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植：世界太美，我不想讓它被破壞

萬小軍

她跳出世俗的眼光，一頭扎進秦嶺深處追尋大熊貓的足跡，只為做不一樣的事情。在感受大自然的神奇與魅力的同時，她也在探尋瀕危野生動物與人的和諧共處之道。她接過教書育人的接力棒，創(chuàng)辦NGO，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到這項關乎人類未來的偉大事業(yè)。她是中國為數(shù)不多既做保護研究又投身實踐的女科學家。結合了科學態(tài)度與人文精神，她用行動告訴我們，什么才是綠色可持續(xù)發(fā)展。

呂植

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北京大學自然保護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執(zhí)行主任，中國女科技工作者協(xié)會副會長，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創(chuàng)始人，聯(lián)合國生態(tài)修復十年2021-2030顧問委員。呂植長期在中國西南山地和青藏高原開展瀕危旗艦物種，如大熊貓和雪豹的生態(tài)學和保護生物學研究，專注于探索人與自然共存的機制和條件。

吃完飯，呂植把所有剩菜打包，神態(tài)自若，毫不擔心此舉失了學者的體面。

身體力行倡導節(jié)約，是呂植長期以來的生活方式。作為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她比普通人更深刻認識節(jié)約背后蘊含的道理及帶來的巨大價值。

“減少餐桌上的浪費，我覺得是每個人都馬上能夠做的一個事情。”呂植舉例，在亞馬遜流域和東南亞等地區(qū)，毀林現(xiàn)象非常嚴重，當?shù)匕l(fā)展需要土地，特別是農(nóng)業(yè)。“我們的糧食有三分之一是浪費在餐桌上的，因此，不浪費糧食就可能節(jié)約了三分之一的土地。這些土地可以恢復成森林，恢復成濕地，那是很多生命的家園。”

這正是呂植所追求的更美好的世界。

在路上

呂植被稱為“野生大熊貓最親近的人類”。除日常教學外，她長期在野外工作。長途跋涉、風餐露宿是野外考察研究工作的日常，這對人的身體素質和精神是雙重考驗。在外人看來，自然保護工作枯燥乏味且不為大眾所知，不適合女生，很辛苦，沒有前途……剛跑野外時，身邊的朋友經(jīng)常這樣勸呂植，但她不以為然。在野外，呂植看到了最美的自然，這種美妙的體驗和幸福感是他人所感受不到的。

然而，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她只去野外工作了1個月，其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家待著。這種狀態(tài)對于呂植來說倍感煎熬。她從來沒有在家待過這么長時間，甚至自己連著幾天做飯的情況也是人生中從未有過的經(jīng)歷。

2021年，疫情形勢好轉后，呂植又開始了跑野外的生活，用她的話說，“有點報復性地出野外”，除了經(jīng)常去的三江源、四川等地，她還去了秦嶺，那是她最早做野生大熊貓保護研究的地方，也是她從事自然環(huán)境保護工作的起點，她曾在那里度過了1985年到1992年的青春時光。

在秦嶺南坡工作時，呂植一年當中至少半年、最多甚至10個月都在野外，對當?shù)孛恳粭l山溝里的環(huán)境狀況都記憶猶新。那時候，她每天為了熊貓忙得不可開交，早上起來就在計劃和熊貓的“偶遇”，“它今天會干什么，我怎么走會遇到它，怎么樣才能不讓它嫌棄我，讓它理解我是善意的，學它的叫聲等等，回來以后就把自己的感想寫下來。”

這是一份呂植獨享的熱鬧，雖然不一定能和所有人分享，但可以自得其樂。

但是，在保護區(qū)中間，有一個山村，“像刀一樣從中扎進去。”呂植邊說邊向《中國慈善家》比劃，由于山村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當?shù)匦纬闪丝撤ァ⒋颢C、買賣野生動物等經(jīng)濟活動，一度讓保護區(qū)工作人員頭疼。

這次回去讓她看到了可喜的變化，“最直觀的印象是樹又多又大”。以前當?shù)厥巧植煞^(qū)，為了保護野生大熊貓成立了保護區(qū)，林業(yè)工人轉崗成了保護區(qū)的工作人員，呂植曾經(jīng)的助手也成了保護區(qū)的骨干。

