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心可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039)
明末清初女作家王端淑的交游詩,涉及了方方面面的人物。與男性作家交往時,王端淑多以其丈夫丁圣肇的口吻進行代擬創(chuàng)作。其代擬的目的是為丁圣肇建立社會關系。王端淑的一生跨越了兩個朝代,少女期處于明代末,她在家中備受寵愛,其父王思任從來不限制她的讀書寫作,由此王端淑擁有了深厚的文學功底。嫁與丁圣肇不久,明朝覆滅,逃亡路上她對戰(zhàn)爭的殘酷有了深刻的認識,因此她的文學作品有一定深度。今人對王端淑的認識,大都來自胡文楷所編《歷代婦女著作考》,書中列舉了王端淑的一系列作品,如《映然子吟紅集》(以下簡稱《吟紅集》)、《名媛詩緯》、《玉映堂集》等。王端淑現(xiàn)存的作品中,《吟紅集》保存得比較完整,但是學界對《吟紅集》的研究并不多。文章將對《吟紅集》中的代擬詩歌進行梳理總結(jié),以考察王端淑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社會發(fā)展之間的關系。
《吟紅集》中所收錄的代擬詩歌共計40余首,按照代擬對象的不同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以娘家的姐姐和弟婦的口吻創(chuàng)作的代擬詩歌,另一類是記錄夫君丁圣肇交游的代擬詩歌。
朝代更替,少不了流血的戰(zhàn)爭,其中最無辜的就是平民百姓,王端淑的長姐王靜淑難逃厄運,被迫出家為尼。在《敘難行代真姐》中,王端淑想象著長姐所經(jīng)歷的磨難,流露出了傷痛之情。
國柞忽更移,大難逼何速。磋我薄命人,愁心轉(zhuǎn)車軸。夫亡遺老親,家窘難容仆。一兒止三齡,雖慧還如木。予族若無人,孰肯憐孤獨。恐為雌家知,相攜奔山谷。山人索屋金,解衣挽鄰胃。月光照敗廬,雖寐難成熟。聞兵往西來,劫掠尋村宿。姑子能兩全,此頸寧甘戮。節(jié)敗何生為,摧客髻剪禿。志老寂空門,流光惜瞬倏。悲聲落紙中,能書不能讀。[1](《敘難行代真姐》)
國家滅亡,異族入侵,夫君離世,稚兒尚幼,家境窘迫,王靜淑只能帶著孩子到山中躲避戰(zhàn)亂。但山中也不是逃難的好去處,前有屋主索要租金,后有官兵掠奪村舍,層出不窮的苦難排山倒海般壓在王靜淑身上,為了保全家人性命和自己的清白,王靜淑只能削發(fā)為尼。對于長姐的苦難遭遇,王端淑感同身受,飽含悲憤之情寫下這首詩,表達了對貧苦大眾的同情。其《訪映然子隱居代真姐作》則體現(xiàn)了兩人手足情深。
流云淡淡接疏林,半墮晴光綠水沉。蟬靜不喧巢葉穩(wěn),人幽多管抱琴吟。泯對徑草隨音覓,杖拔閑花帶笑尋。月冷一椽寒影隔,輕煙香己出松陰。[1](《訪映然子隱居代真姐作》)
這首詩描寫了王端淑隱居的生活環(huán)境。詩中的淡云、疏林、綠水、靜蟬、管琴等意象無不烘托著幽靜的山間生活。“泯對徑草隨音覓,杖拔閑花帶笑尋”句也說明王端淑、王靜淑兩姐妹在生活中是有往來的。
《吟紅集》中,王端淑還曾以丁圣肇姑姑丁啟光的口吻進行創(chuàng)作。例如:
羨君高隱鹿門留,一片閑云接素秋。疏樹紅飄香水靜,遠山翠落淡煙收。雁來拾得蘆花味,詩就同尋敗葉修。此際芳懷應不寐,綺窗倚玩小銀鉤。[1](《秋夜憶映然子弟婦,代步孟姑作》)
丁啟光,字步孟,山陰人,別駕承芳公女,金吾參軍朱公履客子元德妻。幼仰家訓,好文墨,善楷書,相書宜家,內(nèi)外無間,年未三十而寡。矢節(jié)撫孤,中外稱其操焉[2]。這首詩首先描述丁啟光視角下的王端淑的歸隱生活,借丁啟光之口表達了王端淑對自己這一時期的生活很滿意。
這類詩歌基本上都是王端淑站在對方的立場進行寫作。當她以親人的視角進行創(chuàng)作時,她所表達的情感與詩中親人表達的情感是一致的。
