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媛 許成安
正如馬克思所揭示的工業資本主義的貪婪擴張本性——“到處落戶,到處開發,到處建立聯系”①,數字資本“完美”繼承了工業資本的擴張本性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信息網絡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與規模滲透到資本主義經濟文化的方方面面。”②可見,數字資本對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的滲透更加徹底。以數字資本為載體的數字勞動也是驅動數字資本增值的動力,并在全球范圍內構建了數字勞動的治理體系。關于數字勞動概念的出場,加拿大學者達拉斯·斯邁斯以“受眾商品”理論為基點,從傳播學視角最早提供了解釋數字勞動的路徑。意大利學者蒂茲納·特拉諾瓦則是借用了意大利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的“非物質勞動”概念研究互聯網上植根于文化經濟基礎上的“免費勞動”,將“免費勞動”作為理解 “數字勞動”含義的突破口。“免費勞動”被定義為由文化的知識性消費轉化而來的生產活動,這種活動在提供愉悅體驗的同時也裹挾著無情的剝削。③英國學者克里斯蒂安·福克斯首先從數字勞動的資本主義剝削本性出發,將“數字勞動”定義為在“互聯網傳播技術的幫助下資本積累所需要的勞動”④。其后續又以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為研究數字勞動的立論基礎,拓展了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數字勞動理論內涵,并考察了全球數字勞動的多種形式,進一步深化了數字勞動的含義:“包括了所有形式的有償和無償勞動的存在,所需的數字媒體的生產、擴散和使用。”⑤由于數字資本貪婪的增殖本性,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數字勞動者成為被自身生成數據控制的客體,從而異化于自身、異化于形成數據的基礎設施、異化于數據產生過程,并最終異化于數據產品,形成數字勞動者主體性發展的困境。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要加快建設網絡強國、數字中國。在數字中國的建設過程中,數字勞動者擔當著運用數字技術并使其充分發揮效用的主體責任,而如何促進其主體性優勢更好地發揮是通往數字中國建設之路必須首先解決的難題。本文參考福克斯的觀點,立足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和哲學視野來考察資本主義條件下數字勞動所造成的主體性發展困境,即引發數字勞動者的主體性發展困境的起因是什么?困境又是什么?是什么束縛了數字勞動者的發展?它的根源又在哪里?有必要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研究范式下去審視當今數字勞動者的發展困境。
信息技術與生產勞動的結合必然會帶來新的顛覆性革命。數字信息技術以互聯網為傳播媒介、按照符碼邏輯將整個世界都組織到信息網絡之中。數字技術已經悄無聲息地融入人類生產生活環境,小到生活起居大到科研攻關無一不與數字技術發生聯系。置身于其中的人類早已吃慣了數字技術紅利,卻鮮少對隱匿在數字技術背后的數字勞動進行反思。不同于建立在貨幣邏輯上的工業勞動,數字勞動是在符碼邏輯運作下依托互聯網、云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等信息技術為主要推動力的勞動。數字勞動模糊了時空界限,使得數字勞動者無時無刻不在創造剩余價值。而數字勞動對資本主義生產生活方式的改寫終究使得那個“異己性的物質力量”⑥得以生成。
