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靈鳳
1934年,曹禺創作的《雷雨》在《文學季刊》發表。時隔一年, 《雷雨》登上舞臺。在首演之前,曹禺曾在《〈雷雨〉的寫作》中這樣解釋他的創作意圖: “我寫的是一首詩,一首敘事詩……這固然有些實際的東西在內(如罷工……等),但決非一個社會問題劇。”①然而,話劇一經演出,觀眾接受和闡釋的方向便完全偏離了作家的預想:人們恰恰是從“社會問題劇”這個角度來理解《雷雨》的。國內首演后,評論文章紛紛關注其中的家庭、婚姻制度等社會問題。②1936年,魯迅甚至稱曹禺為“左翼戲劇家”③。在“社會問題劇”這一解釋之外,郭沫若敏銳地指出作品涉及的另一層面: “作者于精神病理學、精神分析術等,似乎也有相當的造詣。以我們學過醫學的人看來,就使用心地要去吹毛求疵,也找不出什么破綻。在這些地方,作者在中國作家中應該是杰出的一個。”④由此, “社會問題劇”和曹禺創作心理與精神分析,構成了學界解釋曹禺創作的兩條主要線索。有學者從家庭的角度對曹禺的創作進行精神分析學方面的研究,關注其幼年經歷和家庭環境,認為貫穿其創作的“家的夢魘”,實際上源于曹禺家庭的壓抑所造成的“心理固結”。⑤另一視角則關注曹禺的階級表達、 “左翼”評價和創作中的人類學視野等,這是從社會問題的角度思考曹禺創作的時代問題。⑥
本文正是在上述兩個層面的基礎上展開探討。單純歸因于心理癥候或者社會問題,并不能完整而立體地呈現曹禺作品本身的特殊面向,這些闡釋忽略了作品作為“文本”,其生產和成型背后各種力量的復雜斗爭。貫穿曹禺創作的不僅包括曹禺幼年成長的心靈郁結、社會現實問題,更包括一種抽象的社會理想,在文本中表現為某種“原始的力”沖破命運和秩序不可逆轉的監視、支配力量。這些力量并不能夠直接露面,而是在文本背后反復糾纏,最終“原始的力”獲勝——然而這種抽象理想也面臨著困境和壓抑。換言之,文本包含著種種異質性要素,它游離于 “左翼” “社會問題” “精神心理”以及“原始” “傳統”等面向之間,與后者構成貌合神離的關系。曹禺對既有秩序的不滿,對未來宿命與反宿命的抵抗,對一切出路的期待與猶疑,聚焦在文本中,形成其特殊的創作策略和“憤懣”風格。因此,本文旨在以曹禺自己反復提到的“不露面的主角”為切入點和貫穿線索,重新閱讀和考察幾大文本的創作,由此勾連出多重因素在文本內外的博弈關系,以期理解曹禺創作心理和時代語境的復雜斗爭、他對“現實主義”的思考,進而一窺1930年代知識分子的情感結構。
1936年,曹禺在談到自己創作《雷雨》時的心理說: “我常納悶何以我每次寫戲總把主要的人物漏掉。 《雷雨》里原有第九個角色,而且是最重要的,我沒有寫進去,那就是稱為雷雨的一名好漢。他幾乎總是在場,他手下操縱其余八個傀儡。而我總不能明顯添上這個人,于是導演們也仿佛忘掉他。”⑦因為缺少了這個“雷雨”好漢,臺上顯得很是“寂寞”。無獨有偶,在 《日出》里,作者仿佛再一次漏掉了故事里“最重要的角色”: “他原是《日出》惟一的生機,然而這卻怪我,我不得已地故意把他漏了網。”⑧
在曹禺的創作分析中,這種對“重要角色”的漏寫,一方面使曹禺本人感到“納悶”,似乎他也想不明白漏掉的原因;另一方面,這又是“不得已”和“故意”的產物。看似前后矛盾的敘述背后,其實隱藏著曹禺創作的重要線索。海登·懷特指出,我們只有通過“放棄”包含在我們敘述中的一個或多個部分,才能構建一個關于過去可以理解的故事。也就是說,在文本中, “說出”什么是一方面,而更重要的是“沒有說出”的部分,后者才真正組成和顯示了我們對世界和“歷史”的認知。曹禺在劇作中對“重要人物”有意無意的遺漏,恰恰可以被視為對劇作理解的補充文本,而這正是窺探曹禺創作和“現實”關系的關鍵窗口。
《雷雨》首演前,曹禺在一封回信中第一次解釋了自己寫的是“一首詩”而“決非一個社會問題劇”。⑨此后,他又多次進一步解釋 《雷雨》的創作。在 《〈雷雨〉序》中,他說: “我并沒有顯明地意識到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么。也許寫到末了,隱隱仿佛有一種情感的洶涌的流推動著我,我在發泄被抑壓著的憤懣,毀謗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⑩
在一系列否定的判斷中,曹禺試圖說明自己創作的內容。然而表明劇作“不是”什么并沒有說清楚劇作到底“是”什么。如同“不露面的主角”一樣,我們未能“直接”看到,似乎總是需要從一個側面來靠近文本、靠近一個模糊的中心,甚至曹禺自己也不得不如此: “在這斗爭的背后,也許有一個主宰,它就是上帝或說是命運,近代稱它為‘自然法則’。究竟是什么,我也說不清。它太宏闊,太復雜。”?
