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立娟
何曰愈,號退庵,字云畡,廣東香山人①《清史稿·循吏四》載:“何曰愈,字云畡,廣東香山人。父文明,河南洧川知縣,有惠政。”參見(清)趙爾巽:《清史稿》,1928年清史館本。,生于清高宗乾隆五十八年(1793),著有《余甘軒詩鈔》《退庵詩話》等。《退庵詩話》具有一定的理論價值,從《退庵詩話》中可讀到何曰愈以理運情、重蘊藉、追求新警等詩學理想;《退庵詩話》也有一定的詩歌史料價值,覃召文在《退庵詩話·前言》中認為《退庵詩話》收錄的詩歌史料有一定的系統性,稱:“特別是蜀、黔、粵的史料尤為豐富,頗能展示出當時的詩歌風貌。”②(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8頁。學界目前關于《退庵詩話》的研究并不多③如覃召文《退庵詩話·前言》(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頁),滿忠訓《〈退庵詩話〉研究》(暨南大學,2011年碩士學位論文)等,多側重于研究何曰愈的詩學主張及《退庵詩話》的文獻價值,雖說也有學者關注到《退庵詩話》與地域詩學的關聯,但對于其中蜀地詩歌的選錄及點評方面的研究還有較大空間。,關于《退庵詩話》中的蜀地詩歌還有一定的探究空間。
何璟在《退庵詩話》跋曰:“先府君為此書自少而壯而老,纂輯不輟。中年宦蜀最久,故得自蜀中者為多。晚年就養(yǎng)皖、鄂,旋復返粵,故述粵中詩派為詳。”④(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92頁。何曰愈曾在蜀為官,《退庵詩話》收錄的蜀地詩歌是值得關注的。本文所說的《退庵詩話》中的蜀地詩歌,包括《退庵詩話》所錄蜀地本籍人的詩以及外地入蜀之人在蜀地的詩,除此之外,《退庵詩話》中其他對于蜀地的想象或回憶之詩也列入其中。本文主要以《退庵詩話》中的蜀地詩歌為研究對象,探究其文獻價值,也對其錄詩歌以及點評的準確度提出疑問。
《退庵詩話》所錄蜀地詩歌,有的為蜀人所作,有的為外地人所作,有的是仕宦文人所作,也有的是無名氏所作,作者身份不一,內容上也呈現出多樣化狀態(tài)。何曰愈在錄詩評詩時也會涉及清代之前的蜀地詩,不過這些蜀地詩歌中更具文獻價值的當屬何曰愈同時代人或相近時代人所創(chuàng)作的蜀地詩。何曰愈把自己真實的蜀地經歷、見聞及感受也融入了一些記錄中,這些記錄不僅僅具有文獻價值,也有一定的文學意義。
《退庵詩話》所記的蜀籍詩人,以會理人為最多,其中目前所見到的《退庵詩話》12 卷中明確記載為會理人的就有4人,即王繼曾、吳鐘侖、吳道馨、嚴中英,另外《退庵詩話》所記蜀籍詩人還有滕昺甲,西蜀溫江人葛岷,閬中人王應詔、王承志,綿竹人李德揚、劉肇晏,成都人周昌熾,鹽源人陳一巖等,何曰愈不僅記錄了一些蜀籍詩人,有時也會收錄或點評他們的作品。
有些詩人雖有詩才,卻并不注意保存自己的詩作,如成都的周昌熾,據《退庵詩話》載:“能詩,自不甚貴惜,隨作隨棄,不肯輕以示人。與余交十余載,不知其為詩人也。癸卯,就宣黼堂太守聘。少黼公子出其近作相示。皆癸卯以后作,前則散軼無存。”①(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07頁。《退庵詩話》收錄了他的幾首作品,如《望瀘山感懷》:“昔年三次上瀘山,怒馬聯鑣任往還。游侶都隨云影散,故人半是鬢毛斑。千層依舊籠青藹,廿載重來望翠鬟。再到山靈應笑我,者回不似昔時顏。”②(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07頁。這首詩筆力老到,心念往昔卻并不過分感傷,含蓄蘊藉,頗有可讀之處。除《望瀘山感懷》外,《退庵詩話》還收錄了他的《答長小泉參戎》,《送楊小霞歸成都》《題張彥青詩后》等。
又:“通江劉松亭(公兆)少應童子試,頗為熊藕塘(運開)刺史賞識。性耽吟詠,著有《松亭小草》一卷,以家貧故棄儒冠,隱于市廛,然不孜孜為利,暇時轍手一卷,吟詠自適。”③(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01頁。今很難尋見《松亭小草》,《退庵詩話》中可見其《生子喜成》《桃花》等詩,且還摘錄了一些佳句。