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的“機器論片段”中提出了“一般智力”的概念,他指出: “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它表明,社會生產力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不僅以知識的形式,而且作為社會實踐的直接器官,作為實際生活過程的直接器官被生產出來。”⑦這里的“一般智力”是指作用于勞動對象的知識性力量以及更廣泛意義的人類精神的普遍勞動,以科學技術發明創造最具有代表性。在馬克思生活的時代, “一般智力”表現為機器體系內的科學技術力量,到現階段其外延進一步拓展到大數據信息系統內產生的科技生產力。資本天生的趨利本性不會止步于有限的利益攫取,必定會無止境地追逐“一般智力”的剩余價值最大化并不斷促使新的剩余價值產出。資本主義將數據信息技術納入自身的體系擴張當中,并迫使以大工業為基礎的社會生產朝著以信息技術為基礎的社會生產轉變。
信息技術與生產勞動的結合催生了數字勞動,從事數字勞動的人即為數字勞動者。在馬克思生活的時代,雖然還沒有出現數字勞動這一生產形式,但是馬克思曾經對“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作出過區分。馬克思認為, “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之間的區別僅僅在于:勞動是作為貨幣的貨幣相交換,還是與作為資本的貨幣相交換。”⑧“同一內容的勞動可以是生產勞動,也可以是非生產勞動。”⑨例如,馬克思用彌爾頓創作《失樂園》的例子和萊比錫的無產階級作家生產書籍的例子來說明。彌爾頓出于創作的天性寫成《失樂園》并把它賣掉,他是非生產勞動者;相反,萊比錫的無產階級作家在書商指示下生產書籍,為了使資本增殖而開展這項活動,他就近似于一位生產勞動者。依照馬克思的區分標準,就數字勞動而言,根據其勞動方式的不同既可以是生產勞動,也可以是非生產勞動。例如,受雇于互聯網公司的員工創造的數據成果被互聯網公司用來進一步擴大產品市場,屬于生產勞動;出于興趣愛好瀏覽網頁并將自己的作品上傳到網絡上并被他人采用時,屬于非生產勞動。可以看出,在馬克思看來,能否創造剩余價值、是否存在剝削是區分兩種勞動的標準。但同時也不難看出,這兩種勞動價值的實現均是以“交換”為前提,即均實現了有償勞動。克里斯蒂安·福克斯在運用馬克思資本積累理論研究“數字勞動”性質的基礎上,分析了不同形式的經典案例后發現,數字勞動中的剝削不僅存在于所有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產生聯系的雇傭勞動中,還把剝削的范圍進一步蔓延到“玩勞動”中,即“隱藏在與樂趣相連和其他用戶相會的背后的剝削的現實”⑩。所以,福克斯強調“是時候拓展術語‘數字勞動’的意義了,它包括了所有形式的有償和無償勞動的存在,所需的數字媒體的生產、擴散和使用”?。可見,數字勞動已經打破了資本主義必須從雇傭勞動中獲得剩余價值的生產定律,消解了生產生活的時空界限。
社會生產方式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統一。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信息社會從生產力角度規定了生產過程中人與自然的關系,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則從生產關系角度規定了生產過程中人與人的關系。在社會生活中占據主導地位和發揮主要作用的生產關系和與之相適應的生產力構成了占主導地位的特定社會生產方式。當信息技術這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生產力與資本主義制度相結合時,資本主義仿佛又煥發出了一定的生命力。然而,隱藏在數字資本主義繁榮景象背后的剝削卻愈發深重, “不平等與以強凌弱”?的種種弊端反而愈發暴露。而滑稽的是,為數字資本主義發展提供信息化大生產的“數字勞動”最終也是揭露數字資本主義無限膨脹奧秘的密鑰,正如無產階級為資本主義創造了巨大生產力的同時最終也會成為資本主義的掘墓人一樣。
當數字勞動進入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層面后,數字勞動既使得勞動者、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的內涵以及勞動者與勞動資料、勞動對象和勞動產品的關系發生改變,也毫不費力地將“非雇傭”勞動形式納入到資本主義的社會生產方式當中。具體來看:首先,從生產力要素來看,隨著“非雇傭”勞動廣泛參與到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當中,勞動者由原來的雇傭工人拓展到了“玩工”和“產消者”,且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也從物質實體演變成了精神虛體,產出的勞動產品也都由虛擬數據構成。