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蔚臻

在香港家族商戰劇中,普通大眾和豪門望族同樣生活在高密度的香港,共同分享著香港的有限的都市空間。然而,普通大眾的生活空間被香港那些象征權力的都市空間所隔離。在劇中,以香港樓市的居高不下作為家族商戰劇所植根的社會語境,“頂級住宅”“首席府邸”“曠世豪宅”“名門公館”成為了高人一等的優質與尊貴生活的轉喻。
香港家族商戰劇的制作特點之一,就是表現豪門之家與平民之家的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在這種二元對立的影像敘事過程中,香港的豪門之家成為了暗戰、爭斗、罪惡、冷漠的代名詞。相比之下,香港的平民之家更多的是和睦、親密、平等、幸福的情感體驗。當然,這種明顯的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成為了家族商戰劇富于戲劇色彩的故事情節的重要載體,香港的豪門之家的恩怨情仇被過度放大和夸張,而香港平民之家的和睦成為商戰劇反復書寫和強化的重點。在越來越追求高效率和功利性的香港社會中,港劇的影像傳達出的是一種在光影交織、霓虹夢幻的香港社會中依然有著人情的溫暖。曾創下香港無線收視紀錄的《溏心風暴》及其續集的靈感來源就是亞洲女首富龔如心的遺產風波。在越來越功利化的香港社會中,豪門之家的暗戰與平民之家的和睦,這種截然對立的二元敘述模式,并不是香港現實社會生活中的真正存在。
事實上,通過影像去呈現高密度的城市空間里依然能夠傳遞人情的溫暖,是港劇對抗逐漸拜物教化的香港現實社會的一種干預方式,也是對中國文化傳統中的守望相助的精神的延續與傳承。當然,平民都生活在老街和唐樓。夏循祥在《權力的生成——香港市區重建的民族志》一書中,就以實地考證的方式對香港灣仔和利東街的發展變化的歷史進行了詳細的記錄。從中可以發現,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舊區,居住環境惡劣、密集,但身處其中的老街坊依然懷念富有人情味的舊區。書中這樣寫:“造就細路哥(細路是粵語對小朋友的稱呼)開戰彈馬子、大人閑話家常的天地。而哪家主婦沒來煮飯,誰人不舒服,要不要幫手……街坊雖未至手足情深,卻真個守望相助。”
近幾年來香港的電影和電視劇在反思香港的現代性的過程中,借助經典劇集的翻拍與創作,呼喚的是在流金歲月中逐漸被淡化的守望相助精神。香港無線近年來的經典劇集,比如《無業樓民》《樓住有情人》《十月初五的月光》《街市的童話》《一屋老友記》《溏心風暴之家好月圓》《巴不得爸爸》《巨輪》《當旺爸爸》《缺宅男女》《金霄大廈》《香港愛情故事》等都是此類的作品。
100多年來的香港老街就好像一條時光隧道。游走于香港老街,可以深刻感受到香港百年的歷史和轉變。電視劇里,莊士敦道一直到皇后大道東一帶的舊城區包括了香港著名的利東街、春園街、太原街、石水渠街等,是灣仔最有人情味和市井氣息的地方。舊商鋪、老建筑(唐樓)承載著香港的歷史記憶。
一個城市最大的秘密,莫過于那些隱藏在市井里的露天集市和特色街道了,它們有的歷史悠久,有的妙趣橫生,永遠是城市中最具鮮活魅力的地方。香港作為金融中心和購物天堂,代表香港城市風貌的總是锃亮的摩天大樓和熱鬧的商務中心——會展中心巍峨的建筑延伸到維多利亞港,成為香港的地標;金紫荊廣場成為游客回顧歷史的必經之地。因此,在香港電視劇中,對街道和唐樓的生活細致入微地描摹能夠讓觀眾重新審視都市與情感之間的關系,重新在這座透支幸福感的城市中找到心靈的棲息地。香港電視劇對于香港街道有著獨特的表現方式。《廟街·媽·兄弟》(2000)、《街市的童話》(2004)、《鴨寮街的金蛋》(2005)(又名《翻新大少》)、《情陷夜中環》(2005)、《當旺爸爸》(2012)、《溏心風暴》(2007)系列、《金宵大廈》(2019)等劇集將故事發生的地點設置在充滿市井和草根氣息的老街。縱橫交錯的橫街窄巷之中,傳統的商鋪和建筑、街市人流、燈紅酒綠,承載著香港作為現代化都市的情感與記憶。現代化和全球化讓香港的城市街道悄然發生改變,新型的大廈和會展中心不斷取代原本老街的房屋建筑。