《吟紅集》中,王端淑代丈夫丁圣肇所作的代擬詩歌數(shù)量較多。這些代擬詩歌的內(nèi)容龐雜,反映日常社交的方方面面。
1.賀壽
《吟紅集》共收錄18首賀壽詩,1首為自壽詩,其余17首為他壽詩,他壽詩中有9首是代擬之作。這9首代擬詩根據(jù)祝頌對象的不同可以分為賀親、賀友、賀長官3類。不同于自壽詩的低調(diào)內(nèi)斂,代擬賀壽詩顯示了王端淑的才華以及她的男子氣概。在《寶劍歌為李席玉壽代睿子詠》中,王端淑使用了女性詩歌中鮮少能見到的寶劍意象:“斬蛇亭長逐鹿翁,畫彩騰空驅(qū)煙峰。馮歡賦魚圖士供,刻舟不與愚夫從。”[1]這首詩借稱贊寶劍達到贊美李席玉的目的。
在其他幾首詩中,王端淑頻繁地使用鶴、松、梅等意象營造賀壽的氛圍。例如:
秦峰溪松千尋綠,解作人間幾百曲。墮芳蘭泛照新痕,幽蒼韶繞寒梅屋。松弄閑云維鶴起,余香幼出雄文史。臨流墨發(fā)醉魚光,吹花繡衣秋煙裝。空音冷冷如淡云,水動松回步虛舞。云浮應散月易沉,擬祝溪松淡今古。[1](《擬秦峰溪松為吳震峻先生代睿子作》)
詩歌開頭有“秦峰溪松千尋綠”句,結(jié)尾處有“擬祝溪松淡今古”句,溪松這個意象首尾呼應,美好的祝福寓于溪松中。除此之外,“墮芳蘭泛照新痕,幽蒼韶繞寒梅屋”句通過書寫梅花營造祝壽的氛圍。
2.賀升官
《吟紅集》中出現(xiàn)了賀升官的代擬詩歌,表明王端淑已經(jīng)介入了丁圣肇的官場活動。相較于傳統(tǒng)的女性文學活動領域,王端淑在家庭之外也找到了活動場所,由此可以看出當時女性的社會地位在不斷提高。在此類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王端淑用豪邁的手法表達了對友人升遷的祝賀。如《喜周公勷盟兄別駕常州代》[1]中用“慷慨結(jié)客輕黃金,狂歌斗酒歡清音”表達對周公喜交友、不看重錢財美好品質(zhì)的稱頌。《聞張振公嬸舅父榮任云間代》[1]中,“昔年弱冠別臺顏,廿載睽違鬢欲斑”句說明其夫與張振已多年未見,“北闕文星夸政績,高岡鸞鳳集云間”句表達了對張振的政治才能的夸贊。
3.賀新婚
賀婚詩最早在《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詩經(jīng)·國風》中有30多首賀婚詩,如《關雎》《螽斯》《桃夭》等。《吟紅集》代擬詩歌中的賀婚詩表達了對新婚男女的美好祝福。例如:
寒英垂發(fā)茂陵妍,司馬才堪碧玉憐。香媛今宜留寶鼎,蘇融可以廢青氈。流鶯春煖云中史,醉蝶煙迷花里仙。從此騷壇蹤跡遠,蘭閨日詠畫眉篇。[1](《賀陳勉之新婚代睿子》)
詩作第一句對新娘的外貌和新郎的才華進行了贊美。中間兩句用了“香媛”“流鶯”“醉蝶”等意象為新婚營造美好氛圍。古代夫妻以在閨房畫眉為情趣,所以“從此騷壇蹤跡遠,蘭閨日詠畫眉篇”表達了王端淑對新婚夫婦的祝福。
4.悼亡懷念
(1)悼亡詩
“悼亡”有狹義和廣義之分,廣義的悼亡懷念親人、朋友等,范圍比較廣。狹義的悼亡專指丈夫?qū)ζ拮拥膽涯睢M醵耸缭凇兑骷t集》中代擬的悼亡詩,悼亡的對象比較廣泛。如《代睿子悼酉侄》是王端淑代丁圣肇悼念友人李席玉去世的兒子。
英致飛虹杳,星移帶月殘。鳳毛知易損,蘭夢忽驚闌。日近長安慧,文標秀骨端。龍門疑有望,白玉嘆空寒。一影垂老髻,全羞無熨冠。猶傷沉璧夜,尚捧苦參丸。減色花應痛,鐘情客亦酸。春秋吾道閉,今識花麟難。[1](《代睿子悼酉侄》)
詩歌前4句中“飛虹”“鳳毛”“秀骨”“龍門”等具有夸贊意味性的詞語表現(xiàn)了李席玉兒子十分聰慧。“杳”“損”“疑有望”“嘆空寒”等帶有悲調(diào)色彩的詞語展現(xiàn)了王端淑內(nèi)心無法抑制的悲痛。
(2)懷親憶友詩
《代睿子懷友》一詩雖未表明友人具體是誰,但飽含真情實感,表達了對友人的思念之情。
