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形勢下我國國家科技獎勵制度改革思考與路徑探索

孟憲飛，楊 芳，汪麗婭，張 寒

(1.清華大學科研院，北京 100084；2.北京師范大學科研院，北京 100875；3.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191）

1 研究背景

科技獎勵制度是國際上廣泛實行的促進科學技術發展和推動經濟社會進步的重要制度。我國的國家科技獎勵制度是黨和國家為激勵自主創新、激發人才活力采取的重要舉措，對于加快建設創新型國家和世界科技強國具有重要意義。

在不同時期，根據國家科技戰略目標的調整，國家科技獎勵制度不斷進行改革。2017 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深化科技獎勵制度改革的方案》（以下簡稱《方案》），指明了“提高質量、減少數量、優化結構、規范程序”改革思路，針對國家科學技術獎，部署包括實行提名制、建立定標定額的評審制度、調整獎勵對象要求、明晰專家評審委員會和政府部門的職責、增強獎勵活動的公開透明度、健全科技獎勵誠信制度、強化獎勵的榮譽性等7 個重點任務［1］。由專家學者、學術組織機構以及相關科技管理部門進行國家科技獎提名，并強化提名者責任，其目的是在堅持政府主導的基礎上充分發揮專家學者和專業機構的作用，突出科技獎勵的學術性［2］。根據《方案》，國家自然科學獎、國家技術發明獎、國家科技進步獎三大獎獎勵總數逐步減少到每年不超過300 項。

基于《方案》發布后的國家科技獎改革進展，很多學者做了跟蹤研究。李恩璞等［3］認為：在獎勵提名方面，2018 年國家科技獎勵提名項目數量從前幾年平均1 000 項增加到1 500 項，增幅約為50%，至2020 年，提名項目數量更是攀升至1 800 多項；但整體上看，提名項目質量參差不齊。孟憲飛等［4］認為：國家科技獎實施提名制弱化了進入國家科技獎評審行動者網絡的“強制通行點”，但為了在評獎過程中贏得競爭優勢，提名單位（人）和報獎單位（人）組成的“報獎人同盟”仍會努力招募和動員新的同盟。銀麗萍等［5］認為：國家科技獎勵的評選仍然要求候選人自己填報申請獎項，這意味著如果候選人想要獲得榮譽，必須要用一大堆的材料來證明自己的成果。馬文軍等［6］認為：基于中國特色科學獎勵體系構建目標研究了我國科學獎勵總量情況，我國國家科技獎1 年1 次的頻率是適宜的。樊秀娣［7］在科學網上發文呼吁減少過多、過繁、過頻的學術評獎活動，合并、精簡學術獎項。但李湘萍等［8］也指出：獲獎總量的控制，增加了獲獎的難度，有可能降低科研人員報獎的積極性。

由此可見，作為政府科技獎勵的最高層級——國家科學技術獎的相關制度改革已進入深水區。

2 理解新形勢下國家科學技術獎的特殊地位和作用

科技獎勵制度是對科技活動的重要激勵機制，好的科技獎勵制度能夠有效地激發科技工作者的工作熱情，激發創新活力，對科技事業起到正向的推動作用。

國家科學技術獎的作用體現在：第一，導向作用。國家科學技術獎應更加與國家重大戰略需求和中長期科技發展規劃緊密結合，更加側重對自然科學基礎研究和應用基礎研究的獎勵力度。有針對性地獎勵具有開創意義的重大基礎研究成果、原創性引領性科技攻關成果、解決國家戰略性需求的重大成果（如“揭榜掛帥”產生成果）。第二，激勵作用。要實現科技自立自強的發展，融入全球科技競爭，國家科技獎勵制度需與國際上的科技獎勵和評價的標準能夠對接起來或對標起來，以推動中國建設世界科技強國宏偉目標。通過獎勵具有重大國際影響力的科學發現、具有重大原創性的技術發明、具有重大經濟、社會、生態環境效益的科技創新成果，激勵自主創新，加強前沿領域前瞻布局和科技創新重大項目部署實施，進一步完善國家創新體系，夯實維護國家安全的科技能力基礎。第三，示范作用。國家科學技術獎是我國最高層級的政府科技獎，其獎勵范圍、獎勵對象、獎勵數量、評審方式、頒獎形式等方面將對我國其他科技獎勵，尤其是各級政府獎勵有著極強的示范作用。

