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并圖/李衛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心理咨詢中心)


界限提供安全空間
作為一個從業十幾年的咨詢師,我經常會被人問:每天要聽那么多負面情緒,心不累嗎?
其實,我剛開始做咨詢那幾年,確實很累。一方面,要想做個靠譜的咨詢師并能“療愈”來訪者,除了必須具備扎實的專業知識,還要有極強的現場分析和應對能力。在聽來訪者講話時,咨詢師的大腦要飛速地運轉和思考,才能理清來訪者癥狀背后曲折迂回的因果聯系,這實在很費腦子。另一方面,聽到來訪者的故事時,咨詢師不僅要用大腦思考,還要對來訪者的情緒產生沉浸式的體驗,即所謂的“深度共情”——感受來訪者的喜怒哀樂和哪怕極細微的情緒,這實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特別耗費心力。
有一次,一個來訪者向我哭訴,說她無法離開分手依然互相糾纏的前男友。她因為前男友的精神暴虐而離開,又常因對方的偶爾熱情心生悔念,如此糾結不已。在咨詢室里,她的情緒起伏非常大,作為新手咨詢師的我,完全陷入到她的無力與痛苦中,又對她處理問題的不果斷、不堅決而產生恨鐵不成鋼的感覺。等下了班,我跟朋友約著一起看電影,卻立刻想到了白天這位來訪者,“如果她的前男友也約她看電影,估計她又沒辦法拒絕了……其實我可以提醒她一下……”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本來是想著放松一下,結果反而更累。回到家,都準備休息了,卻想起白天咨詢室里這個來訪者的哭泣,我為自己無法解除她的現實痛苦而感到無力與自責。
以至于后來,我白天做咨詢,每至深夜,便復盤白天的各種細節,又重新體會一遍自己的無力感,常常對自己進行靈魂深處的拷問:“我到底能幫來訪者做什么?”
時間一長,便產生了職業倦怠感,感到非常疲累。
這種糾結與困惑,在一次長程的業務培訓之后得到了解答。
當時的授課老師,是一個有著豐富咨詢經驗的心理督導師。聽完我的煩惱后,他認真地盯著我說:“你下班了。”隨之,他又說了一句:“那是她的事,跟你沒關系。” 我恍然大悟:是的,下班之后,我不再是個咨詢師了!可是,轉念一想,這看起來是多么無情和冷酷,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怎能因為時空的變化而對另一個人的痛苦無動于衷呢?
授課老師看出了我的疑惑,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年輕的咨詢師,接待了一個看起來非常脆弱的來訪者,每次一個咨詢時段快結束時,她總是非常痛苦和不舍。有一次離開咨詢室前,這個來訪者傷心得哭了起來,咨詢師內心十分不忍,就給了她一個私人電話,并叮囑她只有在非常緊急的情況下才可以聯系他。結果這個咨詢師幾乎每天都能接到來訪者的“緊急電話”,有時候一天還好幾個,每次電話那頭都是痛不欲生的語氣,咨詢師只能耐心傾聽和勸導。


先有獨立,才能自主
如此幾周之后,突然,來訪者不再打電話了,也沒有按約定來咨詢室咨詢。后來,咨詢機構聯系上了這位來訪者,咨詢師與她交流后,才知道她爽約的原因。原來,這位來訪者每次覺得需要傾訴時,都在糾結咨詢師會不會接她的電話,一旦對方錯過來電,她整個心就懸在那里,直到電話接通才踏實。而咨詢師也逐漸感到自己的自由被控制,開始有意無意地不帶手機。也就是說,自從這位來訪者與咨詢師有了現實聯結之后,她的痛苦非但沒有得到緩解,反而變得更加患得患失了。原本在咨詢室建立的完全信任的咨詢關系,也因為這種現實的聯結而遭到破壞,最后,她只能以單方面結束咨詢來解除痛苦。
講完這個故事后,授課老師緩緩地對我說:“下班就是下班,離開咨詢室之后就切斷與來訪者的聯結,這個界限不但是對咨詢師的保護,更是對來訪者的保護。”
這個故事給當時的我一記當頭棒喝。在咨詢室里,就做好一個咨詢師該做的事情,下班之后,就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不再去惦記來訪者,這恰恰是對專業咨詢空間的尊重。唯有這樣,來訪者才有獨立的空間去成長,而咨詢師也不會因無盡的耗竭而疲累。
從累到不累,只隔著兩個字:界限。
其實,經營普通的人際關系,也需要“界限”,很多關系就毀在了沒有“界限”上。
我的朋友王老師就遇到了類似的困惑。王老師是一位年輕的博士生導師,是一位非常熱心的人。但最近,他說自己受傷了——“被自己的學生傷得不輕”。
王老師有個學生,我們姑且叫他小艾。小艾馬上要博士畢業了,他的學術天賦極好,也非常勤奮,但是最近突然準備放棄正讀得風生水起的博士學業,輟學加入某傳媒公司,全職制作科普短視頻!要知道,他已經為博士論文做了很多實驗且數據都已整理完畢,很快可望在國際頂級學術期刊發表了!這樣的決定,在王老師看來,簡直是發瘋了!王老師一番追問,終于知道了原委。
原來小艾最近談了一個女朋友,這個女孩子是其他學院的碩士,美麗又溫柔,小艾對她一見傾心。在相處的過程中,兩人有非常多的共同語言,小艾覺得自己被激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但女朋友最近家里遭到了變故,她的父親因為生意失敗,資產被法院凍結,一下子全家陷入了困境。小艾一心想幫女朋友一把,然而博士在讀期間顯然無法實現這一心愿,于是他想要棄學投奔曾經高薪兼職過的傳媒公司。
王老師越聽越急,苦口婆心地勸小艾不要放棄,甚至主動提出可以先借錢給他渡過難關。談話結束之后,王老師越想越不對勁。他做了一系列的推理,最后得出的結論是,自己的學生極有可能陷入了某種情感騙局!