有些蜀籍詩人還有詩集傳世,還可與《退庵詩話》中的作品形成比對,有些詩人后世不聞其名,《退庵詩話》對這些詩歌的收錄一方面有利于蜀地對于當地詩人詩文的整理,另一方面有利于了解何曰愈所處時代的部分蜀地詩歌樣貌。
在《退庵詩話》所錄的蜀地詩歌中,有一部分并非蜀籍詩人所作。有些詩人或因做官、漫游等原因入蜀地寫下詩歌,也有因送人入蜀寫下關于蜀地的想象詩。
因做官而入蜀地者,有廣東人何曰愈、吳江人趙竹庵、湖南安化人陶澍、山西靈石人王鶴軒等。何曰愈在蜀地為官期間不僅僅對當時一些蜀籍詩人有所了解,也跟一些宦蜀詩人有來往,如:
薛濤井在錦城東南數里許,井廣可三尺,深只數尺,水澄澈見底,甘洌異于他井。旁有浣箋亭,傳為濤造十色箋處也。外有吟詩樓,花竹幽深,游人絡繹。余有五言古體一首,頗道其勝。戊戌冬,趙竹庵少府以《題浣箋亭》作寄示,余次韻和答云:“枇杷花樹里,來訪美人居。竹影迷鴛瓦,苔痕上翠疏。綺筵觥錄事,紅粉花尚書。十幅蠻箋好,文君井不如。”書碩農明府和云:“韋皋功久寂,猶有校書亭。魚瓦留苔翠,蛾眉照水青。詩題才士重,紙乞女兒靈。試汲寒泉煮,于今味倍馨。”①(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82-83頁。
其中《余甘軒詩抄》中“花”字為“女”②《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五八二),《余甘軒詩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48頁。,“花”字為平聲,在此詩中是不合平仄的,“女尚書”之“尚”,按秦人音可為平聲,音常,故此處為“紅粉女尚書”更符合格律詩的平仄要求。《退庵詩話》不僅僅是記載了這些在蜀地為官者的詩歌,也展現了他們交游以及互相以詩歌唱和的場面,這也有助于今人更好地了解當時蜀地官員的一些業(yè)余生活。《退庵詩話》卷七載:“趙竹庵與余詩牘往還,遙遙唱和者三載,未嘗謀面也。己亥冬,竹庵權會理巡檢篆,捧檄南來,始得班荊道故,出其所著《蘭堅閣詩鈔》十余卷相示,且屬訂定,因得卒業(yè)焉。”③(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51頁。《退庵詩話》還記載了壬寅年成都分韻賦詩等場面,此處不一一述及。
何曰愈將要前往西蜀時,其家族中也有以詩贈別者,其中有些詩作涉及蜀地想象,如:“家小山叔培靈茂才云:‘萬里西川路,風煙愴客顏。猿聲啼夜月,云氣鎖晨關。母老情難別,官卑事轉閑。名成報最后,回日舞衣斑。’”④(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5頁。此詩的前四句即涉及對前往蜀地時情景的想象。另,《退庵詩話》卷七所載的馬象乾送姊入蜀詩也涉及蜀地想象。
《退庵詩話》對這些詩歌的收錄,有利于今人了解蜀地籍外詩人在蜀地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也有一定的文獻價值。
如前所述,《退庵詩話》對于蜀地詩歌的收錄,具有一定的文獻價值。不過這些詩歌的準確度還有存疑之處,試看一例:
張詠守成都,有錄曹參軍衰且老,公責其戀棧。次日,參軍求去,別以詩云:“秋江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歸興濃。”公驚嘆,因慰而薦之。憐才虛己,真不愧一代名臣。其改過不吝,尤人所難也。⑤(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76頁。
類似的故事還見于《退庵詩話》之前的典籍,“秋江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歸興濃”句,也有不一樣的版本。蘇軾的《送路都曹(并引)》言:“乖崖公在蜀,有錄曹參軍老病廢事,公責之曰:‘胡不歸?’明日,參軍求去,且以詩留別。其略曰:‘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歸意濃。’公驚謝之,曰:‘吾過矣,同僚有詩人而吾不知。’因留而慰薦之。予幼時聞父老言,恨不問其姓名。今都曹路君以小疾求致仕,予誦此事留之,不可,乃采前人意作詩送之,并邀趙德麟、陳履常各賦一篇。”⑥(宋)蘇軾:《蘇文忠公全集·東坡后集》卷2,明成化本。歷來版本多作“秋光都似宦情薄”,根據句意,自然是“秋光”比“秋江”更能搭配“宦情薄”三字,而“山色不如歸興濃”,有的版本為“山色不如歸意濃”,二者相差雖不大,但后者出現的時間更早。綜合二句看,《退庵詩話》中所錄曹參軍詩很可能有記憶錯誤或傳抄錯誤。版本多的詩歌尚且如此,其他只有孤證的詩歌,即便有錯處也很難得知,但作者讓今人看到了不少詩歌的大致面貌,還是具有一定意義的。
