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婷
內容摘要:從《生人妻》文本來看,以往研究認為該小說表現的是封建勢力重壓下男權對女權的壓迫的論點似乎并不合適。小說中,男女主人公之間是有感情的,且男主人公“賣妻”的行為也并非是為了自己。本文擬采用文本分析法,通過對男女主人公內在心理變化的分析,挖掘出隱藏在他們復雜心理背后的社會悲劇。
關鍵詞:《生人妻》 男女主人公 內在心理 社會悲劇
《生人妻》是四川作家羅淑創作于20世紀30年代的一篇短篇小說,它以軍閥統治下的四川農村為背景,講述了農民“賣妻”的悲慘故事。據《中國風俗辭典》解釋,“生人妻”意即丈夫還在,妻子改嫁,[1]其具體形式也在《紫陽縣志》中有詳細介紹:“不用禮行,不吹不打,乘夜摸黑進行。”[2]因為娶“生人妻”易生是非。小說發表后收獲一片好評,羅淑也因此被視為“很有才華,很有希望的青年女作家”[3]。小說從發表至今,對它的討論與解讀大多都圍繞在封建勢力重壓下男權對女權的壓迫,封建禮教下婦女的悲慘命運,以及女主人公的反抗與覺醒方面。然而當我們拋開外在因素,只專注于小說文本本身,專注于男女主人公的內在心理時,筆者有了不一樣的發現。因此,本論文以《生人妻》文本為研究基礎,通過對男女主人公內在心理活動的詳細分析,挖掘出隱藏在他們復雜心理背后的社會悲劇。
一.《生人妻》以軍閥統治下的四川偏僻農村為背景,描寫了封建勢力重壓下農民出賣人妻的悲劇,小說采用的是倒敘的手法,為方便對男女主人公內在心理的梳理,本文將按照事件發生的先后順序進行論述。小說中,男主人公賣草的男人最終做出賣妻的決定是經歷了“猶豫不決——賭氣賣妻——羞憤屈辱——內疚后悔”的心理變化過程的。
最開始,男人對于賣妻的提議是猶豫不決的。這個主意最開始是熱心的九叔公不忍看他整天為生計發愁而給他出的,并且還勸說這也是為女人好:“依我說,你那個媳婦兒,放她一條生路去。”[4]起初男人并沒有答應。可“這些話像石子樣的橫亙在他心里,他不時陰沉了臉,坐在樹蔭下,手摸著腿肚子想事情”[4],在把所有能維持生計的辦法都想了一遍后,最終還是把想頭落在了妻子身上:“賣掉她去——落得大家一干二凈。”[4]但在得知三婆靠勞動艱難生存的消息后,“內疚象毒蟲的口,在他心上惡狠狠叮了一下”[4],他對靠賣妻謀生存的念頭又產生了猶豫與遲疑。在古代社會,女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如今,丈夫卻要為了生存,將妻子嫁與他人,這不僅意味著失節,還意味著丈夫的無能。一方面,賣妻的恥辱會讓從小在封建禮教熏陶下長大的男人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打擊與羞辱,但另一方面,生存的壓力又逼迫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了,因此,在這個階段,男人的心理是在賣妻和不賣妻之間反復變化的。
在這種猶豫不決的心境下,原本沉默忠厚的男人開始性情大變,成天睜著布滿紅絲的眼尋釁鬧事,妻子則更是他肆意打罵的對象。而讓男人由猶豫不決到決心賣妻的轉折點是源于一場一碗玉米糊引發的吵鬧。女人不小心將一碗煮好的玉米糊潑倒了,男人便掄起一塊灶磚便向她砸去,兩人因此發生了爭吵,男人咆哮說女人是瘟喪,女人也怪說跟男人過不下去了。女人決絕的話語與冷然的神氣,激起了男人的驕傲心和妒意,于是,他轉身賭氣般地去找了九叔公。在這前后轉變的心理活動過程中,男人因為自尊心對于賣妻猶豫不決,卻也為維護自尊心而決心賣妻。
