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飛飛
那天黃昏,我在小診所買了退燒藥就匆忙往家趕。父親的病情惡化了,兩個多月以來,整夜咳嗽、氣喘、胸悶、惡心,最近又連續頭暈,且發燒不止。靜脈滴注了半個月的鹽水,癥狀一點兒不見減輕。看樣子,他有點兒灰心喪氣,還有些急躁煩悶,死神的威脅又讓他懼怕。果不其然,我一進家門,他正躺在床上惡心得想嘔吐,抬起頭就對著我直發火。嫌我拿藥回來太慢,想讓他難受死;吃藥又嫌我倒的水多,想撐死他……我實在沒忍住,氣得摔門而出,一口氣跑到城外的運河大堤上,獨自走了很久很久,無數個繁重而又陰翳的日子像過電影似的在腦海中一一閃現。
自從兩年前姐夫突然病逝,欠下很大一筆債務,下崗的姐姐和外甥跟著我生活。接著,父親又被查出肺癌晚期,從新疆把他接回來也跟我住,死亡與沉重就成了我們生活的主題。六次化療,一次放療和一次伽馬刀,把一個一生都熱愛運動和旅行的自以為很健康的老人活生生地捆綁在了病床上。為了照顧他,也為了支付昂貴的醫藥費,還要負擔外甥的一部分大學費用,我每天白天都是醫院、單位、家里三點一線地跑,晚上就圍著小城到處找客戶推銷東西。為了多掙點兒錢,雙休日收拾完所有家務,要去培訓班講課,還要起早貪黑地去市場考察行情。
賣過服裝、干貨、水果、蔬菜、女士生活用品等等,只要能賺錢的東西,哪怕是極少的利潤我都努力去嘗試著推銷。也許沉重的負擔也是生活最充實的象征,我的生活因為這些至親的關聯變得日益厚重,情感也更純粹。每天拖著疲憊的雙腿奔走在寒冷的夜晚,所有的壓力都化為生命爐灶里的薪柴,燃燒為人性情感的濃烈火焰。所有的辛苦奔波和別人的冷眼相對,我都承受了下來。然而,對于病重親人的一點兒埋怨為何就不能忍受了呢?想到這兒,積壓了那么久的壓抑、郁悶、委屈等頃刻間爆發了,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早,我和父親同時起了床,卻相對尷尬無語。我心硬得早早趕去上班了。第一次沒有陪他去醫院輸液。然而,我在辦公室一天都心神不寧,什么工作也干不下去。不知他一個人拖著羸弱的身體是如何排著長長的隊伍拿藥、扎針,然后去人群涌動的輸液室里到處找座位、掛瓶子的。終于熬到五點下班,待我趕到醫院,他的病床卻空空的,人不知哪兒去了,我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上。轉眼瞅到床頭上的玻璃杯下壓著一張紙條:“飛飛,我去廣場聽大戲了。我打算晚上就在病房住了,這兒很安靜,感覺很好,有護士和醫生在,別擔心我,好好回家休息吧,你太累了。”瞬間,一股暖流從心底涌出,眼中又滿是淚水。
我拿起小椅子,奔向廣場,遠遠就看到父親的背影,他戴著鴨舌帽站在人群的最邊兒上。他的腰被病魔折磨得弓得很厲害,正費力地抬起,踮著腳從人群的縫隙里望著舞臺。我的眼眶一熱,直接沖過去,二話沒說拉住他的手,扒開人群,徑直走到舞臺正前方。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平靜地讓他坐在椅子上安穩地看大戲。
起風了,中秋過后的夜晚有點兒寒涼。我在人群外圍來來回回轉了兩個小時,很冷,但不敢離開半步。晚上九點,大戲結束了,父親好像意猶未盡,還陶醉在剛才的劇情里,邊走邊開心地對我講述著。我一只手拿著椅子,一只手攥著那只干枯的暴著青筋的蒼老的手。我知道,那雙手傳遞著這世上最純粹、最徹底的愛與呵護,是血脈相連的永恒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