《退庵詩話》曾載:“周晚香贊府(振祐),桂林人,工各體書,尤精八分。得其尺幅者,珍如拱璧。”①(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2頁。據《益州書畫錄續(xù)編》記載:“周振瓊,籍未詳,官成都府,有政聲。弟振祐,亦工書。”②薛志澤:《益州書畫錄續(xù)編》,民國本。不知《退庵詩話》對其籍貫的記載是否準確,不過也可作為一個參考,且《退庵詩話》還記錄了他的《白帝城懷古》以及《夔門秋感》。
總之,《退庵詩話》收錄的蜀地詩歌具有一定的文獻價值,為一些作者保存了作品,有的或許可作校勘輯佚之用,但還有值得商榷之處。包括他自己的詩文,跟他的《余甘軒詩鈔》對照,也有一些異文,還有一些記載則需要更多文獻映證。
《退庵詩話》中所錄的蜀地詩歌,有不少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有的涉及蜀地的自然環(huán)境特征,也有的記錄蜀地人文特色。作者有時會在詩歌前介紹作詩緣起或蜀地風貌風物,詩歌內容跟介紹性文字互相印證。
《退庵詩話》卷二言:
西蜀越雋本西南夷地,自漢武開辟置越雋郡,始通中國。地多險隘,小相嶺峙其南。嶺高四十余里,中開一線,僅通行,旅路崎嶇陡峻。盛夏時,山頂寒風凜栗,挾纊不溫。余嘗有句云:“斯嶺鎮(zhèn)蠻徼,巍巍氣象尊。潛蛇蟠大壑,絕□出層云。南北陰晴判,高低寒暑分。夜來山下宿,星斗落柴門。”又,嶺中有觀音巖,萬山雜杳,古木參天,蒼翠撲人,欲濕襟袖,溪聲瀑響,終日澎湃。大約越雋之勝在小嶺,小嶺之勝在觀音巖。余題壁云:“峻嶺郁崔嵬,煙消萬嶂開。瀑花飛夏雪,澗水殷晴雷。古木雙崖合,丹梯一線回。自從漢武辟,重譯獻琛來。”③(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0-41頁。
小相嶺位于喜德、冕寧、越西交界處。此地氣候比較特別,多變化,加之海拔高,還有古冰川遺跡,因而盛夏山頂寒冷,其中“南北陰晴判,高低寒暑分”等詩句涉及蜀地的自然環(huán)境特征。“峻嶺郁崔嵬”詩收錄在《余甘軒詩鈔》中,題名為《越雋道中觀音巖題壁》,“古木雙崖合”句在《余甘軒詩鈔》中為“古木千章合”④《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五八二),《余甘軒詩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40頁。。詩人筆力雄健又不失細致,寫出了該地景觀之壯美。詩歌前面的介紹性文字類似于序的作用,但形式上比一般序更為自由。
其中“自從漢武辟,重譯獻琛來”則涉及蜀地地域文化特征,越雋郡為漢武帝所置,《漢書》卷九十五記載:“自滇以北,君長以十數,邛都最大。此皆椎結,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桐師以東,北至葉榆,名為巂、昆明、編發(fā),隨畜移徙,亡常處,亡君長,地方可數千里。”①(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837頁。邛都,也就是今天四川的西昌一帶。
又如《退庵詩話》卷二第六則:
家賡卿少司農(彤云),滇南之晉寧人,乙巳翰林。未遇時,倜儻不羈,使酒任俠,工詩。癸丑銜恤寓蜀,未幾,即歸道山。遺稿叢雜不成帙,西蜀詩僧雪堂者求得遺稿,敘次付梓。《感懷》云:“天涯風景異,舉目客心驚。雨氣朝吞樹,江聲夜入城。巴山青未了,渝水碧無情。戎馬鄉(xiāng)關暗,思親淚獨傾。”《泊瀘州城下夜坐感懷》云:“弭棹嚴城下,扁舟向夜停。澄波千頃月,遠火半江星。風雨灘聲壯,魚龍浪氣腥。孤蹤何所似,天地一浮萍。”②(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8-29頁。