而當兩天后九叔公悄聲告訴男人找的是胡家堰塘胡大后,男人感受到了無盡的羞憤和屈辱:“哦!胡大!那個慣在場口上找人喝酒,自己一毛不拔,誰提起都要吐口唾沫的瘦鬼。他?如今來提他的妻子?”[4]他沒有說任何話,甚至轉身就走開了,直到九叔公要一句回話,才略微躊躇又干脆而堅決地回復:“好!算事!怎么都行!”[4]在這個心理階段,男人產生的這種羞辱感同樣也是因為自尊心作祟,之前他找九叔公賣妻就是自尊心的驅使,但等九叔公真的將買家找好了,他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情沒有回頭路了,前面所論述賣妻的恥辱感又開始在他心里發酵,再加上他的妻子即將要嫁的還是一個大家都厭惡、他也瞧不上的人,他的這種恥辱感就愈發地強烈,但同樣又是為了保全面子,即使他對胡大再不滿意,卻也只能答應。
而當男人回到家將事情告訴妻子后,兩人都陷入了沉默,此時,男人的心里既滿懷著對妻子的愧疚和對賣妻行為的后悔,也有不得不遵守契約將妻子送走的無奈。因此,當這種沉默被象征著不吉利的貓頭鷹的叫聲打破后,他對女人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事到如今,人家哪肯打了空轎子回去?說不來的事,哎!”[4]意料之中的,男人的這種勸說換來了女人的責罵,而這種責罵正戳中了男人的心坎,他欲解釋卻又說不出話,只能急得直跺腳,好不容易說出的“娘喲”兩字也頗帶有委屈的意味,待他緩過神來后,又急急發出爆炸似的吼聲為自己辯解:“我,我未必不是娘養的!我犯了什么王法?我該受這活罪?”[4]但這辯解卻顯得蒼白又無力。在男人劃柴點燈時小說對他此時的面貌作了描寫:“在暗淡的油燈下,那張方正微黑的臉顯得特別委瑣慘白,眼珠更是可怕的陷落了。”[3]相由心生,由男人此時這張完全已經看不到生機與活力的臉,足可以想象他此時內心的煎熬與痛苦。緊接著男人摸出一根銀發簪遞給妻子,那是女人前不久才抵押出去的用了二十幾年的銀發簪,男人將它贖了回來。在遞發簪給女人時,男人說了一句話:“哪!把這拿去。”[4]而與這看似稀松平常,甚至有些粗魯的話語形成對比的,是男人遞發簪時顫抖著的手,這是男人用賣妻的錢贖回來的,而這錢是他以后賴以生存的支撐,但他卻依然選擇用它去贖女人隨身很久的、有著很深感情的飾物,也許是想讓女人在新夫家時不那么孤獨,由此可以看出男人對女人的情誼與內疚。也正是因為這根銀簪,女人最終默認了男人將自己賣了的事實。在最后女人離家時,男人也只是點點頭并不作聲。
二.作為被賣的一方,女主人公經歷了“生氣不肯——心軟接受——反抗出逃——后悔出逃”的心理活動過程。不同于對男主人公心理變化的重點在女人再嫁的夜晚,女主人公心理變化的重點則在來到新夫家后。
最初當女人得知自己被丈夫賣了之后,小說描寫她是“象受了極大的重壓,不言語,也不動彈,靜悄悄的,陷在這死一樣的岑寂里”[4],在沉寂被打破,男人進行勸說后,女人情緒激動起來,開始責罵男人“好人”、“狼心狗肺”、“全不要良心”,邊罵還邊渾身打戰,喘氣,甚至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足以可見女人對再嫁的抵觸與她對男人的生氣和失望。
而當她看到男人將她前不久才抵押出去,伴隨了她多年的銀發簪遞給她時,女人連說話都是帶著顫音的,一句“你幾時贖回來的?”[4]包含了她當下所有的喜怒哀樂。但她也明白這根簪子對于男人的重要性,這對于她自己而言只是一個念想,一種精神上的慰藉,但對于男人來說卻意味著希望,活下去的希望。因此,她伸過去接的手馬上又落了下去,哽咽著連連搖頭:“我不要!——你留著有用處,我,——我不要呵!……”[4]銀簪仿佛一柄鋒利的小刀,將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隔膜給劃開了,使得那純樸而真誠的感情從中涌了出來,從而到達了對彼此雙方相互的理解。[5]于是,女人牽起衣角揩干眼淚對男人說“我走”,甚至在走出不遠后還回頭提醒男人別忘了收晾在桑樹上的衣服,足可以看出女人對男人的愛與不舍。