呂植還去了兩趟西藏墨脫，這個位于喜馬拉雅山脈南部的縣，直到2013年才通了公路，由于當?shù)厣锒鄻有缘莫毺兀藗儾贿h萬里來一睹其風采。

早在2000年，呂植就曾徒步進入墨脫，但這次去的感受更為復雜——交通的改善使得人和經(jīng)濟活動往來更加頻繁，已沒有當初刀耕火種的現(xiàn)象，人們有更多的時間和心情去欣賞大自然。

呂植記得自己2000年第一次進入墨脫時的艱苦。積雪很厚，人們前進的注意力都在徒步的腳下，無暇抬頭欣賞美麗的大自然。而這次人們可以坐在車上飽覽大千世界的美景。

但是，對于保護者來說，這也是一種糾結。“這個度在哪里？我們到底要開發(fā)多少，要保護多少，怎么樣尋求平衡？”

呂植計劃在墨脫開展長期觀察和社區(qū)保護的工作，盡早介入，把當?shù)氐睦习傩談訂T起來做保護。她和團隊給墨脫當?shù)氐娜罕姲l(fā)放了紅外相機，培訓他們使用這些相機監(jiān)測野生動物。“我們希望能拍到老虎，因為這里也是中國為數(shù)不多的孟加拉虎出現(xiàn)的地方。”

人文精神的指引

呂植出生在甘肅蘭州，父母是大學老師。在這個知識分子家庭里，她排行老三，哥哥姐姐比她大十幾歲。她從小就要強，也是家里的寵兒。

幼年時期，呂植曾在農(nóng)村短暫生活過。跟著親戚到田地種莊稼，看見鼢鼠竄出來她也不怕，還很興奮跑上去抓。

她自小就熱愛閱讀，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她的人生觀、世界觀。她看的書很雜，沒有特別指定看什么種類，通常是抓到什么書就看什么。上小學時，呂植已經(jīng)開始看大部頭小說，甚至包括《魯迅全集》這樣的讀物。她當時并不明白書中所傳遞的思想內核，只是當作故事書翻閱。“我看不懂他說的那些話，但是他的態(tài)度你是能感受到的，就是一種批判的態(tài)度。”

中學時代，呂植當過學生會主席，她也叛逆，會和老師對著干。完成課業(yè)之余，她還花了大量的時間看外國小說，一度熱衷于科學家的傳記類作品。

這些書中，對她影響較深的是儒勒·凡爾納和阿西莫夫寫的科幻小說，以及達爾文的著作《貝格爾號航行日志》。達爾文的這本書講述了自己在1831年至1836年，游歷南美、加拉帕戈斯群島、澳大利亞，再回到英國的奇特冒險經(jīng)歷。

呂植被書中記錄描繪的對自然和人文的探索發(fā)現(xiàn)所吸引。通過這本書，呂植看到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家里有了黑白電視后，呂植還收看了有關達爾文的電視劇，達爾文式的生活吸引著她，讓她向往。

這些都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1981年，16歲的呂植考入北京大學，選專業(yè)報志愿時，她不顧家人勸說，放棄了醫(yī)學這類當時大家都認為“有前途”的專業(yè)，堅持選擇生物專業(yè)。她甚至一度認為，自己可以像達爾文一樣去探險，但又不敢想象自己能否實現(xiàn)。

不過，讓呂植失望的是，入學后的學習生活與達爾文書中描述的奇幻場景相去甚遠，實驗室并不能給她帶來更多的樂趣。“我把這個瓶子的東西倒進那個瓶子里，嘩嘩變出來一個東西，這不會讓我特別興奮。”她常常為此煩惱。

轉機出現(xiàn)在1983年。那一年，呂植遇上了從事熊貓保護研究的潘文石教授，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既不賺錢、也不能飛黃騰達的事業(yè)，居然有人樂此不疲地在做，這種科學探索的精神深深觸動了呂植，她又想起了書本里的探險家。

出于對野外工作的憧憬和熱愛自然的本能，呂植找到潘文石，一心想跟著去野外做研究。潘文石沒有立即答應，卻架不住呂植一次又一次“追星”般地跟隨，最終收下了這個學生。呂植從此深入山林，和動物結下了不解之緣。