春新詩人績,洪園每錯尋。海棠仍不語,鸚鵡杳新音。絕色紅初墮,空香綠已森。清宵聞杜宇,或也憶山陰。[1](《代睿子懷友》)
詩中“杳新音”表達了因朋友不在身邊,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到新樂曲的苦悶心情。后又用“杜宇”意象,烘托哀涼的氛圍。
除了懷友詩,王端淑還創(chuàng)作了《代睿子懷玉尺弟》和《代睿子憶玉尺六弟》,表達對弟弟的擔憂與思念之情。王玉尺是王端淑的六弟王霞起。《代睿子懷玉尺弟》中有“凋殘花萼失芳叢,磋爾天涯我孰同”[1]句,王端淑看到凋花殘葉,聯(lián)想到自己與弟弟分離的處境,不禁悲從中來。詩中還用了“悲秋月”“泣東風”烘托悲涼的氛圍。《代睿子憶玉尺六弟》中有“兵劫家亡身果在,何無一字至金陵”[1]句,如果弟弟躲過了兵禍還活著,為什么沒有寄來書信報平安呢?王端淑以直白的語言表達內(nèi)心的擔憂之情。
5.酬答唱和
(1)酬答詩
《吟紅集》代擬詩歌中的酬答之作用真摯的語言對特定的人物進行夸贊。例如:
漠漠黃花秋一把,秋霜夜繁鴛央瓦。千種煙云屬化工,澹墨輕俏隨意寫。韓干畫馬不畫人,徐君畫人不畫馬。情光筆光神欲飛,異傳不在虎頭下。畫龍好龍真龍來,莫作葉公驚遁者。[1](《代睿子贈畫師徐象九》)

翩翩人杰玉花驄,溫格無驕古將風。仗鉞已來蘇越困,彤弓應許錫元功。寒戈光落憐霜白,淡月輝分照幕紅。龍穴今堪玄豹隱,謳歌處處羨雷同。[1](《代睿子上陳唯公》)
第一首詩表達了對畫師徐象九的稱贊,詩中“神欲飛”“真龍來”用夸張的手法表達徐象九的畫作惟妙惟肖。詩中王端淑還提到了以畫馬著稱的韓干和葉公好龍中的葉公,認為徐象九的繪畫才能不遜色于這兩個人。第二首和第三首稱贊的對象都是陳唯。第二首詩首先通過“世誼先有望,山寇自相投”,對陳唯的家族進行了描寫,在這種家庭環(huán)境中長大的陳唯頗有教養(yǎng),他禮賢下士,善用賢者,能夠做到“禮士談兵俠,迎賢檢策謀”。然后王端淑對陳唯的外貌進行了描寫,“煙眉客默默,英質(zhì)體彪彪”,由此勾勒出一個面目清秀又孔武有力的男子形象。最后對陳唯的功績給予肯定。第三首詩的內(nèi)容和第二首詩大致相同,都對陳唯的外貌和功績進行了稱贊,這首詩最后一句運用了“玄豹”的典故,交代了陳唯最終的去向是隱居。
(2)唱和詩
王端淑代擬詩歌中的唱和詩分為兩類,一類是在宴會飲酒時所作,另一類創(chuàng)作于文學集社的過程中。例如:
人生貴適志,富貴欲何為。放遠托卮酒,清音愧竹絲。□云佇鶴木,飛鷺點漣漪。暢飲毋辭醉,曾聞荷鐘隨。[1](《席上代睿子作》)
詩歌第一句點明人生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理想,富貴與錢財是身外之物。王端淑借這句詩表達自己追求的人生目標。第二句、第三句描述宴飲時的環(huán)境。最后一句表達詩人希望在場的好友開懷暢飲,不醉不歸。再如:
久羨陶君早拂衣,竹梧深處疊山扉。徑無鳥跡堪云覆,苔有花痕倩雨飛。鶴滿幽池稀俗客,蕊開古帖妙香微。雪兒輕詠鴛鴦調(diào),蕉底欹窗玩晚輝。[1](《秋日同諸子社集邢淇瞻先生今是園,閱其所著鴛鴦扇詞記,限衣字,代睿子》)
詩歌首聯(lián)點明了王端淑對陶君歸隱后生活的羨慕。王端淑想象陶君歸隱生活環(huán)境的幽靜和生活的閑適:池邊有野鶴漫步,沒有人打擾,陶君在鮮花盛開處臨摹古帖,在芭蕉葉下倚窗賞夕陽。詩歌表達了王端淑對歸隱生活的向往之情。
王端淑在代擬詩歌中對傳統(tǒng)的意象進行了深入加工,使詩句具有更加深刻的內(nèi)涵。《嵊邑吳亮公父母太翁良老以現(xiàn)任司訓太君李母雙壽代》《擬古月臨松代睿子壽吳期生先生》《代睿子壽杜功王表叔》《代壽李席玉初度》等詩篇中,王端淑運用鶴的意象表達美好的祝愿。在中國古代詩歌中,鶴是一個常見的意象。如白居易的《池鶴》、蘇軾的《鶴嘆》,均表達了對高雅情志的贊美。除了“鶴”,“松”“梅”等意象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其代擬的賀壽詩中,這些意象表達了詩人對過壽者的祝福,也營造了祝壽的氛圍。