《泊瀘州城下夜坐感懷》一詩寫出了何彤云所見的瀘州城夜景。《感懷》中的“雨氣朝吞樹,江聲夜入城”屬于自然環(huán)境特征,巴山、渝水也是蜀地的自然景觀,但“巴山青未了,渝水碧無情”又被詩人賦予了人文特色,這跟詩人寓蜀的經歷是相映襯的,因詩人遠離家鄉(xiāng),留寓蜀地,蜀地的巴山、渝水不僅僅是自然界的,也被詩人賦予了一定的情感,具備了一定的人文特征。
《退庵詩話》所錄蜀地詩歌,涉及杜少陵草堂文化、武侯文化、薛濤井文化、香霏亭文化等。關于杜少陵草堂及相關詩作,《退庵詩話》有這樣一段文字:
杜少陵草堂在錦城西南五里,亭榭參差,幽徑回折,花竹陰森,溪流映帶,騷人逸士攜榼登臨者四時不絕,而壁中留題者甚少,蓋怵于盛名故也。余不自揣,有《草堂懷古》云:“錦里繁華地,風流屬草堂。竹深村路迥,花落野潭香。蹤跡已渝老,文章日月光。芳亭一壺酒,懷古引杯長。”“杜老詩篇在,騷壇百世師。抗懷希稷契,致主欲軒羲。感慨因憂國,飄零不遇時。只今浣花水,幽咽若為悲。”后數日復往,已為好事者取去矣。③(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8頁。
據何曰愈《余甘軒詩鈔》卷三,此詩中的“蹤跡已渝老”應作“蹤跡巴渝老”,“抗懷希稷契”又作“壯懷希稷契。”④《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五八二),《余甘軒詩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27頁。作者先是介紹了杜甫草堂的地理位置及周邊景觀,而后言登臨者多但留題者少的現象,并說明大概原因,后引入自己《草堂懷古》詩兩首。其中的“竹深村路迥,花落野潭香”跟前面介紹性文字的“亭榭參差,幽徑回折,花竹陰森,溪流映帶”是相互印證的,如此,杜甫草堂的周邊景觀更有一種真實感,現場感。“后數日復往,已為好事者取去矣”,這可能也是“壁中留題者甚少”的原因之一,誰是好事者雖不可知曉,而這一段文字記錄也變得富有故事性。讀罷此段文字,讀者仿佛跟著作者游歷了一番。
何曰愈記載了王應詔的《塞外讀杜少陵集兼懷草堂》,《退庵詩話》卷三第二十二則載:
王東野先生(應詔),閬中人。由副車中乾隆乙酉經魁,挑發(fā)八閩。宰平和時,以抗直忤當道,謫戍輪臺。遇赦歸蜀。主錦屏書院講席,多所造就。年八十五,重赴鹿鳴,衣冠咸以為盛事云。壬寅夏,余得締交公孫藕船于錦里,出示公《塞外讀杜少陵集兼懷草堂》,云:“老作玉關客,窮吟工部詩。竟耽佳句死,徒博大名垂。富貴公無分,饑寒我亦宜。忠臣羈旅淚,展卷動余悲。”“跡半蜀秦楚,詞兼《風》、《雅》、《頌》。披肝救賢相,落魄走英豪。身世文章累,干戈老病遭。蒼天才不惜,忍使歿江皋!”“直節(jié)原非傲,高歌豈不平?鄰翁常就飲,野老亦忘情。憤為憂君國,貧還仗友生。誰云對嚴武,肯喚挺之名?”“蜀國稱天府,詩人剩草堂。錦江自春色,溪水有花香。松竹四圍蔭,日星千古光。異時歸卜宅,吾道在滄浪。”數律調高格老,字字警策,而工部一生心跡遭遇已包括無余,可作一篇小傳讀也。①(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8-59頁。
王應詔為蜀地人,當他羈留他鄉(xiāng),境遇不佳時,讀杜甫詩別有一番感觸,“錦江自春色,溪水有花香。松竹四圍蔭,日星千古光”,家鄉(xiāng)的景色以及曾在蜀地草堂居住過的杜甫,似乎能夠帶給他精神上的力量。
《退庵詩話》所錄蜀地詩歌中的武侯文化,有卷七所錄的武侯祠無名氏題的五律詩,卷二所錄葉樹東的“蠻花南國武侯營”②(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4頁。等,涉及劍門關文化的,則有吳道馨的《劍門關吊平襄侯》《過劍門關》,其《過劍門關》云:“巨刃摩天削不成,一夫守此萬夫驚。何年造物施陶鑄,此日遵王樂蕩平。賊狡偏能趨捷徑,主庸徒自壞長城。西川既失平襄死,遺恨江流咽有聲。”③(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87頁。