如今，呂植的同學中，有做教授的，也有做研究的，有開公司的，也有做律師的，但做自然保護的，只有她一個人。

呂植在北大一直讀到博士畢業(yè)，中國頂級學府的學習經(jīng)歷武裝了頭腦，開闊了她的視野。與此同時，社會環(huán)境也在發(fā)生深刻變化。20世紀80年代正處改革開放初期，那是一個思想解放與激蕩的年代，空氣中都是理想主義的味道。

大量新書面世讓人眼花繚亂，除了學習新知識，人們的思想觀念也更加多元且包容異見。80年代的大學生中，介紹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走向未來》叢書幾乎無人不知，它啟蒙和影響了一代人。這也是呂植最喜歡的一套叢書，她從中認識到世界的動態(tài)多元和復雜。

這些科學知識和人文精神的熏陶，也給呂植后來從事自然保護工作帶來了有益的啟示。“我們要用一個動態(tài)的包容的心來看不同人的訴求是什么，我們怎么分析這些訴求的本質，尋找和引導共識。”

除了導師潘文石，呂植也深受動物學家喬治·夏勒的影響。喬治·夏勒是首批被中國政府邀請參與大熊貓保護的外國專家，20世紀80年代初，他用時5年研究大熊貓的生活習性，在那期間，呂植與他相識。1984年，喬治·夏勒又成為最早獲批進入青藏高原開展動植物研究的外國人。呂植曾跟著喬治·夏勒來到青藏高原考察，認識了很多動物。

青藏高原的考察經(jīng)歷也重塑了呂植的價值觀。她了解到，除了國家劃定的保護區(qū)外，當?shù)厝诉€有自己保護的區(qū)域——神山。在那里，樹木粗壯，動物自由自在活動，湖里的魚并沒有被當成盤中餐，被人們用手觸摸也不會受驚游走，人們更不會去神山挖蟲草……

這是從事自然保護工作的人夢寐以求的場景，卻不是通過法律的約束，也不是靠以自然保護工作為職業(yè)的人來促成的。通過進一步研究了解神山和生物多樣性之間的關系，呂植發(fā)現(xiàn)，神山既是一塊土地，同時也表達了人們對自然的一種態(tài)度。這塊土地上的禁忌指明了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并不需要警察和權力部門來監(jiān)督規(guī)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內化成人們自律的行為方式。

在藏區(qū)所見的真實情景讓呂植第一次意識到，保護自然的工作原本就不是外來人、知識分子或者城市人的事情，而是當?shù)厝说氖虑椋赶虻氖侨诵暮蛢r值觀。

做不一樣的事

博士畢業(yè)后，呂植留校任教，但她并不滿足于做老師以及在學校從事科學研究。呂植深知，科學研究也有它的局限性，比如，科學研究可以對物種的種類數(shù)量及其重要性、生態(tài)系統(tǒng)功能等做出解釋，回答應該做什么，但關于如何保護的問題，科學研究并不能提供解決方案，常常停留在呼吁的層面。

這種局限性并不能為社會帶來多少改變，對保護而言收效甚微。

呂植為此進行了多種嘗試。盡管對一頭扎在實驗室搞研究的做法并不感興趣，但為了了解基因和分子技術能為保護起到哪些作用，從1992年開始，呂植花了三年時間在美國國家健康中心癌癥研究所（NIH-NCI）從事博士后研究。

回國后，呂植又短暫地在政府部門工作，在那個時期，一些國際NGO開始進入中國。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向她伸出了橄欖枝，1995年， 呂植順利地成為WWF物種與保護區(qū)中國項目主任，主要負責自己熟悉的熊貓保護項目。她開始以雙重身份參與科研和保護工作。

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也給呂植從事自然保護工作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20世紀90年代，中國停止了天然林采伐，同時，經(jīng)濟發(fā)展觀念開始出現(xiàn)了變化，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也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呂植開始有意識地將人的因素納入到保護中，因為保護工作歸根結底是做人的工作，并從中尋找替代保護區(qū)當?shù)匕傩丈嫷慕?jīng)濟生活方式，以此減緩人們對自然資源的過度消耗。

