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

□ 逄春階

黎 青/圖

國家主席習近平在2022 年新年賀詞中說：“民之所憂，我必念之；民之所盼，我必行之。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對貧困有著切身感受。經過一代代接續努力，以前貧困的人們，現在也能吃飽肚子、穿暖衣裳，有學上、有房住、有醫保。全面小康、擺脫貧困是我們黨給人民的交代，也是對世界的貢獻。讓大家過上更好生活，我們不能滿足于眼前的成績，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對貧困有著切身感受。”這句話我聽了感到非常親切。

我的根，也扎在農村。我曾經很愛虛榮，有段時間不愛說“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不愛提自己生在一個小村里，怕人小瞧。比如，人家問我是哪里人，我總毫不猶豫地說，生在景芝鎮，甚至連“濰坊市安丘縣”都懶得說，因為景芝名聲大。人家說，景芝是出酒的地方啊。我竊喜，忙跟著順竿爬兩句：在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記載著，景芝是明清之際山東的三大古鎮之一……這一帶，是蘇東坡所說的“桑麻之野”。其實呢，我就生在景芝鎮西南大約五華里的小村里。小村屬景芝鎮管，說我們是景芝人也不錯，就跟我們都是中國人一樣的不錯。忽略小村，是怕人看低，其實是不自信。毛主席就從來沒忽略過韶山沖。

小村安安靜靜，叫逄家莊，巖嶺障其西，村東則有浯水環繞。明洪武二年，我們的祖先逄友敬公自直隸省（今河北）棗強縣跋涉數千里來到這里建成一個自然村落，時名曲堤村。逄氏子孫至今已延續了650 多年。小村是我的血地，我的血液里永遠流淌著小村的氣息。我如此輕視她，忽略她，怎么對得起她呢？

“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這句話，如此直白，如此樸素，卻如此溫暖。我必須在內心深處記住自己的根。我生在一個連地圖都忽略的小村，但是我不能忽略她。那是我生命的起點，沒有那個起點，我就會是另一個樣子。記住小村，就記住了我的卑微，孔子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一個人只有記住了卑微，追求夢想，才不會飄，就如秤砣般沉，就扎實。作家路遙有個創作談《早晨從中午開始》，我非常喜歡，下面的文字我都能背誦：“對待自己的工作，不僅嚴肅，而且苛求。一種深遠的動力來自對往事的回憶與檢討。時不時想起青少年時期那些支離破碎的生活，那些盲目狂熱情緒支配下的荒唐行為，那些迷離失落的傷感和對未來的渺茫無知。一切都似乎并不遙遠，就發生在昨天。而眼下卻能充滿責任感與使命感，從事一種與千百萬人有關系的工作，這是多么值得慶幸。因此，必須緊張地抓住生命黃金段落中的一分一秒，而不管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現在我已全然明白，像我這樣出身卑微的人，在人生之旅中，如果走錯一步或錯過一次機會，就可能一錢不值地被黃土埋蓋；要么，就可能在瞬息萬變的社會浪潮中成為無足輕重的犧牲品。生活拯救了我，就要知恩而報，不辜負它的厚愛。要格外珍視自己的工作和勞動。你一無所有走到今天，為了生活慷慨的饋贈，即使在努力中隨時倒下也義無反顧。你沒有繼承誰的壇壇罐罐，迄今為止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勞動所獲。應該為此而欣慰。”這是一個來自農村的作家的感悟，路遙用短暫的一生獻給農村一部《平凡的世界》。他也是“從農村出來的”。