當女人坐著前來迎接她的小轎來到新夫家后,最初她就像一頭溫順的小綿羊任由新夫家人擺弄。不管是自稱她嬸娘的蹩腿老太婆是如何像驗證貨物一樣,用審視的眼光將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還是提來一桶熱水和一套新衣裳,讓她先去隔壁豬圈“洗晦氣”,亦或是新夫家人替她裝扮,她都沒有任何反抗,而是乖巧地照做。甚至在豬圈洗澡時,還順便給豬圈里的豬喂了吃食,在看到它們爭著搶食時,她才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因為在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下,只有勞動才能讓她找到以往的熟悉感,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而且新夫家給她準備的新房屋內也亂糟糟的,堆滿了鋤把和篾簍之類的東西,還有一幅沒按把手的新鑿的石磨,怎樣看都不像是一間婚房,而且胡大既能夠買得起妻,就說明他家境應該不錯,但給女人安排卻是一間又舊又亂的屋子,足可以想象他們對女人的輕視態度與女人以后在新夫家的艱難處境。而當女人一出現在酒席上,就受到了客人們的七嘴八舌的不懷好意的評價,這讓“她覺得一頭鉆進遍是針刺的小林,進不得,退不得”[4],而她的新丈夫胡大卻只是裂著兩瓣大黃牙癡癡的笑,仿佛頗為客人們的贊美而自豪,絲毫沒有要護著她的意思,弟弟小胡則更是時不時抬頭瞅她,這一切都讓她感覺不適,但也僅僅是不適而已,她依然沒有反抗的念頭。直到老太婆讓她去給中間人九叔公敬酒時,這個拆散她與她丈夫的罪人,她的內心終于有了波瀾,“她起了點恨意”[4],但她終究還是把酒給敬了。后來到要和新丈夫胡大喝交杯酒時,她也是不愿意的,在被人拽著手不小心將杯盞給打翻后,她受到了胡大的打罵,她感到委屈,自來到新夫家后受到的一切待遇都讓女人感到委屈。但真正讓她產生逃離念頭的導火索是小胡欲趁大胡醉酒后對她行不軌之事,在她一掌將小胡打倒在地上后,小胡那在地上仍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的蠕動感,給了她一種奇特的恐怖與脅迫,于是她不顧一切地逃離了胡大家。
在女人瘋狂奔跑的過程中,體力漸漸不支,再加上天黑看不清路,最后她腿一軟,滾下了路旁的山坡。等她再睜開眼時,她躺在一個“冰涼、堅硬、凹凸不平的地方”,全身上下都到處是傷口,疼得厲害。她懶得去管,只竭力思索來這的原因,在猛省過后開始懊悔:“簡直在發瘋,誰叫我要跑的!”[4]但她的懊悔并不是為著自己,而是覺得自己逃走的行為肯定會連累男人:“定是找他扯皮去了!……我倒害了他!”[4]于是在天亮后,她辨清了方向,掙扎著爬回了原夫家探聽情況,但聽到的卻是男人被保甲抓走的事實。
三.以往大多數研究者都將這篇小說的主題闡釋為封建勢力重壓下男權對女權的壓迫,認為其表現的是封建禮教下女性的悲慘命運,但筆者通過上述對男女主人公心理變化過程的分析認為,這篇小說它主要想表現的是對艱難時世下底層人民命運的關注。