吳道馨是會理州人,雖說此地距劍門關有一定的距離,但蜀人對于蜀地畢竟更為熟悉,“巨刃摩天削不成,一夫守此萬夫驚”,對于劍門關,李白曾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④(唐)李白著,瞿蛻園、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99頁。之感,吳道馨以一“驚”字,道出了劍門關險峻地形給人的震撼感,然而這樣的地形,也沒能幫助姜維真正守住國土,因為對方從小路悄悄進軍,且朝廷用人不當。作者稱別人軍隊為“賊狡”,這也側面說明他對于當時蜀國的認同感很強,“西川既失平襄死,遺恨江流咽有聲”,作者更為平襄侯姜維的遭遇感到惋惜。
《退庵詩話》中所錄的蜀地詩歌,雖說作者群體多樣化,卻有不少具有鮮明的蜀地特色,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蜀地人文景觀對詩人的影響。
《退庵詩話》對于蜀地詩歌既有記錄,亦有點評,不過相對于記錄而言,點評較少。
其點評大致符合何曰愈的一些詩學主張,比如講究聲韻、追求新警、重視詩歌深度等,如《退庵詩話》卷七收錄了西蜀武侯祠的一位道童之詩,認為其中有新警可喜之處。又如在《退庵詩話》卷五中,對于章山甫《錦城送春》及《題劉曉巖聯吟圖》,他認為極清警,又言:“而‘竹才’聯則陸務觀集中得意之句。”⑤(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05頁。這里所說的“竹才”聯是指章山甫《錦城送春》的“竹才露節(jié)青搖檻,蕉已抽心綠到扉。”⑥(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05頁。陸游詩對竹的描寫很多,涉及芭蕉類也有佳句,如“芭蕉綠潤偏宜墨”⑦(宋)陸游著,錢仲聯校注:《劍南詩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84頁。、“芭蕉抽心鳳尾長”①(宋)陸游著,錢仲聯校注:《劍南詩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898頁。等,《錦城送春》末聯為:“又是一年光景過,劍南游客未曾歸。”②(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05頁。可見何曰愈論詩雖說簡短,亦重視源流關系。
何曰愈的點評雖不多,但他善于發(fā)現好詩并給出簡潔有力的評價。作者稱他與書碩農在丁酉年“訂交于西昌署”③(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20頁。,后碩農先后在巴州和簡州為官,期間二人雖有詩簡往來,卻難再見面。至癸卯年秋天,碩農重回西昌為官,“始得復翦西窗之燭,而碩農已兩鬢蒼然,讀其近集已臻老境矣。其《酬王雪嶠大令》云:‘析木求田客,頻年守僰關。風塵天外路,冰雪鏡中顏。伏櫪愁千里,行歌動萬山。邊方詩社少,滿目大弨彎。’‘賓服滿錦里,新契得漁洋。滄海回瀾大,崆峒倚劍長。清吟梅共笑,晚節(jié)菊偏香。何日攜樽酒,尋春向草堂。’《重權越巂》云:‘烽火猶時警,飛符向巂州。艱難車自叱,慷慨筆空投。積雪橫蠻嶺,寒云結戍樓。安邊今更亟,誰繼武鄉(xiāng)侯?’《遣悶》云:‘錦府最平曠,入冬終日陰。不知云嶺隔,曾有月華臨。旅夜寒聞雁,江城遠警砧。遙遙千里外,遣悶自微吟。’‘風塵’、‘伏櫪’二聯悲壯,‘滄海’、‘積雪’二聯沉著,‘云嶺’聯則蘊藉淵永,味在言外。”④(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20頁。應該說,詩人對這幾首詩的品評還是比較到位的。評價雖簡,亦可知評者并不僅僅追求詩歌的形式,也反映了他對于詩歌深度及力道的追求。何曰愈論詩曾認為有六法,即格調、氣象、體裁、詞旨、章法、聲韻。從他的詩評也可以反映出他對于格調、氣象等詩法的重視。