就勞動者主體的變化來講,數字勞動的“脫域性”特征使得勞動主體呈現出高度的自由流動性;數字勞動的“穿透性”特征迫使勞動主客體關系出現顛倒從而產生異化;數字勞動的“互動式”特征對勞動主體間的思想操控、情感交流和人文關懷也提出了新的要求。其次,從生產關系要素來看,數字勞動跳脫了資本主義生產經營數據的勞動形式,將非雇傭勞動形成的生產個人數據、中間數據和公共數據的活動都囊括進數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非雇傭勞動以最小的甚至無償的資本成本占有數字勞動主體的成果。由于并不存在顯性的雇傭關系,勞動力價值可以隨意降低,可變資本在資本運行中所占的比例極低。在生產資料等不變資本沒有出現大幅度增長的情況下,數字資本越是獲得大量的數據成果,其強占和竊取的剩余價值就越多,產出的剩余價值率就越高。數字勞動以非雇傭勞動這一新型的勞動形式改寫了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最后,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要素的結合來看,數字勞動在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身的關系中都深深地打上了數字化的痕跡和烙印。人類已經跨入了數字化時代,終有一天數字勞動高度自由流動的特點必然會和資本主義私有化生產之間形成不可逾越的鴻溝,從而呼喚一種倡導共享知識、平等決策和自由獲取的社會生產方式來代替。
當笛卡爾提出“我思故我在”后,近代西方進入了主體性哲學理論建構的時代。從笛卡爾到康德再到黑格爾,哲學家們都試圖從意識層面上去求解“我思主體”與“對象客體”的統一問題,但最終還是只能在意識世界內部去彌合兩者的鴻溝。費爾巴哈雖然跳脫出了“我思主體”的建構模式提出了“類”概念,將“形而上學的絕對精神”變為“以自然為基礎的現實的人”?,但是他沒有把“人的活動本身理解為對象性的活動”?,而是理解為“一種內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自然地聯系起來的普遍性”?。馬克思的“類”概念將人置于實踐的基礎上主動去發掘人的對象性特征,既承認了人的客觀物質性,又發展了人的直接現實性。因此,從 “我思主體”到 “類主體”的過渡可以發現,馬克思為理解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打通了一條全新的思維通道。
在馬克思“類主體”的思維框架內,我們可以發現“類主體”概念所蘊含的深刻的哲學旨趣。首先,人的主體性根本上源于人與物質客觀世界的相互確證,而實踐則是完成人與物質客觀世界確證的唯一通道。人只有通過實踐才能在客觀世界中塑造自我,物質客觀世界也只有通過人的主觀能動實踐才能完成改造。因此,主體性是“能夠標識其作為主體的存在所具有的屬性,或能夠證明自己的存在及其意義的屬性”?。主體性被賦予了目的性、能動性和發展性的哲學意義。其次,人的主體性是建立在與自然、與他人和與自我之間形成統一性共在的關系范疇基礎上,即主體性開放、包容、和諧的哲學人文意蘊內嵌于馬克思主體性概念的精神內核中。然而,在信息資本主義社會中,由于數字資本的廣泛控制和野蠻生長本性,數字勞動的主體性特征并不能得到充分展現,反而表現出相當程度的發展困境:
數字勞動是一種不受時空場域限制的勞動形式,不需要固定的廠房或者辦公室,只要有互聯網和一臺移動終端設備,數字勞動者隨時隨地都可以為資本家創造剩余價值。數字“玩工”群體的加入使得數字資本更加容易剝削和侵占人類生存的時間和空間。福特制資本主義生產模式下被嚴格區別的工作時間和休閑時間在后福特制的數字經濟時代逐漸模糊了邊界,融合成一種“數字勞動時間”;工作區域和家庭環境也成為空間相互交錯的整體,居家辦公早已屢見不鮮,整個世界都衍生成為“數字勞動空間”。數字勞動呈現出明顯的“脫域性”特征。這一特征使得資本剝削在時空上得以拓展,然而這種剝削往往具有極強的隱蔽性,甚至會帶來情感上的愉悅體驗。潛伏在數字勞動情感體驗背后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就會逐漸表露出對數字勞動者的思想操控。數字勞動逐漸獲得 “主體性”,變成“主體性勞動”,原本由數字勞動者創造和操控的數據變成“能動的主體”,而數字勞動者則變成“被動的客體”。?