3 領會新形勢下國家科學技術獎定位的變化

在不同時期，科技創新活動有不同的側重，國家科技管理部門需要結合科技發展內在要求以及科技獎勵制度在實踐中發揮作用的情況，不斷完善國家科技獎勵制度，以進一步確立其在科技評價中的地位。中國特色的科技獎勵制度是與科技評價聯系緊密的，不同層次、不同類型的科技獎勵深刻嵌入在科技評價體系中。許多科技資源的分配，科技榮譽的獲得，往往都建立在科技獎勵的基礎上。完善的科技獎勵體系，應該能包容不同層次、不同內容、不同形式的獎勵制度，發揮各類獎項的作用。

國家科學技術獎在科技獎勵體系中的定位要與一般的創新活動評價適度分開層次，即在新發展階段，國家科學技術獎的定位應相應提高。首先，國家科學技術獎代表國家科技評價意志，在新形勢下應聚焦獎勵具有中國特色、世界水平的科技成果。其次，國家科學技術獎應實施并堅持分類評價：國家自然科學獎注重科技成果的前瞻性、理論性，國家技術發明獎注重科技成果的原創性、實用性，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注重科技成果的創新性、效益性［9］。最后，國家應疏解國家科學技術獎承載的過多職能，建立多層次、多類型、多元化的科技獎勵體系，鼓勵支持、規范發展社會力量設立有影響力的國內和國際獎項，繁榮科技創新，倡導科學家精神。

4 探索新《條例》框架下的改革路徑

2020 年10 月，國務院公布了新版《國家科學技術獎勵條例》（以下簡稱《條例》），這是于1999年、2003 年之后進行的第三次條例修訂。新《條例》中刪去了“國家科學技術獎每年評審一次”，和“國家自然科學獎、國家技術發明獎、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每年獎勵項目總數不超過400 項”的表述，為評獎周期和規模的改革留下了空間。2021 年7 月，國務院［10］發布了《關于完善科技成果評價機制的指導意見》，提出“堅持公正性、榮譽性，重在獎勵真正作出創造性貢獻的科學家和一線科技人員，控制獎勵數量，提升獎勵質量。調整國家科技獎評獎周期。完善獎勵提名制，規范提名制度、機制、流程，堅決排除人情、關系、利益等小圈子干擾，減輕科研人員負擔。強化國家科技獎勵與國家重大戰略需求的緊密結合，加大對基礎研究和應用基礎研究成果的獎勵力度?！?/p>

根據新形勢下國家科技發展的需求，國家科技獎勵制度的變革應遵從科技發展規律和中國國情，積極探索“突出導向、提高質量、減輕負擔、協同發展”的改革路徑。

4.1 突出導向

近年來，國家對科技的投入不斷增加，以研究與試驗發展經費為例，2011 年為8 687 億元，投入強度為1.84%，到2020 年增長至24 393.1 億元，投入強度達到2.40%；其中基礎研究經費由2011 年的411.8億元增長到2020年的1 467.0億元，增長超過2.5倍［11-12］。作為測度科學技術發展水平的科學論文和專利數量我國都已經在世界排名前列，統計數據表明，中國2010—2020 年間發表國際論文數量已經達到301 萬篇，僅次于美國位列第二，總被引次數達到3 600 多萬次，同樣處于第二位。除了總量的提升，中國發表卓越科技論文總體也在增長。2019 年，中國發表高質量國際論文59 867 篇，占世界份額的31.4%,排在世界第二位。排在首位的美國發表論文62 717 篇，占32.9%（數據統計截至2020 年11 月，Web of Science 數據庫）。在高質量國際論文統計中，2019 年我國有8 個學科領域高質量國際論文數量在學科排名中列世界首位，分別是：工程技術、化學、環境與生態學、計算機科學、材料科學、農業科學、物理學和數學［13］。中國發明專利的數量，2011 年全國授權發明專利17.2 萬件，到2020 年增長至53萬件［14］，年均增幅14.6%。這些數據表明中國已經走到了世界科技舞臺的前列。

在國家科研投入和產出都大幅增加的形勢下，國家科技三大獎應堅持權威性、科學性和引領性，要獎勵能代表國家科技最高水平的成果，為廣大科研工作者樹立榜樣。自然科學獎著重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重點獎勵對整個人類知識邊界作出了顯著的、不可復制貢獻的原創性科學發現和科學理論，要對熱門領域和傳統領域一視同仁。技術發明獎著重面向國家重大需求，重點獎勵原創性重大突破，要充分尊重第一個提出想法、開領域先河的科技工作者，要有后續跟蹤，通過3 年～5 年的跟蹤考察，確認該發明行業產生的實際推動作用?？萍歼M步獎著重面向經濟主戰場和人民生命健康，重點獎勵對國家產業鏈、創新鏈有重要促進作用的重大成果，要有技術引領性、經濟帶動性、社會受益性。