我對貧困也有著切身的感受。在我記憶里，有個深夜吃豬崽的故事。應該是在45 年前，12 歲的我放寒假到生產隊里喂牲口，我給我的本家爺爺志春當幫手。牲口棚外面擺著幾個大甕，甕里面盛著社員們送來的尿（每家每戶在早晨把尿提到生產隊用于菜園澆菜，每罐尿都記工分），志春爺爺跟隊長反映了幾次，說尿臊味太大，提議趕緊把這幾個尿甕挪到菜園里去。隊長光答應，就是不搬。有天深夜，志春爺爺把我喊起來給騾馬上夜草，我拿著竹篩子到垛上去薅干地瓜蔓子，薅滿篩子就趕緊送到石槽里。寒風呼呼地刮著，我夾著凍麻了的兩條腿正要往屋里走，月光下，一眼看到尿甕里漂著個白東西，一只小豬掉到尿甕里淹死了。我大喊：“三爺爺，快起來。”志春爺爺披著棉襖磨蹭著挪過來，一手就把小豬崽從尿甕里提出來，用清水泡在一個大鐵盆里，泡了一天。等第二天，在闃無人聲的夜里，我們爺孫倆關上門，把小豬崽在大鍋里煮了，煮熟的小豬崽很爛糊，肉香撲鼻。我們爺孫倆正用莛稈夾著大嚼呢，突然傳來敲門聲，志春爺爺趕緊把剩下的豬肉藏在鍋里，鍋蓋上面放上一個小盆。是隊長來了。隊長家隔著飼養棚三趟房，豬肉的香味居然飄到了他家，他順著香味過來了。他使勁吸著鼻子，問：“怎么這么香，你們吃的什么？”志春爺爺老老實實地說了，隊長陰沉著臉說：“肉呢，端出來！”志春爺爺就把剩下的那半塊豬崽肉端上來，隊長咂了咂嘴，盯著那豬肉說：“拿雙莛稈來。”他也以莛稈當筷子夾起豬肉埋頭就吃。我和志春爺爺都松了口氣。一會兒，四爺爺志法也聞著香味過來了。我們四個人竟然把一頭小豬崽吃了個干干凈凈。志春爺爺還把后窗上藏著的半瓶白干酒拿出來，他和隊長邊吃邊喝。那是一個飄香的夜晚，哪里還考慮衛生不衛生，只覺得豬肉到了嘴邊，一下子就滑到肚子里去了。到現在為止，我還記得那豬肉的香味，那真是刻骨銘心的香味！

現在想想，被尿泡過的豬還能吃嗎？想想都有點兒別扭。現在給我多少錢我也不吃啊。不都是因為窮嗎？那些年，一年都吃不到一次肉，買肉都需要肉票。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現在，每每想起那晚的狼狽吃相，就覺得好笑。對貧窮的切身感受，我永遠也忘不了。現在已經是挑肥揀瘦了，但是那貧窮的滋味永遠抹不去。

我骨子里還在農村。我喜歡雨天，雨能滋潤干涸的土地；我喜歡雪天，雪能覆蓋碧綠的麥苗。我的想象，常常止于農村，我渴望農村越來越好，農民日子越過越紅火。這也許限制了我的思維，影響了我的格局。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每年中央一號文件下來后，我每次都認真看一遍，感覺這個文件跟我有關。

“民之所憂，我必念之；民之所盼，我必行之。”民族要復興，鄉村必振興。傳統意義上的農村正在消失，鄉村振興的大幕正在拉開。

習近平總書記去年3 月在福建考察期間為促進鄉村宜居宜業問診把脈。他說，“搞鄉村振興，不是說都大拆大建，而是要把這些別具風格的傳統村落改造好。要實現生活設施便利化、現代化，能夠洗上熱水澡，村容村貌要整潔優美”。在云南考察時總書記強調，新農村建設一定要走符合農村實際的路子，遵循鄉村自身發展規律，充分體現農村特點，注意鄉土味道，保留鄉村風貌，留得住青山綠水，記得住鄉愁。這些樸實的話語道出了老百姓的心聲。看似簡單的要求，要真正做好，確實不容易，需要久久為功。

如今，我的小村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變化最大的是村容村貌，我的鄉親吃飽穿暖了，家庭和睦，安居樂業。回顧來時路，有那么多的小村人為我遮風擋雨啊，我心懷感激。我知道我是回不去了，但我還是牽掛那里，它的每一個好消息都讓我振奮，它的每一個不好的消息都讓我揪心。

我很愧疚，沒有給生我養我的鄉村帶來什么，改變什么，我沒有回饋什么，我索取的太多了。所欣慰者，經過多年思考，我利用一年時間，寫了一本鄉野小說《芝鎮說》，算是獻給故鄉的薄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