不只看到他虛弱的地方更要發現他有力量的地方
王老師想,這事兒他得管。他找到了小艾女朋友的導師,把來龍去脈告訴了這位導師,兩人一合計,“這事兒咱倆得管”。
于是在一個黃昏,兩位導師找到了女生,苦口婆心地勸她暫時放棄小艾,先成就他的學業。聽了兩位導師的話之后,女生既委屈又悲憤。委屈的是,她并未希望小艾輟學,對他的沖動行為也是苦勸無果。悲憤的是,自己并未做錯什么,兩位導師要來干涉自己的私人情感算怎么回事?情急之下,女生當即就做出承諾,斷絕和小艾的戀愛關系。
得到了想要的承諾,王老師放心了。他每天給小艾發很多關于項目前景的信息,鼓勵他繼續把研究做下去。他打心眼里愛護這個年輕有才華的學生,太希望他成為一位學術界的新星了。但是,有一天,王老師發現,小艾不辭而別了!等學院的老師和同學們找到小艾時,他正在一個小旅館里喝酒。門打開時,他睜著血紅的眼,當著所有來找他和勸他的人,指著一同前來的王老師哭喊著:“我一直以來根本就不喜歡科研!我功課好,科研好,是因為大家希望我那么做,我一直在迎合別人的需求!我現在只想做我喜歡的事,我只想和我喜歡的女孩在一起,不管掙不掙錢,我就想自己做一回真正的我自己!王老師,你是你,我是我!我求你不要再來干涉我了!”


成長,始自放手


有界限才有關系
王老師呆在原地,他完全不能理解小艾對他的控訴。他覺得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小艾好,盡管方法極端了一點,但最終結果肯定是好的,總有一天小艾會明白他的苦心。王老師沒有想到的是,小艾在沒有界限的人際關系中痛苦已久。從小,只要他表現出喜歡做什么,便會收到一個來自大人的更好的建議,讓他放棄自己的喜好去選擇一個更“好”的事物。小到幼兒園興趣班,大到高考填志愿、選專業、考研、讀博……沒有一個選擇是他自己的。這一次的叛逆,與其說是因為女朋友家里的變故,更不如說是對無界限關系的一種宣戰——他想真正地獨立自主一次。
發展心理學和臨床心理學研究發現:嬰兒最初是分不清自己和媽媽的,他的自我,隨著外界的動蕩而風雨飄搖。聰明的母親會把自己的臂彎放大,給他創設一個既安全又能適度自由探索的空間,讓瑟瑟發抖的生命在呵護且鼓勵的氛圍中,不斷去觸碰大大小小的風險。一次一次探險,又一次一次軟著陸,分離又回歸,在與外界的碰撞和反饋中慢慢地塑造出了一個叫“自我”的東西。
正是分離和界限感塑造了獨立自主的品格,有了獨立的自我,才有一個一個的個體,才有真正意義上的你和我,“關系”這個詞才有意義。
完型治療的創始人皮爾斯在20世紀60年代曾經寫過一首詩,清晰地劃出了心理治療關系的界限:“你是你/我是我/你不是為我的期望而活/我也不是為你的期望而活/如果我們能相遇/那是美麗的啊/如果不能,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或許這首詩,適合一切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