在《雷雨》中,如果說一條主線是兩代人陰差陽錯的巧合關聯和悲劇命運,那么暗線便是以另一種形式出現的“雷雨好漢”,即公館外的天氣環境。兩條線遙相呼應,從第一幕開場就顯示出二者的關系:
所有的帷幕都是嶄新的,一切都是興旺的氣象,屋里家俱非常潔凈,有金屬的地方都放著光。屋中很氣悶,郁熱逼人,空氣低壓著。外面沒有陽光,天空灰暗,是將要落暴雨的神氣。?
在這樣郁熱的氛圍中,故事中“露面的主角”登場。通過兩代人陰差陽錯的關聯,話劇突出地展現了某種“宿命性”的結局。周家公子周樸園和傭人的女兒梅侍萍相愛,誕下二子,卻因遭到家庭反對而將侍萍逐出家門。然而多年以后,侍萍的女兒四鳳在未知當年真相的情況下,再次來到周公館成為傭人,和周萍相愛,由此引發一系列悲劇。隨著劇情的展開,我們似乎發現,如果魯貴不讓四鳳到周公館當差,如果四鳳沒有愛上周萍,如果周萍那天晚上沒有去找四鳳,如果四鳳沒有追到周公館,如果繁漪沒有因愛生恨阻攔他們,如果周樸園沒有說出真相,那么悲劇都有可能不發生,事情可能也會走向不同的岔路。然而這一連串環環相扣的偶然,卻恰恰顯示出命運的必然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命運的“必然”,也只不過是為了掩蓋眾人選擇的“偶然”。這種宿命的必然,是回溯性建立起來的幻覺,是掩蓋真相和一切努力的幻覺。
周萍從憎恨父親到后來堅持認為父親是“有道德的”,顯示出他想從“不正常的關系”中逃脫的渴望,他把四鳳看作是解脫和獲救的可能。然而這不過是從一種“可怕”的“不正常”逃向了另一種“可怕”的 “不正常”。四鳳為了愛情愿意拋棄一切,到頭來卻發現“愛情”不過也是假象。兩人被周樸園一句“不要以為你跟四鳳同母,覺得臉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倫天性”徹底擊垮。正是這句話的道出,才真正成為“人倫天性”破壞的前提。齊澤克曾提到, “一旦主體發現自己在這個網絡(注:主體間關系網絡)中占據一席之地(或失去某個位置),他會感到罪孽深重,盡管就其內在精神而言,他絕對是清白無辜的。”?這種情況,被齊澤克稱為“罪惡感的轉移”。這種“不道德”,也正是在遭遇“真相”之后回溯性建立起來的。原本年輕人純真熱烈的愛情,卻成了倫理道德完全不允許的畸形。就像渾然不覺的俄狄浦斯通過努力找到的真相,卻反過來指認出自己對倫理的破壞。他們在這個時候,才聽到了秩序的嘲諷,也終于發現“現實”的虛幻和一無所有。也就是說,他們的某種“無知”,正是產生悲劇的根源。他們帶著“無知”的反抗越徹底,悲劇性就越突出。
換個角度來看,這種“無知”悲劇的必然性,其實正是作者有意設置的結果。也就是說,通過序幕,作者先向我們展示了結局:天主教堂內兩個瘋癲的女人。故事的開頭,是由旁觀者——一對姐弟倆帶領觀眾一探究竟。剛開始,弟弟總是纏著姐姐講笑話。隨后弟弟忽然開始追問兩個女人的故事,并且一定要知道: “你不告訴我這屋子怎么死了三個人,我不走。”瘋癲和死亡,作為開啟真相的鑰匙,被弟弟反復追問但沒有答案。這就事先設定了一個情境和氛圍,即圍繞這個“可怕”的“空白”尋找真相,就像偵探小說中根據死亡現場進行推理一樣,話劇情節逐漸呈現出來。一旦定下這個可怖又可悲的基調再往前追溯,作者仿佛刻意編織了這個“宇宙的陷阱”,建構起“宿命”的幻覺。