4.2 提高質量

在新《條例》明確獎種和等級的制度框架下，需要對國家科學技術獎的評價指標進行科學的論證，堅持科學公正，分類評價，寧缺毋濫，切實把好提名關和評審關，力求評得好、評得準、評得實，不斷提升國家科學技術獎權威性和公信力，更好發揮科技獎勵正向激勵作用。

（1）嚴把提名關。進一步優化提名制，實施提名制后帶來提名項目數量大大增加，未來改革的方向應著力提升提名項目的質量，控制提名數量，下一步改革的核心是建立健全提名單位和提名人責任制。

在新《條例》和現有提名制大框架不變的情況下，建議將國家科技三大獎提名方式進行分類。國家自然科學獎、國家技術發明獎采用由一名提名人提名方式，與被提名人進行背靠背（類似諾貝爾科技獎）提名［15］，同時由提名人邀請1 ～3 同行專家共同推薦（即另提供1 ～3 位封專家推薦信）。提名人提名的候選科技成果由1 人或不超過3 人合作完成。在提名階段，不需要被提名人提交報獎材料，而是由提名人撰寫不超過600 字的提名意見，列出不超過5 篇/件被提名人的代表論著或發明專利（知識產權）。由此，可以建立起提名人的提名責任。

國家科技進步獎的獎勵對象涉及重大創新成果的眾多完成單位和完成人，建議仍采取由提名單位擇優提名方式。提名單位對本系統、本行業的重大創新成果有著更多的了解，因此由提名單位嚴把提名質量關，擔負提名責任更為合適。同時，提名單位的提名名額應根據上一年度提名質量實行動態調整。在提名國家科技三大獎候選項目時，可以選擇僅提名一等獎模式，或者提名一等、二等均可模式，進入最終評審階段再由評審專家推薦適合的等級。

（2）把好評審關。國家科技獎的權威性某種程度來自專家評審的高質量，因此建立健全評審專家庫是保障評審質量的關鍵。首先，要推動建設集中統一、標準規范、安全可靠的國家科技獎評審專家庫，建立專家入庫信息定期更新機制，及時補充高層次專家，逐漸細化登記專家熟悉的科技領域和研究方向。其二，科學論證評審專家遴選條件、回避機制和專家組組成原則，應主要選取活躍在科研一線、深入了解此學科方向或專業方向的專家參與評審，充分考慮專家的專業水平和知識結構。其三，對產業化應用類創新成果（比如國家科技進步獎候選項目），應多選取活躍在企業生產一線的專家參與評審。其四，在評審方式上，一方面通訊評審單元、學科/專業評審組的劃分，要隨著科技發展變化，進行科學靈活地調整評審組范圍；另一方面，應增加通訊評審專家數量，適當引入海外評審專家［16］，處理好通訊評審和會議評審的關系。

（3）控制獎勵數量。國家科技三大獎的獎勵數量應該經過科學論證，三類獎項要有不同側重、界限明晰。

國家自然科學獎和國家技術發明獎的獎勵對象應側重獎勵人物，對作出突破性或原創性發現的科研人員予以鼓勵，激發從0 到1、從無到有的科學探索，突出首創性特征。美國國家科學獎的獎勵方式有一定啟發。美國國家科學獎是美國最高的科學榮譽，1959 年由美國國會正式通過設立，每年獎勵一次，每次獲獎人數不超過20 名。獎勵的范圍覆蓋物理學、化學、生物學、數學、工程科學、社會科學與行為科學等領域。獎勵對象是美國公民或在12個月內提出申請加入美籍具有永久居留權人士［17］。據統計，獲得過美國國家科學獎的人中有超過80 人還獲得過諾貝爾獎。美國國家技術創新獎對我國國家技術發明獎具有一定參考。美國國家技術創新獎于1980 年由美國國會通過《史蒂文斯-威德勒技術法案》時確立，由美國總統授予在促進就業和提高企業全球競爭力取得卓越成就的工程技術人員或企業。1985 年開始評選，每年評審一次，每次獎勵10個左右。獎勵范圍包括產品與工藝發明、技術轉讓、先進制造技術、技術管理、人力資源開發、環保技術等領域。獎勵對象是個人或企業。被提名人必須是美國公民，可以是個人或不超過4 人的團隊［18］。