情感體驗是思想認識形成的重要基礎,也是催生思想認識的動力源泉。 “一切情感的激發,心靈對每種生活內容的體驗,通過一種只是幻相的外在對象來引起這一切內在的激動。”?數字勞動即是通過情感體驗對思想認知的喚起逐步將自身塑造成具備意識操控功能的主體。當數字勞動徹底“反客為主”時,便會剝去情感體驗這層外衣肆無忌憚地將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灌輸給數字勞動者。當意識形態成功灌輸后,反過來又會加深情感愉悅的體驗。情感體驗和思想認識之間相互聯系、相互促進,兩者共同屬于觀念文化層面,歸根到底還是由資本主義經濟基礎所決定。可見,虛假平等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制造了虛假的數字勞動愉悅體驗。喚起愉悅體驗的根本目的還是在于打通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灌輸渠道,將數字勞動者束縛在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當中,從思想到行動都在資本主義的邏輯框架內開展。
沉浸在其中的數字勞動者,顯然已經物化為積累數字經濟利潤的工具,數字勞動搖身一變成為勞動者的主體。從主體到客體的轉變使得數字勞動者的主體能動性特征逐漸式微,工具性和手段性特征日趨明顯。首先,從意識的能動性來看,數字勞動者被數字勞動帶來的愉悅情感體驗所包圍,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陷入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所編造的虛假幻象中,反而將當前這種狀態理解為一種自然而然的存在。數字勞動者的自主行為實際上是被數字資本所操控的被動行為。其次,從實踐的能動性來看,數字勞動者在數字平臺上產生的數據資源并不屬于數字勞動者個人,而是被直接歸入數字勞動者所屬的公司或者各大數字平臺上。數據生產者沒有直接占有數字資源,這就帶來了數字勞動者和數字資源之間的異化。這些被他人占用的數字資源被用作支撐資本主義再生產的勞動資料,數字勞動者充當了為資本主義賺取剩余價值的工具。
數字媒體的出現顛覆了傳統媒體受眾單純被動接受信息內容的傳播模式。數字媒體的受眾同時也是數字勞動生產主體,集接收信息和創造信息的特征于一身,這決定了數字勞動主體多元化、個性化的典型特征。數字勞動者之間因相同的愛好或關注認同度還可以形成“社交媒體”,從而實現交互性、群體性的社會交往方式,這得益于數字媒體技術關鍵性效用的發揮。人們沉醉于數字媒體技術帶來的眼花繚亂的情景體驗當中,對數字媒體技術持有相當程度的技術樂觀主義觀念。技術儼然具備了決定一切的“偉大特質”,其工具理性被無限度放大。因此,新媒體的產生發展過程也是技術決定論思想逐步滋生的過程。
技術決定論是由于科學技術對促進生產力發展的貢獻日益增大甚至占到統治性地位時產生的一種拜物教意識形態。數字資本的生產方式是導致數字拜物教產生的根源,而數字拜物教則強化了社會資本對技術的依賴,將一切生產實踐活動納入數字資本的生成邏輯當中,成為鞏固和加強數字資本統治的思想工具。技術拜物教從本質上來看是技術同勞動者之間關系的異化。 “是勞動條件使用工人,不過這種顛倒只是隨著機器的采用才取得了在技術上很明顯的現實性。”?技術看似給予了勞動者個性化的服務供給,看似發展出了勞動者新的主體性,但只需潛入到經濟基礎層面去考察,就可以看出其本質上仍未跳脫出資本主義的統治,反而是資本主義極權統治更加深入的表現。資本雖然換了一種形式,但對勞動的剝削卻更加深刻。在數字拜物教意識形態的控制下,數字勞動者的主體性的生產被要求與資本的價值生產相一致?。即使獲得了新的主體性,也是在數字資本的生產體系內作為服務于剩余價值增殖的屬性而存在。從勞動者自身出發,這種主體性絲毫不會有益于個人的全面發展,反而會成為束縛勞動者進一步發展的枷鎖。因為在追求無限擴張和極度剝削這種偏狹的意識形態面前,所謂的主體性發展都是單向度的,那就是從屬于數字資本技術依賴的消費人生。