故事中“露面的主角們”討厭家庭的壓抑和怪異,但無論如何選擇,無論是反抗、逃離(周樸園決定搬家)、修復(讓工人修花園的電線)、命令哀求和賭咒(侍萍命令四鳳不許再見周萍)、還是懺悔認錯(周樸園良心發現講出真相),一切都是徒勞。所有人都仿佛陷入泥沼一般越掙扎越無法逃脫。仿佛一種力量逼著人們必須要直面每個人拼命掩蓋的創傷,哪怕創傷背后是一片慘淡。他們被動地圍繞著這個黑洞旋轉下沉,沒有向上的余地。
露面的 “現實”仿佛宿命性的“幻覺”,秩序和選擇都是虛無,在這個意義上看,貫穿全劇的“雷雨”意象,仿佛巨大的超越性力量,時刻籠罩著所有人。 “露面的主角們”反復強調悶熱、悶得透不過氣的感覺,表明人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但始終無法擺脫。就如同“現實”的走向和所有人的預想都背道而馳一般,這是“露面的主角們”被幾乎總是在場而未曾露面的“雷雨好漢”所操縱。隨著所有人認為的“現實”在“真相”面前被一一摧毀, “雷雨”從“郁熱”的氛圍中最終實現了自身的力量。
在《雷雨》中始終無法正面登場、卻支配了所有人的“雷雨”好漢,在此后的劇作中,將以不同形態在 “被驅除”和 “歸來” “現實”和 “幻象”中游蕩,仿佛一個揮之不去的幽靈。
在《雷雨》首演的同年,曹禺的劇本《日出》也開始在《文學季刊》連載。該劇以交際花陳白露為中心,描寫了供養她的銀行家潘月亭、學生時代的好友方達生、孤女“小東西”等人物。最終潘月亭被黑幫頭子金八擠垮, “小東西”被賣到妓院里死去,陳白露看不到出路而自殺。在情節上, 《日出》和《雷雨》極為相似的一點是,故事中的“露面的人物”依然遭到毀滅,沒有出路,無法掙脫,但關于“不露面的角色”似乎多了一絲“希望”。
曹禺在《日出·跋》中詳細地記錄了他在創作時的心理過程。寫這個戲的時候,曹禺懷著“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的決絕心情,他說: “縈繞于心的,也是一種暴風雨來臨之感。我惡毒地詛咒四周的不公平。除了去掉這群腐爛的人們,我看不出眼前有多少光明。”?因此他不得不“寫一點東西,宣泄這一腔憤懣”,同時“求的是一點希望,一線光明”?。
然而在《日出》這部劇中,我們并沒有直接看到“太陽”和“希望”的方向。最有生機的最重要的角色反而被作者“不得已地故意”漏了網,因為總有一些“有夜貓子眼睛的怪物,無晝無夜,眈眈地守在一旁”?。與此同時,作為故事情節中的黑暗勢力金八,也被作者“故意”地隱在后面,無影無蹤,并不露面,卻“時時操縱場面上的人物”。因此, “未露面的角色”反而是劇作的重要線索,“露面的人物”則被作者看成是“陪襯”。
從這個角度來看, 《日出》這一文本下同樣隱藏著潛文本。 “露面的人物”的一舉一動都受著“不露面的人物”金八的控制,而“未露面”的希望則時刻被“有夜貓子眼睛的怪物”監視,只能以“夯歌”的形式出現在背景中。如果說, 《雷雨》中未露面的“雷雨好漢”既是所有人物的操縱力量,也是宇宙殘酷的毀滅“現實”的力量,那么在《日出》中, “雷雨”的這種一體兩面,就分別化身為“金八”及其代表的“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社會,和打夯工人的歌聲。作為隱在背景里的不露面的力量,這二者形成了某種相輔相成的對立關系。
