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索面的鄉愁

余雪云

在《莆田市名產志》記載中，索面亦稱長壽面，制作始于南宋，歷史上手工制作的“索面”，以涵江洞庭湖最為馳名，有“十戶八索面，時逾三百載”之稱。莆仙方言的“面”和“命”是同音，“長面”寓意“長命”，由此聯系著莆仙人家的人情事暖。

追根溯源，所有的美好祝福，都離不開一粒麥子的功勞。那是一粒麥子從古遠走來，它裂開自己的身體，結出了許多籽粒，陽光熹微，麥粒如音符跳躍在田野上，旋律撫摸過的地方，春綠漫過腳踝，化為豐收的序語和往來的禮儀。

秋天的某個周末，我回老家喝喜酒時，無意間經過一家經營了幾代人純手工制作索面的作坊，心中浮出感念。偌大的作坊里，一個面盆，一個普通磚頭砌成的面線保濕箱柜，幾個木頭架子，幾根撐面線的竹竿，簡單明了，如果不是從小就耳濡目染，我真不敢相信在這樣的地方，將面團重復拉抻，就能做出如此柔綿的索面。一份自然，親昵撲面而來。

抬頭仰望，爬滿屋脊的陽光，正積極地將金色的光芒傾瀉在陳老伯夫婦的面架上，帶著熱情的溫度。如此自然的炙烤方式，也足以將面的彈力人生發揮到極致。似乎骨骼開始蕩漾，天高路遠，山高水長，將愛意與祝福濃縮在竹竿上。一陣輕柔的風拂過，浪漫在心里滋生，面線抖動自己纖細的腰身，喃喃細語，好似在回應它們為遠古傳遞來的佳音，為某種恒久而不可言喻的事物代言。幾只鳥雀，婉轉地啁啾著，忽上忽下地穿梭在面架間，像頑童在追逐，生動了恬靜的農家小院。這樣的情景，讓我聯想到這句話：“某個邈遠的金色的早晨，聯想到麥苗在田野里迎風起浪的壯闊，以及自己在麥地里打滾的久昔往事。”日月星辰，萬物沉淀，終將化作千絲萬縷的溫暖去撫慰人間冷暖。一粒麥子的人生，在陽光的晾曬下，歷經一次次的蛻變，讓自己生長至足夠的長度和高度，滿足和嬌嫩人們的腸胃，細膩了人們的情感。我相信，我們的人生也能在壓力和坎坷的晾曬過程中得到豐盈。

云錦是上天的色彩，面線則是一方水土梭織出來的情暖。殊不知，長久以來，在以米為主食的莆仙，大年三十晚上，家家都會以一碗面代表一年的圓滿落幕。正月初一早上，又要吃上一碗“索面”，這叫“開正添壽命”。親友間祝壽，送上一碗煮好的“索面”，表達了對壽星福壽綿長的祝福。遠道而來的客人或出遠門回故里的親人，在接受洗塵時，同樣少不了一道“索面”（俗稱之為“象長”），象征長命百歲。親人外出當兵、求學、婚嫁、做壽、赴任或經商，也要以“索面”代表吉祥。

在蒲陽地區傳承上千年的面線，詮釋了一個地域，一種情懷，一種別樣的生活態度。是一種愛對另一種愛的回報，不需要什么知識與智慧去發酵，更不需要其他的思考和問難來錘煉。在一個價值體系發生變動的時代，簡單而絕對的執著，或更顯得稀缺可貴，令人安心。面對人情世故，恩怨無常，一些人選擇守候作為營生，選擇簡單和恒定的生活方式，這樣寄予了一種宗教般的內在熾熱的情感。

猶記得大人向我講過，我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外婆便以催生的名義，提來了面線，寓意媽媽生產順利，寓意嬰兒健康長壽。我出生滿4個月以后，媽媽下地干活，奶奶便開始喂我吃面線糊了。我去讀師范的時候，親戚朋友都提來雞蛋、面線以表祝福，家人回贈毛巾、糖果、香皂以表謝意。我臨出嫁前，親朋好友又提來面線送嫁。就這樣，這碗面線一直以祝福和美好的寓意輾轉在莆仙的土地上，傳承著人們之間最傳統的禮節，成了蒲陽大地饋贈親朋好友的佳品，也成了節日和飯店里不可或缺的一道美食。

面對面線，而今的我學會沉默了。是的，人到一定年齡，會發現言說的虛妄和繁花盛景的虛幻。曾有人說：“每一種生活方式對于那些活在其中的人來說都有著與眾不同的味道。就像萬物之間的滋養，它是以一種非常原始與克制的方式進行的。當我們逐漸了解到人與萬物滋養的真諦后，我們便對大自然恩賜的一切產生敬畏，生命將在相互的敬畏與相依中，和諧存續！”蒲陽人家的這碗面線，便是在敬畏中和諧存續著。

這根洞穿歲月和距離的面線，生長出幾千年的相思，洶涌著我如瀑布般的鄉愁，在木蘭溪水洗浴過的地方，我將它匯聚成思念的捻，祝福灑遍，一切如面。

一個人，一座城。在這個特殊的年月里，在他鄉的我，憑著一碗面的長情，守護著家鄉的年俗，守望著往年的熱鬧和祝福。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