數字技術彌合了現實和虛擬空間的裂縫,拓展出了新的人機互聯生活空間。在這個空間中,每個個體都可以實現人與人、人與人工智能之間的合作和交往。在此過程中,伴隨著情感的交流和互動,人類的主體性也得到生產和發展。然而,在數字技術紅利背后,也同樣深藏著技術引發的主體性發展失衡的隱憂。首先,數字勞動者被確定性的現實生活所包裹。數字勞動者上傳的海量數據被技術公司所記錄和保存,而且彼此之間形成了相互關聯的龐大的數據體系,這些數據被稱之為“一般數據”。?這些“一般數據”通過算法可以為人們提供一種看似個性化實則確定性的現實生活,這就是數字勞動者主體性發展的真相。其次,數字勞動者被碎片化的海量信息所充斥。互聯網上散布著大量被技術切割成條塊狀的碎片化信息,這些信息被精準推送到消費者手中。數字勞動者隨時隨地被這種信息所包圍,往往會產生片面性、分散性和虛假性的隨機反應,作出脫離客觀實際的沖動性判斷。最后,數字勞動者被抽象化的技術話語所定義。當數字勞動者登錄數據空間的一剎那,就已經作為被技術話語所定義的群體被抽象成數據主體在網絡空間活動。數據主體必須按照已經寫好的算法讀取和應用程序,最終逐漸失去自我的發展可能而成為高度依賴技術的主體存在,并且這種“技術依賴癥”還會進入現實生活當中,不斷重塑和改變實踐形態,從而把“一切社會問題轉化為可量化可操作調控的技術問題話語”?。
數字資本通過數字技術的“革命性力量”?沖破了所有限制其擴張的藩籬,實現了資本想要侵入世界每個角落獲取利益的“雄心壯志”。從這個意義上看, “技術與資本的深度融合使得技術具有了一種超級權力”?,這種“超級權力”太具有欺騙性以至于人們往往只會沉醉于技術所能帶來的更加自由平等、開放多元的生活中,反而遮蔽了數字勞動的剝削本質以及阻礙了人們對其整體和本質的把握。數字資本在技術的精心包裝下更加肆無忌憚地將人類的日常生活都卷入資本的生產和再生產體系中。然而,數字資本侵入社會生活越深入就越是渴求更多的社會人參與。只有將更加廣泛的社會人納入數字資本體系中,才能為數字資本創造更多可供深入剝削的對象,才能為數字資本的話語邏輯創造更多的“活載體”。
依靠最先進的數字技術,數字資本編織了一個“想象的信息烏托邦”?,幻化出了一個自由、民主、平等、公平的龐大虛擬世界。人們驚喜地發現在這個世界中可以不辨身份、暢所欲言,每個人都能給自己換一個虛擬的身份參與網絡社交,消除真實世界當中身份、地位的限制,暫時逃離現實生活中的悲苦與困頓。這種幻象像精神鴉片一樣讓人上癮,每個人在網絡中生成的個人數據、建立的社交關系和擴大的消費模式從表面上來看是數字技術的交互性行為賦予主體展示自我的體現,殊不知從自身在網絡中被資本監控的那一刻起,人們就已經失去了對自我創造性的掌控權。特別是在這個全球資本監控的場域內,每個個體都像透明人一般無處遁形,精心在網絡上建構起來的自我和實現的消費自主只不過是資本權力控制下的假象而已。從哲學的角度來看,數字勞動者以為自己“要成為”的存在并不是自身的直接“在場”,而是被數字資本重新內在化和組織化了的物化“不在場”。當每個數字勞動者主體越來越精通于在網絡空間中表露和展現自我,越來越通過數字技術為自己獲得需求和情感滿足,他們就越會陷入膨脹式的自我建構當中,也越來越相信他們正在成為且能夠成為非常具有創造性的主體。但網絡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疏離又會造成兩者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當數字個體回歸到真實世界后,不免會陷入真實與虛幻的分裂當中,需要再一次對自我進行重新建構。這一次卻是對自我創造性的嚴重懷疑。
在數字勞動所帶來的滿足與愉悅體驗的虛假表象背后,隱藏的是愈發深刻的剝削。這種剝削突破了工作時間與休閑時間的界限侵入日常生活之中,為數字勞動者編織了一個看似仙境實為困境的虛幻美夢。每個勞動者只要與互聯網發生關系就自然而然地陷入無處可逃的發展困境。造成這種困境的根本原因在于數字資本的私有制與社會化大生產之間的矛盾。只要還存在著被資本控制的數字勞動,數字勞動者就一刻也不能擺脫被奴役和剝削的命運。因此,破解數字勞動者主體發展的困境首先要回歸到脫離異化和剝削,能夠充分展現其本質狀態下的“人”,即實踐的歷史的能動的發展的“人”再去求解。馬克思所建構的主體性的人是在對人的類本質深刻剖析的基礎上所形成的“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是將人置于豐富的社會實踐當中去考察。數字勞動者只有先成為“人”,才能成為“勞動者”。成為“人”的“勞動者”是突破其主體性發展困境的先決條件。