第二幕的開場,窗外傳來小工們打地基的柱歌,王福生聽到了,便大聲咒罵。李石清和潘月亭談完話之后,也對工人們的聲音“憤憤地”發起牢騷。打夯工人的歌聲,在劇本中只是以背景的方式影響了“露面人物”的心理,然后馬上被露面的人物“壓抑”——直到最后一幕,他們才真正凝聚起力量來。隨著陽光射進陳白露的屋子,工人的歌聲越來越高亢, “洋洋溢溢地充滿了宇宙”。我們仿佛看到希望的光明終究戰勝了黑暗,然而,導致“露面主人公”悲慘結局的始作俑者金八,卻始終隱在背后,無處不在。也就是說,作者其實擱置了金八和打夯工人們的正面沖突。他將希望賦予太陽和工人,也正因為如此,方達生還覺得可以做點事, “跟金八拼一拼”。然而,如何拼,如何戰勝黑暗,曹禺并沒有指明出路,或者說,曹禺的書寫,其實也包含了對這一“希望”之虛妄的懷疑。
故事中人物追求的“希望”被許諾在劇本的結尾,被推遠到無法直接看到的背景中,被時刻監視著。露面的人物們的犧牲,是為著出路的虛無和烏托邦式的希望幻夢。 “現實”的出路和突破口,依靠的也正是不露面的新生希望。然而這一“希望”本身只是一種“不可能的可能”。黑暗終將被光明取代,但“光明”卻總是隱在身后不能露面,“光明”的代言人也只是包含著相同邏輯的憤怒,“如一群含著憤怒的復仇神,抑郁暗塞地哼著,充滿了警戒和恐嚇”?。這種復仇的憤怒和毀滅一切的憤懣,從 《雷雨》中萌芽,在 《日出》中顯影,又將在《原野》中化身為人,卻始終無法擺脫如影隨形的監視和操縱。
1936年秋,曹禺開始創作劇本《原野》。故事的主人公仇虎的父親被焦閻王活埋,妹妹被送進妓院慘死,仇家的土地被搶占,仇虎的未婚妻金子被許配給閻王的兒子焦大星,仇虎自己也被送進監獄。帶著這樣的血海深仇,仇虎歸來。他想殺焦閻王,但閻王已死,只好去殺他的兒子大星,但大星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在這樣的矛盾中,仇虎還是選擇了復仇。然而復仇之后,仇虎卻陷入了精神恍惚,被恐懼和幻象纏繞,最終在包圍中自殺。仿佛無論主人公怎么選擇,最終都是無解。如果仇虎不殺焦家人,那么父輩和家庭的仇和憤怒將無法疏解;如果要殺焦大星,大星本身又并無罪過且毫不知情。面對這樣一個復仇對象,仇虎攜帶的滿腔怒火便化成某種煎熬,實現所謂的“復仇”也并不能使他獲得解脫,他反而跌入另一個深淵,這就顯示出復仇意義的悖論性和荒誕性。憤懣和“正義”的怒火毀滅了一切“現實”,但是復仇的結果卻導向了另一種虛無。
在文本中,甚至“復仇”這一行為本身都并不自由,它時時需要接受“無形”的審查。戲劇的每一幕環境,都顯得原始、神秘、恐怖、破敗、陰暗。人物的交談,總是受到“不在場的角色”的影響:門外總是“有人”的錯覺;下了大霧的天氣;掛在墻上仿佛活了的焦閻王的畫像;在林中仇虎見到的無數幻象……這一系列陰森的“不在場的在場”,不僅意指仇虎回來尋仇的威脅性,還反過來指向了仇虎自己。最明顯的例子便是他在焦家唱的那首悲沉的歌,最終又在陰森的林子里由別人唱給他聽: “初一十五廟門開,牛頭馬面兩邊排;殿前的判官喲掌著生死簿,青面的小鬼拿著拘魂的牌;閻王老爺喲當中坐,一陣陰風喲吹了個女鬼來。”?伴隨著歌聲,仇虎在林子中看到一系列幻象。曹禺表示,這最后的一幕“是寫現實,也是象征的,沒有出路”?。
