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
午夜已過,白天擁堵在北醫三院大門內外的車輛云散雨收,沉寂的大街空空蕩蕩,幾個行人仿佛走在一幅靜止的油畫中。在北京,所謂“附近”都不近,從北醫三院到附近這家酒店需要輾轉八里路。
這一天,晝晴夜雨。女兒女婿陪著我完成急診的各項檢查后已近午夜,樓上樓下奔波了幾個小時,疲憊,憋悶。女婿推著我,輪椅在寂靜的大街上抑揚著有節奏的雙音步,有稀疏的雨滴在頭上淋瀝,愜意就像悶室敞開窗子接納了清風。夜空漆黑,沒有人留意密云在頭頂上釀事,快到酒店時,雨突然像一只潛伏在暗處的鱷魚展露出它猛烈的攻擊性。來不及躲避,我被大雨淋濕了頭發,肩與背也被洗禮。好久沒有在露天淋雨了,難得一陣久違了的清爽。
進入十二層的一個房間,我終于見到了期盼已久的床,可以躺上去歇息、美美睡一覺的床。從輪滑摔倒那一刻,到女婿開車載我進入人影綽綽的北醫三院大門,坐上女兒租好的輪椅進入骨科急診室,我一直渴望盡早回到床上。此刻,我向往多時的席夢思床就在眼前。
在午后的斜陽里,腳蹬輪滑鞋的我一個騰空后跌落在小區健身器材區外。外孫使出吃奶的力氣拉我手,拽我胳膊,我卻告饒,先別拉,讓我緩一緩。我試著扭動一下左腿,能聽到髖部發出一陣搓石子的聲音,劇痛炸裂,四處迸濺,感覺整條腿都在斜陽下膨化。我不服氣,上一周我在北塢公園一塊幾平方米的場地上花滑自如,怎么會在小河溝里翻船呢?我左肘撐地,側躺著,忍著痛,遲遲不肯進入一個受傷者的角色。毋庸置疑,躺在地上的這個老男人就是我,我想甩鍋,又甩不出去。
黃昏逼近,嘈雜聲流漸,老人和孩子開始在小區里流動起來。問題也來了,是面子問題。我不想被圍觀,讓大家看到地上躺著一個笑話,求兩個孩子替我脫下輪滑鞋,塞入雙肩包。又架著一位阿姨與一位少女的肩膀實現了金雞獨立,拖著左腿移動到幾步開外的長椅上。我斜臥在長椅上,來不及懊惱與沮喪,想的是怎么能夠回到樓上。我若能躺回自己的床上,即可避重就輕,給家人說,哦,就是摔了一下,不嚴重,沒事的。骨子里我還在拒絕這次摔傷。從這時起,床就成了我的祈盼。我又嘗試著移動自己,深刻地體悟了一個詞,寸步難行,感覺自己比一只熱鍋上的螞蟻還不如。
焦急的外孫催我快打電話告訴姥姥,我卻遲遲沒打這個電話,盼著傷腿能夠僥幸好轉,實在繞不過去才摸出手機。我給妻子說我摔傷了,最好能弄一副高架雙拐拿過來,讓我試試能不能架著雙拐走回家。時間倉促,妻子上哪兒去弄高架拐?我這時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和接下來的生活需要某種支撐,所以想盡快回到床上,先把自己穩下來。
長椅上又坐來兩位大媽,我裝作無事一樣閑坐在那里。兩人迎著夕陽聊天,還跟我聊了幾句。有一刻我甚至進入無狀態,想與她們和諧地聊下去,聊完了就回家吃飯。一個大媽建議另一個大媽明天去某醫院看某醫生,我這才回過味。哦,我也要去醫院,馬上。妻子已經與女兒通了電話,女婿開著車正在回家接我的路上。
暮暉下,女婿駕車載著我趕往北醫三院,我還在糾結今夜如何能夠回到床上?樓內沒有電梯,我若能架著雙拐一步一步攀上六樓就是贏家,再咬咬牙回歸七層閣樓床上,就可以躺下來養傷,那就0K了。問題是我的左腿已然像早年農家秋后打場用的連枷壞了軸轤,髖臼帶不動大腿小腿,腳不敢著地。叫人背我上樓,需要一個壯漢不說,髖部碎裂的骨茬相互摩擦肯定像受刑一樣。我想過被擔架抬上樓,甚至想變成一塊建筑材料被一座塔吊送入六樓窗口。疼痛可以止笑,我還是被自己的梗兒搞笑了。我不確定今夜自己將以何種方式回到床上,就像無法預測新冠疫情何時結束一樣。我無暇看一路暮色,大腦里只有一張床,急于躺上去,不再動彈,不再痛。這就是我黃昏里的詩和遠方。
凌晨時分,我真的擁有了詩和遠方。
這個雨夜,輪椅的使命就是載著我抵達一張床,然后返回出租處,或立在一旁歇息。孰料,我望著房間里這張席夢思床,猶豫再三,居然認了。在抵達醫院之前,我對這次意外摔傷不忿,不服,心不甘,情不愿,好像能夠回到床上就是勝利!實際上,我的潛意識是逃避,逃避現實最理想的歸宿就是床。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輪椅,輪椅居然成了我的床。
從傍晚到午夜,急診室讓我心里有了陰影。拍CT片、做胸透、做心電圖,每次從輪椅過渡到儀器上、案床上,我都要咬緊牙關,來自左腿裂骨處的疼痛給我的感覺就是上刀山,等我在儀器上躺好,T恤內一身虛汗像地表結了霜。已確定,我需要住院做髖部髓內釘固定手術,午夜過后,入院手續只能明日辦理。我上樓困難,只能來酒店度過一夜。看到床,我像一只驚弓之鳥,身體表現出莫名的脆弱,不敢移動到床上去,擔心一旦躺姿不對裂骨就會錯位,疼痛會讓我懷疑人生,只有背叛一路心心念念的床。我蜷坐在輪椅里,叫女婿推著我到落地窗邊靜坐。窗外的夜讓我想起一位詩人的詩句,“床以外的地方都是遠方。”我品味著這句詩,置身這句詩篤定的遠方。
窗外,雨停下,閃電意猶未盡。閃電映在落地窗玻璃上,如剛從醫院取片機內打印出來的黑色X光片,閃電的形狀即我左腿髖部裂骨現狀的展示圖。我像一條被撞裂的木船停靠在一個避風港里,再過幾小時后才能抵達修船的地方——意外摔傷在給予我疼痛的同時又在我的情緒中如添加劑般摻入一絲人生至暗的恐慌,但我相信自己會一步一步走出困厄。輪椅上的這一夜,我已經輾轉出康復之旅的第一步。
漸漸,閃電歇息,人也穩定下來。窗外,風恬春雨,云心虛白。夜色中光影交疊,燈火勾勒出高樓大廈錯落有致的影姿,被洗禮過的夜空在凌晨的宇宙中恬謐安詳,似乎能聽到空氣的流動聲。黎明流漸,我安靜地坐在輪椅上,不時向遠方聚焦,尋找著自己與夜的景深。
責任編輯:趙利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