馬克思認為物質生產對人類歷史發展具有決定性作用。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表明“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即改造無機界,人證明了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物質生產實踐也就是勞動促成了自然人向社會人的轉變,人的主體性在勞動實踐中得到確證。數字勞動雖然顛覆了以往實體生產的物質實踐,但從事虛體生產勞動的主體依然是人。只不過在數字資本控制下,數字勞動者成為異化于自身、異化于數據的勞動客體,其主體性發展被束縛。因此,數字勞動者的主體性發展仍然需要通過勞動實踐才能實現,但是這種勞動實踐必須建立在對實踐目的正確認知的基礎上。人類的物質生產實踐最終的指向都應該是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過上“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的生活。當勞動實踐從手段變為目的時,也就實現了對人的發展,保證了其主體性地位的存在。
馬克思認為,異化勞動是“被迫的強制勞動”?,是“滿足勞動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種手段”?。通過異化的、外化的勞動, “他喪失掉自己的產品并使它變成不屬于他的產品”?。進階到數字勞動階段, “玩工”這一群體已經擺脫了被迫勞動的鉗制,對勞動的態度轉化為欣然接受并樂在其中,但是這種“玩勞動”仍然沒有脫離異化勞動的本質,因為勞動者最終并沒有占有自己的勞動產品,即享受自己生成的數據成果。在數據資本私有的資本主義社會,即使勞動者生產再多的數據,也只不過是為數字資本的無限擴張鋪路。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數據留給自己,又怎么能通過勞動成果去促進自身主體性發展呢?因此,實踐必須是以占有自身勞動產品為前提的實踐,必須是以勞動產品作為激勵自身發展的實踐,才能從根本上保證主體目的性的實現。
恩格斯于1886年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文中指出“在勞動發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會史的鎖鑰的新派別”?,從勞動發展史中建立了一條通往理解社會史的道路。馬克思、恩格斯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就指出,“個人是什么樣的,這取決于他們進行生產的物質條件。”?之后馬克思又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指出,人的發展由以人的依賴性過渡到以物的依賴性最終再過渡到個人的全面發展,都是建立在人的生產能力與社會物質交換不斷擴大的基礎上。因此, “人的發展和社會的發展是統一的,這二者又是同勞動的發展相統一的。”?勞動發展史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又是理解人的歷史發展的鎖鑰”?。數字勞動者主體性的重建也應放到具體的歷史條件中去考察。當處在數字資本主義發展階段時,數字勞動者的主體性注定只能建立在人對技術的依賴性基礎上,當這種技術依賴發展到極致時,就形成了所謂的技術拜物教。數字勞動者主體性發展受到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制約,只有進一步推動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促進資本主義社會向共產主義社會的轉變,才能逐步建立符合勞動者的主體性發展的社會邏輯,實現勞動者自由全面的發展。
然而,我們也不能全盤否定共產主義社會之前人類主體性的發展。從人與人的依附關系沖破到人與物的依附關系,主體性的深刻變革促進個體獨立性的生發,并開始積極發現自身的價值從而能動地發展自己,進而謀求全面能力體系的建立。因此,這一過渡既確證了主體性在社會歷史發展中的強大作用,也彰顯了社會生產力的巨大進步。置于人類歷史發展的長河中來看,當代數字資本的符碼邏輯雖然依舊制約著主體性的進一步發展,但符碼邏輯本身就是人類主體實踐活動的不斷深入的表現。隨著貨幣邏輯向符碼邏輯的轉換,勞動者在改造社會中主體性作用的發揮從實體生產拓展到虛體生產。相較于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類非常有限的活動范圍,這已經是人類歷史發展史上的巨大進步。數字勞動者的主體性既是對主體活動的現實反映,也是在繼承前人建立的主體性地位上的進一步拓展。