由李克勤、梁漢文、葉璇主演的《廟街·媽·兄弟》講述了發生在香港廟街的平凡人的故事,廟街承載了“廟街六小福”這一代人的成長記憶。廟街位于香港九龍城的油麻地,是著名的香港夜市。因為兜售價格低廉的商品,廟街也被稱為香港的“平民夜總會”。每天傍晚時分廟街的路邊小攤開始營業,小販擺賣吃的用的,包羅萬象。
由歐陽震華、向海嵐等主演的《鴨寮街的金蛋》以香港著名的電器街“鴨寮街”作為背景,鴨寮街的興衰伴隨著香港經濟的起落,在《鴨寮街的金蛋》中,這條曾經繁華的香港老街見證了在金融風暴的重創之下“鴨記風塵三俠”之間互幫互助、相互依存的友誼。
唐樓的公共空間的形式與使用者形成的網絡之間,是唇齒相依的關系,二者不可缺一。這些社區網絡對很多人來說,是他們賴以為生的重要依靠。對于底層人、獨居者、長者或其他弱勢群體來說則更為重要,因為不少舊區的居民是年老的長者,他們的日常生活相當依賴街坊鄰里的相互照顧和幫忙。
2016年TVB 推出《一屋老友記》,故事發生在一棟老唐樓。年事已高的寶祿突然離世,他的遺囑要求自己的四個孩子在老唐樓里一起生活9個月后才能賣掉房子分財產。于是,作為遺囑執行人的大哥寶歡帶著妹妹寶欣、三弟寶愉和小弟寶怡一起搬回了老唐樓。寶歡在年輕時不愿意子承父業,忙著追名逐利,對弟弟妹妹毫不關心,除了彼此感情淡薄之外,兄妹四人在同一屋檐下的生活也有不少摩擦,埋于心底的積怨好像地雷一樣一觸即發。一段時間的相處和磨合之后,兄妹四人逐漸敞開心扉,互相幫助,無話不談,一家人最終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
據歷史資料顯示,香港1900-1979年興建的樓宇大多數為唐樓,俗稱騎樓。唐樓的主要特色包括:低矮建筑物,大部分是三至五層高,以磚頭以及木梁為主要材料;物業所占地盤甚小,面積以50~80平方米為主,外形呈細長而窄形狀,街外行人路邊有兩條石柱支撐,連成一排;前鋪后居或上居下鋪的情況相當普遍,因此唐樓用途以商住混合為主;樓宇設計結合中西建筑結構特色,普遍具有樓底高、設有采光井、面向大街的陽臺長廊或露臺裝有法國式窗戶等特色。
香港的唐樓因為其獨特的建筑特點,比如天臺、吊橋、騎樓等形成了自然的公共空間,經過人們長時間使用,讓唐樓鐫刻上了情感的符碼。香港電視劇往往將故事的地點設置在香港舊城區的某個唐樓,以灣仔地區最為典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在唐樓的特殊設計中被建構起來的。歷史悠久的社區中,樓梯鋪(staircase shop,也稱為樓梯檔)是唐樓特有的社交聚集地,也是人際網絡的一個重要節點。唐樓有著獨特的樓宇結構,每幢大廈的樓層偏低,沒有電梯,只有樓梯。樓梯拐角下騰出的是面積不過幾平方米的小方塊,它亦造就了一間又一間的樓梯鋪。不過,人們開樓梯鋪不單純為了賺錢,商戶與四周就此形成了共生關系——街坊之間相互幫忙,是現代香港社會中罕有的現象。
唐樓的公共空間的形式與使用者形成的網絡之間,是唇齒相依的關系,二者不可無一。這些社區網絡對很多人來說,是他們賴以為生的重要依靠。對于底層人、獨居者、長者或其他弱勢群體來說則更為重要,因為不少舊區的居民是年老的長者,他們的日常生活相當依賴街坊鄰里的相互照顧和幫忙。
夏循祥在《權力的生成——香港市區重建的民族志》中詳細描述了香港唐樓的老住戶們互幫互助的有趣的生活情境:“張師奶到樓下米鋪糴米,買豉油,要是賒賬,老板一聲應諾,無須記賬;李師奶有急事,放下孩子給陳師奶看管一會兒是常事;燒臘檔‘事頭’常常給細路哥送塊叉燒到嘴邊,派發驚喜;街坊之間借電話,也如借鹽、借油一樣自然。”
在香港電視劇中經常出現的公共空間是打通和連接了許多個單位的天臺(天棚)。每家每戶的孩子放學后會在天臺玩耍,由此天臺成為聯系人際關系的免費游樂場。周末的時候,天臺成為家家戶戶露天燒烤、聯絡情感最好的地方。吊橋的獨特設計讓樓與樓之間的交流更加方便,所以在一條街道從街頭走到街尾,來來往往的都是自己熟悉的人,這種人情的流動從天臺的空間一直延伸到了騎樓下的城市街道上。家族式的團聚在唐樓中非常普遍。同一屋檐下的大家庭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折射出快節奏的現代香港社會中仍然存在著人情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