又如壬寅年,作者赴成都,恒齋羽士托陸敏齋相招。后跟楊云齋、陸敏齋昆季、潘鏡泉等人分韻賦詩。“酒酣日落,恒齋呈其平昔著作,屬余刪訂。最愛其《寄龍伯雨從征》云:‘久別芙蓉郭,頻年尚遠征。陣(‘陣’本作‘浮’)云連渤海,殺氣(‘殺氣’本作‘戍鼓’)起山城。北斗臨高望,東夷尚自橫。遙知枕戈處,萬里故園情。”⑤(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17頁。“遙知枕戈處”一句用了格律詩中的拗救法,屬于本句自救。這首詩歌的異文也體現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敲”字之歷程,浮云在氣勢上不如陣云,而殺氣雖比戍鼓更加直白,卻更符合此詩中的氣勢,而末尾轉寫“遙知枕戈處,萬里故園情”,又有一種感慨和無奈。整首詩歌氣勢雄渾,何曰愈稱喜愛這首,又記錄敲字歷程,可見其對于詩歌氣象和詞旨之重視。
除此之外,何曰愈對于李忠貞、陸敏齋等人的蜀地詩歌皆有點評,這些點評不多,也算精當。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有些詩歌的點評還有存疑之處。如:
西蜀惟嘉定、龍安始有荔枝,而張籍《成都曲》云:“錦水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萬里橋邊多酒家,游人愛向誰家宿。”籍豈未到成都耶?抑徒取興會也。⑥(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72-173頁。
此處的“錦水近西煙水綠”,一般作“錦江近西煙水綠”。關于唐時成都是否有荔枝,陸游在他的《老學庵筆記》也表示了看法:“張文昌《成都曲》云:‘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萬里橋邊多酒家,游人愛向誰家宿?’此未嘗至成都者也。成都無山,亦無荔枝。蘇黃門詩云:‘蜀中荔枝出嘉州,其余及眉半有不。’蓋眉之彭山縣已無荔枝矣,況成都乎?”⑦(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5,明津逮秘書本。然而陸游以及何曰愈生活的年代跟唐代還是相差較遠,唐代盧綸在《送從舅成都縣承廣歸蜀》一詩中則說“晚程椒瘴熱,野飯荔枝陰”①(清)彭定求編,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3121頁。。據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唐代屬于氣候暖期,而陸游所處的南宋時代屬于寒冷期。“荔枝來源于熱帶,比橘柑更易為寒冷氣候所凍死,它只能抵抗-4℃左右的最低溫度”②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72年第1期。,唐代的成都產荔枝的可能性很大。至北宋時期,薛田的《成都書事百韻詩并序》即有“月季冒霜秋肯挫,荔枝沖瘴夏宜然”③陳世隆:《宋詩拾遺》,清抄本。,薛田曾任益州轉運使,他對于成都的物產應該是比較熟悉的。何曰愈在評價張籍《成都曲》時很可能沒有考慮到時代和氣候的因素。
又如:
工部《登高》作末語云:“潦倒新亭濁酒杯”,蓋感祿山之亂,長安失守,玄宗駕幸西蜀,舉目有河山之異,用東晉諸名士新亭故事耳。乃公運用貼切處。而注杜者謂公因肺疾戒酒,故曰“新亭”,“亭”與“停”通云云。若如所言,是初學執(zhí)筆語,豈老杜詩乎?④(清)何曰愈著,覃召文點校:《退庵詩話》,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81頁。
此處“初學執(zhí)筆語”之評價有些過于主觀,這也可能跟何曰愈重蘊藉的詩學思想有關。縱然“新亭”之意有爭議,但《登高》一詩亦融入了杜甫的身世之慨,把“新亭濁酒杯”理解成戒酒之意有一定道理。
綜上,《退庵詩話》對于蜀地詩歌的點評大致符合何曰愈的一些詩學主張,何曰愈善于發(fā)現好詩,然而其點評也有一些存疑之處,需辯證看待。
總體來看,何曰愈在《退庵詩話》中收錄的蜀地詩歌,內容多樣,具有一定的文獻價值,有利于今人對蜀地詩歌的整理,也有助于今人對何曰愈所處時代的蜀地詩歌樣貌進行一定程度的了解。《退庵詩話》摘錄的不少蜀地詩歌有著蜀地特色,對蜀地的自然特征和人文景觀有所反映。何曰愈對于蜀地詩歌的選錄和點評有著獨到的眼光,但不一定完全準確,還是有值得思索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