仇虎帶著滿腔憤懣歸來,試圖毀滅和沖破一切,卻發現結果不過是“我的報復已經回報到我的頭上”。?被幻象纏繞的“現實”并不會輕易離開,而是如幽靈一般徘徊在欲望和虛無之間。憤懣本身,并不能帶來解決方法和出路,變成了無意義的徒勞,又時刻被超我力量監視著。在這個意義上,“不露面的主角”仿佛只是短暫地顯形,然后又迅速隱至幕后。
抗戰時期,曹禺創作了第一部緊密聯系抗戰現實的劇作《蛻變》,被評論家們稱贊, “的確是一種進步”, “具有不可低估的現實意義”?。然而一年后,曹禺似乎又“退回去”,寫抗戰前封建大家庭的故事,即 《北京人》。 《北京人》誕生之初,關于“現實主義”的爭論便層出不窮。楊晦指出,《蛻變》 “作為作者態度轉變后的第一部作品”,本是“非常有意義的”,但作家“只邁了這一步,馬上又退轉去,回到了他的老路,寫出了 《北京人》”。?反對者則表示, 《北京人》依然展現了封建家庭和舊社會的罪惡,反映了歷史的真實,這正是“現實”的意涵。
在這樣的爭議中,曹禺對作品做了有意無意的變動。在1941年初的版本中, 《北京人》的人物系統中包括“北京人”這一形象,他是在人類學教授袁任敢學術察勘隊里一個修理卡車的巨人。然而到了1951年,在開明書店版的《曹禺選集》中,作者卻刪去了這個人物。
在起初版本的描述中, “北京人”渾身都是“野的可怕的力量”, “充滿豐滿的生命和人類日后無窮的希望都似在這個人身內藏蓄著”,剛出場就把曾家的人嚇到了,他“象一個偉大的巨靈”,砸開門鎖,最終帶領瑞貞等人出走。?在整部戲中,曹禺并沒有花很大篇幅講述“北京人”,相反,他直到結尾才開口說話,而他的“猿人”形象都是以“剪影” “巨影”的方式存在于曾家。一個沉默、外表可怕、充滿力量的“北京人”以非常“邊緣”的方式存在于文本之中,卻是全劇的“希望”所在,是劇作的題旨所在,我們再一次看到曹禺在“顯”與 “隱” “主要”和 “次要”角色上的處理特點。在這個意義上, “北京人”就像一個巨大影子,始終籠罩在曾家。然而正是這樣的一個“希望”,卻在1951年的版本中被作者刪去,真正成為了“不露面的主角”。
曹禺“當時感到人在受著各種束縛,應該打破它”,便將袁任敢寫成人類學教授,借他之口講出“要喊就喊,要愛就愛”的話語。?“北京人”原本是這一理想的化身。曹禺認為,一個人“應該像北京人那樣活著”,而不是像“露面的主角”們那樣“被社會捆住”。因此在他看來,所有“露面的主角”,包括最終出走的愫芳、瑞貞等,都不是最終理想,而似乎不屬于這個社會的“原始”力量,才是希望所在。從這一點上,曹禺的某種“激進性”和“徹底性”顯示了出來,而他自己似乎也有所察覺: “我感到舊社會生活的不合理,需要把這種沉悶的生活炸開……要打破幽靈所居住的國家。 ‘五四’以來有這樣一種文學,要打破封建桎梏。我的戲雖然沒有這樣直說出來,但我決不是宣傳什么原始主義。”?
