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鑫
眾所周知,寫作是一種艱難的藝術耕作。大家習慣把它稱作“筆耕”。由初學寫作,到自成一家,其間要經過很多步驟,并非一蹴而就的事。“寫作者須循序漸進,不可好高騖遠。”這樣的說法已成為老生常談。
最近,筆者的案頭書籍是朱光潛的文藝學隨筆集《談文學》。書中,朱先生把寫文章和寫字類比,且將之分為四重境界:疵境、穩境、醇境、化境。基于朱先生的觀點,我們不妨暫且拋開那些虛幻的勸誡,只給大家展現:寫作,如何實實在在精進。
朱先生認為,初學寫作的人,好比初學書法的人:拿不穩筆,無法自如運用手腕,因此結體不能勻稱端正,用筆不能遒勁平實,寫出的字歪歪扭扭,筆鋒笨拙無力。
疵境的特點,主要是駁雜不穩。即便所有字中有兩三個寫得很好,某個字中有一兩筆寫得很好,然而縱觀整幅作品,缺陷仍然太多。
寫作的疵境也同理。想要脫離這個階段,最需要下一番功夫學習關于寫作的基本規模法度。
規模法度,分為抽象、具體兩個層面。抽象層面是用心學習文法、邏輯、義理等百科常識,但并非從理論到理論、從知識到知識,而是盡量找來好作品讀熟、讀透。不求數量,只求質量。像拆卸、拼裝精致玩具一樣,在準確用字、句子組織、段落布局、語調節奏等方面細細揣摩。
具體層面就是模仿與修改。我們絕對不可輕蔑模仿。古今中外的大藝術家,都會像嬰孩學習走路,從模仿起步。有了抽象層面的閱讀儲備,模仿時我們以那些佳作為正確引導,不浪費時間在不夠分量的文章上。這樣,集合各位大家的優勢,邊讀邊學著寫,加以變化,會很容易形成自己的風格。
當然,光模仿也是不夠的,還要耐心修改。修改遍數越多,思維越深入,下筆越穩妥。正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章要寫好,要讓自己安心,必須嚴格修改文中存在的瑕疵。所以,在實踐的過程中,如果有水平高的師友手把手輔助,指出毛病,說出應該修改的理由,將會利于我們養成純正的手法,不至于兜兜轉轉白辛苦。
但因處于疵境,寫作訓練強度不夠,初學者往往會有兩種毛病:要么對抽象層面的規模法度不清楚,看不出自己寫作的問題,明明文句不通順、不妥當,自己卻以為通暢、妥帖;要么容易受虛榮心、興奮感、熱情、幻覺等影響,無法對自己進行客觀批評,以為自己寫的時候精神飽滿,寫出的作品就一個字也動不得,一定會成為不朽杰作。
需要強調的是,抽象學習與具體努力,兩者并沒有先后順序。正如理論與實踐,實為一體兩面。咀嚼佳作與模仿修改,最好同軌進行。比如,讀出精品文章好在哪里,自己馬上依葫蘆畫瓢學一下這些好的地方;練筆時,發現自己無法處理某個具體話題,立即找來某些佳作中處理類似問題的地方參看。如此,便能早日踏上平正的路徑,達到下一重境界。
如果書法愛好者略有天資,日日勤奮,多臨摹碑帖筆跡,多向書家請教,他習得一些規模法度,能夠靈活運用手腕,就可以寫出無多大毛病、看得過去的字。
穩境的特點,主要是平正、工穩,合乎規模法度,卻沒精彩之處,也無獨創地方。
雖然穩境平淡無奇,但也極不容易做到。不經過穩境,醇境與化境幾乎不可能達到。沈尹默先生曾說,善書家與書家最大的區別在于,有人擅長書法而不講規模法度,沒有穩當的規模法度,就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書家。
文章的道理也是如此,“從心所欲”的前提是“不逾矩”。東坡有言“我書意造本無法”,并非認為寫作或書法不需要基本功。他這里的意思,恐怕包含了對脫離穩境的一種期待。
朱先生則認為穩境很重要,它不易達到,但仍是平庸的境界。很多人經過疵境的艱苦訓練,從事文字工作,詩文書畫樣樣都會,但都四平八穩,沒有一點精彩,非“庸”即“俗”,老活在自己的舒適區,看不出多少進步。只因一“穩”就會“定”,老守著那種定式,沒有變化。
要改變現狀,就必須嘗試不同的風格。如果文風偏軟,可以學一學硬朗的文字;如果太平實,可以學一學艱深的文字;如果比較陰柔,可以學一學強健的筆法。在變化中尋求突破,在陌生中開辟新路,盡管可能回到另外的疵境,但同樣可以精進至新的穩境,如此輾轉,境界自會逐步擴大,技法就如同滾雪球般愈加成熟。
書家真草隸篆都嘗試,多品讀、多臨摹各時代的碑版帖札,薈萃各家各體長處,形成自家特有風格。書寫的字,或奇或正,或瘦或肥,是具有美感的藝術作品。這便可以稱為醇境。醇境的特色,是凝練典雅,極盡一個人功夫之能事。
醇境,“猶夫良農,既懷善藝,又擇沃土,復加耘耔,乃有盈倉之報”。一名優秀的老農,擁有高超能力,找到肥沃土地,每天勤懇耕耘,一定會收獲滿倉稻蔬。
然而,從朱先生提及的美學觀來看,疵境、穩境、醇境,都只是“技藝”層面,不能完全脫離“匠”的范圍。任何人只要勤下功夫,功夫熟了,都可以達到。
最高的境界是化境。寫字的藝術成熟了,同時,胸襟學問也成熟了,二者融為一體,于是字既可以見出靈活的手腕,還可以表現高邁的人格。悲歡離合、山川風月、哲學宗教……都能在無形之中流露于字里行間,增加字的韻味。
寫作正如寫字。疵境、穩境、醇境、化境,這四重境界,都與天資、勤奮相關,有不能純靠天資達到的,也有不能純靠勤奮達到的。勤奮很重要,不然我們老是在疵境里徘徊,無法進入穩境與醇境。天資如同催化劑,決定進入穩境與醇境的速度。但如果天賦極低,窮極一生雖也能進入穩境,然而化境卻令人望塵莫及。
前三重境界,我們可以就文字說文字,將規模法度作為進步的指引。但是期待進入化境,我們就要超出藝術范圍,完善寫作者的品格,汲取宇宙間各類知識了。
不少人寫作,提倡“以我手寫我心”,贊成“文章都是反映一個人的性情的,沒有好壞之分”。其實某種程度上,這只是不愿踏實打好基礎的托詞。韓愈曾經說過:“其皆醇也,然后肆焉。”改善瑕疵,慢慢寫得穩當,吸收各家所長,令技藝變得純熟,表現出自己獨特個性后,才有足夠底氣肆意創作。
總而言之,對寫作來說,“百煉鋼”或許變不成“繞指柔”,但是“繞指柔”的形成還得靠“百煉鋼”作為根基。因此,如果真正想在寫作上精進,求穩求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