王端淑“猶長史學”,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巧妙地運用典故。例如:
海空碧影暮云殘,遠樹紅籬醉目看。漢史已成王氣弱,郢歌長詠俗情寬。葛袍素負山川韻,石研光分牛斗寒。寂莫新亭應有淚,楚囚無□愧南冠。[1](《代睿子次新安曹文季進士龍偶社韻·其一》)
秋老黃花碧人鄉(xiāng),雁含蘆影隔瀟湘。數(shù)年寥落埋王粲,一旅應難起少康。竹枝乍扶觀蝶戲,芒鞋特著為山忙。閑舒白眼隨時混,學得歌狂共酒狂。[1](《代睿子次新安曹文季進士龍偶社韻·其二》)
王端淑在這兩首詩中借用典故對曹文季懷才不遇表達不平之感。第一首詩中的“葛袍”代指隱士,“楚囚”代指處境窘迫的人,以此展現(xiàn)曹文季的艱難處境。詩中用“郢歌”表達王端淑對曹文季文學素養(yǎng)的肯定。第二首詩引用了王粲的典故,王粲因其貌不揚、身體孱弱,所以不為劉表看重。王端淑借王粲懷才不遇暗示曹文季與王粲有著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但第二首詩又對曹文季歸隱后的生活表達了羨慕之情。“閑舒白眼隨時混,學得歌狂共酒狂”,在不必爭取功名利祿的閑適生活中,與朋友唱和飲酒的生活令人向往。
傳統(tǒng)女性生活空間狹窄,與外界的接觸較少,所以她們的文學作品一般是細膩、綺麗的閨閣之作。王端淑突破了傳統(tǒng)女性的生活范圍,為男性代擬詩歌。其詩歌具有豪邁的男子之氣。如前文提到的《代睿子上陳唯公》使用了女性作家很少使用的“仗鉞”“彤弓”意象,整首詩豪情萬丈,絲毫不見柔弱的閨閣之氣。
王端淑的代擬之作涉及的內(nèi)容比較龐雜,特別是在代丈夫丁圣肇創(chuàng)作時,作品內(nèi)容涉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由此可以看出王端淑代表丈夫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的頻率并不低,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主要有:
一是王端淑、丁圣肇夫妻感情深厚。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中,丁圣肇并沒有因為妻子才華出眾就阻止妻子進行創(chuàng)作,相反他為妻子的才華感到驕傲。王端淑在《吟紅集·卷八》“春燈雪月熠”一詩的題目中說:“王泰然將軍、吳奉璋別駕、李枚臣明府、孫天印中翰、趙我法參戎,枉過草堂,睿子出予集請教閱,竟留飲。泰然以‘春燈雪月’頒令我法,遂拈首句,各續(xù)一律,代睿子詠。”[1]丁圣肇主動將王端淑的作品拿出來請別人鑒賞,這一舉動使王端淑有機會與男性文人交流自己的文學作品,使自己的才華得以展現(xiàn)。
二是社會環(huán)境相對寬松。明末清初,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女性的地位得以提升,“明清時代,有一個十分有意思的文化現(xiàn)象,那就是文人學士的‘女性化’,才女的‘學士化’和‘文人化’”[3]。這使得王端淑有機會展示自己,她摒棄傳統(tǒng)閨怨詩的哀怨憂傷,書寫自然山水、飲酒唱和等內(nèi)容,代表了明清女性文人創(chuàng)作的新風向。由王端淑代擬創(chuàng)作的行為可以看出,明末清初,女性可以在家庭之外獲取新的活動空間,這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