炸開沉悶的生活,沖破一切束縛,打破幽靈的國家,我們看到曹禺身上的一種非常熟悉的、 “重估一切價值”的精神和情緒。遺憾的是,他意識到了舊社會的不合理,渴望建立“沒有欺詐、沒有虛偽、沒有陷害的世界”,卻也清晰地認識到這“在當時是不可能實現的”。?因此,代表著某種“激進性”力量的 “北京人”,便只好又藏起了他的面孔。
從 《雷雨》到 《日出》 《原野》再到 《北京人》, “不露面的主角”貫穿了曹禺的創作。它們都具有某種“原始”的力,是沖破一切的可能。然而它們始終不能直接露面,總是需要被某種力量漏掉、壓抑、刪減,成為文本重要的“不在場的在場”。在這個意義上,作者寫出來的是一種 “現實”,然而對“現實”更深的理解,其實潛藏在沉默的它們身上。
曹禺在自述中總結自己的創作時指出: “我寫《雷雨》時,沒有任何人告訴我,要我寫什么,但我終于寫了,非寫出來不可,非寫成這樣不可。這可能就是時代的脈搏和精神吧。那個時代、那個社會,我實在受不了了……非要把這個社會毀掉了算, 《雷雨》 《日出》 《北京人》都是這個樣子。我感覺這個舊社會要動,要變,再不變不得了,什么人都得毀掉了。至于變成什么樣,我說不出來,非要我說就要了我的命了。”?
曹禺對“現實”和“真實”的理解,隱藏在他的 “寫”與 “不寫” “想寫”與 “非寫不可”之間。露面的人物和他們所經歷的,是一重“現實”,“不露面的主角們”卻在另一個維度上操縱和監視他們,顯示出另一種“現實”。如果說后者是“力比多”的化身,是作者有意無意被掩蓋和壓抑的對象,那么他們提供了關于欲望的想象,同時又排除了其實現的可能。這種掩蓋和壓抑,將以另一種面貌歸來,即“非寫不可”的“憤懣”。
洶涌的情感,是曹禺劇本中非常突出的一個特點,他在創作談中也常常提到自己對于家庭、社會、宇宙和人們的 “憤怒” “煩躁” “憤懣”,以及渴望“毀滅”一切的沖動。無論是“雷雨好漢”“打夯工人”,被幻象纏繞的仇虎,還是被刪去的“北京人”,他們都具有一種原始的力,一種渴望沖破一切“現實”找到出路的強烈愿望,或許可以說這是作者曹禺,乃至20世紀30年代知識分子們共同的心理和情感結構。在內憂外患的背景下, “五四”以來知識分子深入找尋國家和社會的弊病,渴望從根源解決問題,找到出路,實現革新。然而革新的前提在于除舊,除舊與革命又意味著“徹底性”,那么某種“激進性”的嘗試則不可避免。重估一切價值,打破一切現實,這種憤懣的情感構成了一種時代的癥候。
然而這種“憤懣”從剛出現時就是一體兩面的,憤懣意味著復仇和破壞,是對欲望的強烈追求但始終求而不得,但它也意味著一種恐懼的、不可名狀的力量。摧毀了現有秩序的一切,然后呢?就如同魯迅發出的經典疑問一樣: “娜拉走后怎樣?”?新的秩序和歷史主體還未顯形,內憂外患的社會環境和封閉的家庭讓人壓抑、讓人尋求逃離,像郭沫若在《女神》中的吶喊,巴金在《家》中的出走。然而逃離和毀滅之后,路又在哪里呢?
在《北京人》的結局中,瑞貞和愫芳等人終于離開曾家,曹禺說自己“清楚地懂得她們逃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就是延安。但是,我沒有點明”,之所以不能也不愿意那樣寫,是因為“一寫出那些具體東西,這個戲的味道就不同了”。在這里,曹禺再次強調, “堅持現實主義創作路子,并不是說都按現實的樣子去畫去抄”, “現實主義的東西,不可能那么現實”?。如果“現實主義”并不意味著對現實亦步亦趨的“模仿”,那么省略什么、表現什么、突出什么,就大有意味。在 《北京人》中,“延安”的“隱形”和 “北京人”的刪去,顯示出文本無意識的“調和”。出路和希望,到底是在延安,還是在原始“力量”的化身中呢?而這兩者,哪一方又更“現實”呢?