“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是馬克思交往理論的立論基礎,即具有肉體組織的個人以及個人與自然發生的關系。個體一旦開始生產就進入了物質生活領域,勢必會與其他人產生聯系,交往也隨之發生。隨著彼此之間的交往擴大又推動了生產的進一步發展,生產與交往互為前提。人想要生存就不得不從事物質生產,而物質生產集中體現了人與社會關系的本質。具體到數字勞動中,數字勞動者從事的虛體生產也是物質生產領域的表現形式之一。在數字勞動中產生的虛擬交往發展了勞動者溝通性的互動交往形式,塑造了勞動者創造交際和建立社會關系的合作形象,提供了人與人之間情感交流的重要渠道。數字勞動所產生的新的主體性在虛擬交往中得以產生。
然而,數字勞動中的物化邏輯已經使得交往關系異化為勞動者之外的數據與數據之間的社會關系。看似擴大的交往空間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下只能是符合資本主義交往關系的單維度空間。勞動者的個體能力被數字技術完全鎖死,逐漸片面化和程序化;生理器官被定位成數據端口某一個點或某一個環節,被分裂成一個個“碎片”,無法享受到完整的情感體驗。交往的物化并不能實現勞動者對自身本質的全部占有,只能片面地、機械地占有自身的部分本質。因此,資本主義制度下虛擬交往的前提是被束縛、被壓抑、被割裂的主體存在。只有當交往成為主體的第一需要、成為其自身的目的, “各個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由”?,才能達到自由自覺的交往活動形式,實現“對全部生產力總和的占有”?。
數字信息技術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席卷全球,以大數據、物聯網和云計算等為代表的最新技術不斷改寫著資本主義社會生活方式。在互聯網的傳播介質內,數字勞動所從事的虛體生產勞動包括有償勞動和無償勞動兩種形式。但不論哪種形式的勞動,背后深藏的都是數字資本在全球范圍內愈發深重的剝削。身在其中的數字勞動者得益于最先進的數字技術和平臺而生發出了新的主體性,但在私有制符碼邏輯和物化邏輯的控制下,數字勞動者陷入到數字資本所編織的美好夢境中,根本沒有意識到自身已經淪為技術拜物教支配下的工具理性產物。
馬克思主義堅持從勞動和社會生產出發去考察“現實的人”,在實踐中、歷史中和交往中去挖掘人的主體性。將數字勞動者置于資本主義體系中可以發現,數字勞動者只有徹底脫離異化和剝削,回歸到以勞動為第一目的、以交往為第一需要的主體發展狀態中,才能真正實現對個人本質的全部占有。對數字勞動的批判并不意味著拒絕數字技術所引發的科技革新和社會進步,而是在廣泛運用數字技術的基礎上克服數字勞動者的異化狀態,充分促進勞動者的主體性發展,推動資本主義社會向共產主義社會的過渡。加快建設數字中國正是我國積極應對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正確思路與清晰對策。我國應著力增加和打造數字經濟資源的社會主義屬性,充分運用數據平臺與云端技術的共建共享功能,努力發揮數字勞動對勞動者新主體性發展的優勢,讓數字勞動真正成為助推人民群眾邁向幸福美好生活的“加速器”。
注釋:
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頁。
②?[美]丹·席勒: 《數字資本主義》,楊立平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285頁。
③T.Terranova,Free Labor 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Social Text,2000,18(2),pp.33-58.
④⑤⑩?周延云、閆秀榮: 《數字勞動和卡爾·馬克思:數字化時代國外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81、261、243、261頁。
⑥⑦⑧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198、530、526頁。
?劉偉杰、周紹東: 《非雇傭數字勞動與“數字化個體”——數字經濟下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嬗變及啟示》,《西部論壇》2021年第5期。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 民 出 版 社2009年 版,第342、499、501、505、162、537、159、159、165、520、5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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