相比之下，國家科技進步獎應側重獎勵團隊或單位，對解決了國家戰略性需求的重大成果的科研團隊和組織予以獎勵。這方面可對標參考類型是俄羅斯聯邦政府科技獎。俄聯邦政府科技獎設立于1994 年，由政府首腦（總理）簽署授獎決定，親自或委托政府高官頒獎。主要獎勵在生產實踐中得到應用的科研成果，包括新技術、新工藝、新材料、新設備、新儀器、新教材等，其評獎范圍除了俄羅斯公民外，還包括外國人和無國籍人士［19］。該獎最初設立的獎項多達50 個，后逐步壓縮，2014 年后壓縮為20 項（其中國防和安全領域5 項，獲獎信息不公開）,單項獎金200 萬盧布，由獲獎者均分。一般情況下每個獎項獲獎者不超過15 人。

從近3 年國家科技獎勵的授獎總數來看，我國國家自然科學獎年均獎勵數量大約45 項，國家技術發明獎年均獎勵數量大約65 項，國家科技進步獎年均獎勵數量大約160 項，三大獎的總和年均約270項?？傮w來看，國家科技獎勵的授獎總數略微偏高，從突出導向、發揮激勵和示范作用的角度來看，國家科技獎的年均授獎總數還應該適當控制，進一步提升國家科技獎的總體質量，為到2050 年實現建成世界科技強國的戰略目標提供有力支撐。由此建議，若國家科技獎仍然按照每年度評審一次的方式，建議每個獎種的總數壓縮為前三年平均授獎數量的70%左右，即三大獎授獎總數不超過200 項；若考慮延長評獎周期，按照每兩年評審一次的頻次，建議參考同期成果積累數據的基礎上，考慮三大獎授獎總數不超過400 項。

4.3 減輕負擔

2021 年國家科技獎勵改革問卷調查數據顯示，約25%的參與調查者認為“提名數量過多，‘報獎’和‘評獎’耗費科研人員大量時間精力”。因此，需要堅持問題導向，注重工作實效，以調動科研人員積極性和創造性為出發點和落腳點，切實減輕評獎帶來的不合理負擔，為引導科研人員潛心研究營造良好環境，更大激發創新活力。

對國家自然科學獎和國家技術發明獎，若采用提名人背靠背提名方式，則可大幅簡化提名書面材料，并且無需被提名人準備提名書和答辯材料，切實減輕一線科研人員負擔；同時，可以借鑒一些國外政府獎的舉措，適當延長提名的有效時間，比如美國國家科學獎的提名材料從提名之年起4 年內有效，美國國家技術創新獎的提名材料在當年及下一年的2 年內有效。

從減少評獎負擔角度來看，建議將國家科技五大獎種分成兩類，分放在2 個年度進行評審，即最高科學技術獎、國際合作獎、自然科學獎、技術發明獎在同一年度評審（人物類），科技進步獎（項目成果類）在另一年度評審，即與其他獎項不在同一年度評審。這樣一方面可以擴大遴選高水平評審專家參與獎勵評審的范圍，另一方面也可以減少專家評審項目過多的負擔。

4.4 協同發展

在西方發達國家的科技獎勵體系中，民間社會力量設立的科技獎勵是主體，發展成熟、規?？捎^，在獎項設置、資金管理、獎勵推薦和評審等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政府不直接干預社會力量科技獎勵的發展，而是由社會機構通過市場管理的方式運作，重在激勵創新，引導潛心學術研究。在中國，科技獎勵制度的實施是國家對科技工作進行宏觀調控的重要措施之一，也是對科技工作進行管理的重要手段。中國科技獎勵的社會分層主要是按行政級別進行的。國家科技獎勵處于權威地位，是最高級別的政府科技獎勵，地方各級政府科技獎勵的設置和評審方式均仿效國家科技獎進行設置。而社會力量獎勵一般不具有行政級別，無法與科技管理部門的各種分配制度相配套，因而其社會聲望和影響力遠遠低于政府科技獎勵。

因此，國家科技管理部門應積極引導社會力量設立定位準確、學科或行業特色鮮明的科技獎，出臺相應的管理辦法規范社會科技獎勵的運行，從而提高我國社會科技獎勵的整體水平。同時，還應鼓勵具備資金實力和組織保障的科技獎勵向國際化方向發展，培育若干在國際上具有較大影響力的知名科技獎勵。政府還應該加強對社會力量設獎的支持，比如制定社會力量設獎的獎金免稅政策，鼓勵提高獎金額度。只有建立集中與分散相結合、多層次、多類型、多元化的科技獎勵體系，才能夠改變以自下而上遞進的縱向結構為特征的科技獎勵體系，更好地發揮科技獎勵的激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