作者將故事背景選取在四川沱江上游西岸一個偏僻的山坳里,男女主人公是一對從外鄉漂泊而來的夫婦,賣草的職業是他們搬遷到這里來時才開始的。那么,在來到這里前,他們是干什么的呢?從小說中“方整的麥田就擺在他們的眼里,那原是他們的產業,那長著綠油油的麥田的田”[4]這幾句可以看出,他們也曾是擁有屬于自己土地的自耕農,根據呂登平在《四川農村經濟》中的調查,從民國元年到民國二十年,農耕農減少,佃農增加,自耕農有淪為佃農的趨勢,而在1935年的調查中,在偏辟地區,即使是小地主和自耕農的生活也很艱難。[6]由此可推斷出,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應該是受到農村經濟破敗的影響,不得已賣掉自己的土地而流落至此的。從他們的經歷同樣可以推斷出當時社會中與他們情況相似的人應該不在少數,因此,為了突出他們這種困苦的普遍性,作者甚至都沒有給他們起名字,只是用第三人稱“他”和“她”代替。
但這還僅僅只是開始,小說中男人“賣妻”的行為雖然有與妻子置氣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為生存的壓力所逼迫著。隨著經濟的愈發蕭條,漸漸地,他們在山坳里靠賣草維持生計的平衡又被打破了,農村經濟的破產導致養牲口的人家越來越少,沒有人再需要他們的草了,無論男人挑著擔子走了幾家幾戶,將價錢減到多低都無濟于事,他們最終還是被生活逼上了絕路。賣妻實屬是男人的無奈之舉,他既不是像《賭徒吉順》中的吉順因為欠下賭債需要典妻還賭,也不是像《為奴隸的母親》中的黃胖子那樣對妻子毫無愛意,只是將妻子當做來錢的工具。雖然他與他們一樣,都有著很強的男權意識,會對妻子進行打罵,覺得妻子像件歸屬于自己的物件,可以任自己隨意支配,但他與他們最大的不同點就在于,他是愛他的妻子的,這一點從他決定賣妻前的各種猶豫不決,賣妻后的懊悔與痛苦和拿賣妻的錢贖回妻子隨身多年的銀簪就可以看出。更何況他賣妻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讓妻子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不再跟著自己受苦。而他的妻子則更是對他有情,她看到簪子時的驚喜,想要卻又最終收回去的手,以及在孤獨地走出家門后仍不忘回頭提醒“當家的”記得收衣服的體貼,都體現了她對丈夫的關心和依戀。當在胡家受到胡大的訓斥委屈不已時,她第一反應也是想到丈夫,想著如果他知道自己嫁過來后會受到如此羞辱,一定窮死也不會讓她過來。而當她逃跑摔下石場傷痕累累地醒來后,第一時間想的也是自己逃跑會不會連累丈夫。在小說的最后,還硬撐著不適的身體回到了家,目的就是為了確認丈夫是否安全。《生人妻》這篇小說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男權社會中男女兩性之間的割裂和隔膜,它用情感這一紐帶將夫妻二人緊密聯系在一起,將他們看作一個整體,著重表現他們的困窘生活以及他們在面對困窘生活時的辛酸。
《生人妻》的寫作不僅是受到當時動亂的社會環境的影響,還與作者羅淑的成長環境息息相關。羅淑出生于一個富裕的家庭,在她幼時,她的父親羅樹屏買了一處熬鹽的灶房,辦起了“聚興灶”,她“每日看到的是熬鹽工人的非人生活和農村瀕臨破產的景象,鹽工和貧苦農民的悲慘命運刺激著世彌幼小的心靈”[7],于是她開始拿起筆為貧苦的勞動人民發聲。因此,《生人妻》所要表現的主題并非是封建勢力重壓下男權對女權的壓迫,而是艱難時代下底層小人物生活的艱苦以及他們的無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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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艾以,沈輝等.羅淑羅洪研究資料[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