛揚而起的塵霧,被動作利索地播撒在貧瘠的土地上,在不知疲倦撒著歡兒的拖拉機震天的轟鳴聲中,被鐵犁翻入身后的泥土,于來年春天生發出點點綠意。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