在曹禺看來,所謂“現實”,是通過“不在場”而顯影的,它意味著適當的裁剪與加工,意味著“說不出來”和“非說不可”的纏斗。因此,現實主義不等于“現實問題”,也不等于對“現實”亦步亦趨的“模仿”,它以不得不噴發的情感為驅動,而又對這種情感抱有審慎和懷疑,因而很難說出來。在幾乎同一時期,老舍筆下的“現實”,也顯示出一種不得不屈服的力量和處境,在這樣的環境下,祥子無論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最終失去了作為 “人”的形態,成為 “個人主義的末路鬼”?,以 “非人” “不正常”的行尸走肉作為展現 “現實”之可怖的方式。然而,茅盾在《子夜》里又以另一種方式表明, “現實”是中國的社會性質,出路是無產階級領導的工農群眾的革命。此后,隨著茅盾將“現實主義”和世界觀、階級立場聯系起來,逐漸確立了政治批判性話語和“現實主義”的“范式”,曹禺便又重新“追認”起其作品的社會問題性,而他的《橋》也陷入了未完成的困境。?
在曹禺的文本中, “憤懣”并不是為了某種具體的理想服務。通過“憤懣”這種強烈的情感力量,人物試圖沖破“現實”編織的“幻覺”,試圖出走,然而走向何方,曹禺并不知道,或者說并不確信。面對出路的虛無和空白,被驅逐的“現實”幽靈又如影隨形,被壓抑的“主角”以另一種姿態歸來,凝結成文本的情感力量。在這里,或許我們可以說,憤懣的目的,或許就是為了滿足它自身。
最終,出走延安的瑞貞和愫芳,或許將成長為“當代文學”中的歷史主體。 “憤懣”的情感,也被剔除了無名的恐怖,收編進同仇敵愾的政治敘事中。如影隨形的“現實”,終被整合成革命話語秩序的一部分,將以“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身份“清晰”地顯露出它的身影。而失落了時代表達的曹禺,只好反身追溯進“歷史”,寄身于勾踐、王昭君的“幽靈”之中。
注釋:
①⑨曹禺: 《〈雷雨〉的寫作》, 《雜文》1935年2月號,轉引自孔慶東: 《從 〈雷雨〉的演出史看 〈雷雨〉》, 《文學評論》1991年第1期。
② 馮俶: 《〈雷雨〉的預演》 (下), 《大公報》(天津版)1935年8月18日。
③尼姆·威爾士: 《〈活的中國〉 附錄一——現代中國文學運動》,文潔若譯, 《新文學史料》1978年第1期。
④ 郭沫若: 《關于曹禺的 〈雷雨〉》, 《東流》 (東京)1936年第4期,轉引自《郭沫若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83頁。
⑤鄒紅: 《“家”的夢魘——曹禺戲劇創作的心理分析》, 《文學評論》1991年第3期。
⑥《兩個階級之間的愛情故事——曹禺〈雷雨〉癥候分析》, 《清華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祝宇紅: 《曹禺的“左翼”評價問題與人類學式馬克思主義闡釋》,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年第2期。
⑦⑧?????????曹禺:《曹禺自述:紀念曹禺先生誕辰百年》,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67、67、63、64、67、68、99、117、117、117、110頁。
⑩?曹禺: 《〈雷雨〉序》, 《雷雨》,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田本相編: 《曹禺文集》第1、2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版。
?齊澤克: 《斜目而視:透過通俗文化看拉康》,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曹禺: 《原野》, 《曹禺戲劇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
?泰戈爾: 《報復》, 《泰戈爾詩集》,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
?參見潘克明: 《曹禺研究五十年》,天津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94頁。
?楊晦: 《曹禺論》, 《楊晦文學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09頁。
?曹禺: 《北京人》, 《曹禺戲劇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頁。
?王育生: 《曹禺談〈雷雨〉》, 《人民戲劇》1979年第3期。
?魯迅: 《娜拉走后怎樣》, 《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5頁。
?老舍: 《駱駝祥子》,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
?參見劉安琪: 《斷裂的“橋”——曹禺話劇〈橋〉的未完成及其困境》,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