而在這一過程中，社會組織能夠發(fā)揮獨特的作用。呂植認為，一個國家有社會組織才會更加完善，社會組織在國家治理層面能起到填補空白和試驗創(chuàng)新的作用。以科研信息為例，國家可以組織科學家進行調查，但常年在野外調研的科學家少之又少，普遍存在信息不完善的情況，而社會組織具有天然的優(yōu)勢，可以通過動員自然愛好者低成本、高覆蓋地觀察自然，貢獻自己的數(shù)據(jù)，以此填補空白。

隨著保護工作的深入開展，呂植所處的國際環(huán)保組織并不能深度參與中國的環(huán)境保護，這給她開展工作帶來挑戰(zhàn)。

懷著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理念，呂植做了一個前瞻性的決定——創(chuàng)建NGO。2007年，她發(fā)起成立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這個社會組織的使命是從事物種和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保護，致力于解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問題——建立生態(tài)公平。“既然我受了這么多年的訓練，有機會學習了這么多東西，我覺得這也是我的使命，我要做點不一樣的事情。”

做不一樣的事情讓呂植興奮。近年來，她專注于探索人與自然共存的機制和條件，并通過經(jīng)濟激勵、文化價值觀和政策改進等途徑推動鄉(xiāng)村社區(qū)主導的生物多樣性保護與恢復，以及公民科學實踐。

在中國首批國家公園試點的三江源國家公園，將在園區(qū)內生活的17000多戶牧民每戶聘請一名生態(tài)管護員，山水團隊協(xié)助當?shù)卣块T和公園管理部門建立了一整套“公益管護員”的體系，在進行生物多樣性巡護和管理，提高保護成效的同時，使當?shù)啬撩瘾@得收益。

而在三江源國家公園推出首批特許經(jīng)營項目昂賽“大貓谷”，通過牧民合作社經(jīng)營的自然體驗活動，讓當?shù)厣鐓^(qū)與外來訪客得以共享保護的惠益，成為一個“綠水青山”轉化為“金山銀山”的生動案例。

在秦嶺，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介入，給當?shù)馗纳粕鷳B(tài)環(huán)境、轉變生產(chǎn)生活方式帶來了一些新思路和新方法。他們嘗試養(yǎng)殖蜜蜂來幫助當?shù)卮迕裉娲鷤鹘y(tǒng)的生計。

村民也開始對自然保護感興趣，自發(fā)地組織成立協(xié)會發(fā)展生態(tài)旅游。“其中幾個帶頭的村民是年輕人，他們推動山村從一個對環(huán)境不友好的生活方式，轉化成一個對環(huán)境友好的生活方式，通過自己保護的效果來賺錢。”村民的經(jīng)濟活動和生活方式在這些變化中逐步轉型，讓呂植感動又欣慰。

讓老百姓參與到保護中來，同時從保護中受益是近年來呂植及其團隊一直在推行的保護模式。“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但是真正轉化起來還有一定難度，需要時間。在過去的幾年，這個村子已經(jīng)看出了一些初步的成效，至少老百姓的心情非常舒暢，情緒高昂。”

這些成績的取得和結果既是個性使然，也是出于自身熱愛。作為見證和參與中國自然保護事業(yè)發(fā)展的人士，回想起這些經(jīng)歷，呂植向《中國慈善家》感慨，自己趕上了做自然保護越來越順利的時代。

2021年，呂植因從事大熊貓、雪豹等瀕危野生動物的保護和研究，促建保護區(qū)、修法和政策改善，支持青藏高原和西南山區(qū)生物多樣性熱點鄉(xiāng)村社區(qū)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以及支持草根環(huán)保NGO，探討應對氣候變化和生態(tài)危機的解決方案等行動榮獲“愛心獎”，獎金高達16萬美元。呂植計劃用這筆錢支持公益組織的建立。

盡管有著大學教授、NGO創(chuàng)始人等多重身份，但呂植更喜歡將自己定義成一名受過科學訓練的保護實踐者。“我原來談保護都要察言觀色，覺得這是個好人才會試著和他聊保護議題，現(xiàn)在變成了別人請你去做保護教育，完全不同了。”

變化讓人欣喜，但困難仍然存在，需要改變的事情還沒有完全改變。“這個地方太美了，我不想讓它破壞，這個事情還沒有發(fā)生，但是正在往那個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