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師

王春迪

布簾子微微鼓了一塊，露出少年半張清秀的臉。

師父，雪，下大了。

雷二爺從床上緩緩坐了起來，用煙鍋子將窗子頂開了一道指肚寬的縫，霎時，風夾著雪花，刀子似的劈了進來，屋子里的貓，嗷的一下跳到爐子那邊去了。

院子里，海爺幾人正戳在雪地里，換著腳踢著臺階，邊哈氣，邊哆嗦。

雷二爺嘆了口氣，回身往爐子里續了塊木炭，盯著爐火，也不看人，道，去說，這活兒我接了，雪一化就去。

雷二爺是魯東南第一匠師，且有第一，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里！無論水作、春作、小木、高料，還是木雕、泥雕、石雕，雷二爺樣樣精通，無所不能。當然，雷二爺最拿手的，是雕梁畫棟的活兒。雷二爺有幾十個徒弟跟著，靠給他打下手混飯吃。他們隨雷二爺走南闖北，頗見世面。據說李鴻章大人有一黃花梨木八仙桌，外觀光鮮亮麗，圖案一律用浮雕法雕刻，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偌大的桌子，不見一鐵一釘，四百斤重的器件，全靠手工組裝。少有人知道這桌子是雷二爺做的，有人問，雷二爺也不接話。

所以，若誰家亭臺樓閣、柱墻棟梁上，有雷二爺的手藝，哪怕雕塊磚、刻片瓦，都夠這家主人炫耀幾圈、幾年、幾條街的。

老街富商海爺發家之后，買了塊風水寶地，破土動工，一個三開間的大院拔地而起。朱漆大門，門開中軸線，進門五院穿心、步步高升，正房五架五間，好生氣派。

地好買，房好建，但面上的花活兒，不是單單甩兩個銀子就能解決的。

這天，海爺老遠來拜訪雷二爺，喝過一道茶，海爺說明來意，忍不住顯擺起自個兒那個闊大的府第。雷二爺聽罷，眉頭一皺，擠出兩聲干咳，說，老了，怕擔不起那么大的活兒了。

海爺瞄了一眼雷二爺，見雷二爺肩膀上還沾著幾星從高處掉下來的磚灰，海爺笑了，說，那，我改日再來。

海爺帶給雷二爺的貴重禮物，雷二爺沒要，硬是送出來了。海爺的管家知道海爺的脾氣，正招呼著把東西就地砸了、燒了，海爺眼一斜，燒了干啥？緊接著，海爺樂了，樂師百工，君子不齒，可此人卻頗有傲骨，有點兒意思。我這宅院，還非他弄不可了！

隨后，海爺往返幾次來拜訪雷二爺，勝似當年的三顧茅廬、程門立雪……

最終，雷二爺允了。

雷二爺來了之后，海爺專門為他騰出一間上等客房，派專人伺候，每日吃飯，海爺必親自相陪，把他奉為上賓。甚至，工匠們吃的每一道菜，海爺都親自過問。

雷二爺的徒弟們受到海爺如此禮遇，每日埋頭苦干，鉆鑿鋸刻，片刻不停。一時間，柱礎、影壁、門頭、欄桿、簾架、窗飾、墻基，像穿了一件件美麗的花衣，各色圖案從石木里爭相跳了出來！什么仙姬送子、天賜麟兒、馬上封猴（侯）、一品青蓮（清廉），更有二十四孝、梅蘭竹菊、各類吉祥花果……可謂惟妙惟肖，美不勝收！有時剛離開院子，轉身回來看就又是一個樣！

海爺在前院倒座對面，建了一個能容兩大桌人的望月亭，號稱“老街第一高”！海爺頗為得意。海爺請雷二爺特地留心一下，雷二爺面無表情，只點了點頭，說，讓我想想。

此后，雷二爺有些反常。白天把自己關在屋里，天一黑，就背著手，鬼似的在院里院外亂轉悠，府上的人給他請安，他也愛搭不理的。

這天，正值十五。是夜，皓月當空，清風如水。突然，外面聲響不絕，有金石聲、木刻聲、鳥蟲聲……聲聲入耳。天一亮，大伙兒趕去瞧個究竟，頓時驚嘆不已！

好大一幅漁舟唱晚圖！望月亭上，有如天宮，桂殿蘭宮、鶴汀鳧渚、落霞孤鶩、漫江紅透，身臨其境，頓覺宇宙之廣大，視野之寬闊。以至于過往幾只鳥雀，以為實景，觸壁而亡。亭柱上，刻有一行行書，是白居易的《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p>

臨別之時，雷二爺對海爺語重心長道，亭之妙，不在看得高，而在望得遠。海爺不解其意，卻發現，雷二爺須發白了許多，頗有一番仙風道骨。

雷二爺前腳一走，海爺便遍請賓客到他府上，說是聚會，實為炫耀。一時間，海爺府上燈火通明，賓客絡繹不絕。

不料，有人出于嫉妒，竟以“建筑營造僭越不恭”為由，把海爺告上了官府。

照《大清會典》，三開間的大院，門開中軸線，正房五架五間，這是貝勒爺的待遇！海爺此罪，可大可小，若往大處說，那可是殺頭的罪！當年嘉慶皇帝正是借這個罪名，把和珅逼得服毒自盡。

海爺只得上下打點，花大價錢捐了一個道臺的官，這才安然無事。

一天晚上，海爺與友人在望月亭上飲酒，回想這一路驚魂，海爺感慨不已。無意中，瞥見柱子上白居易的《暮江吟》，當看到“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時，海爺猛然一驚，手中的酒杯“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今兒個不正是九月初三嗎？抬頭望，月似弓眉;俯看，露似玉珠……

友人聽罷，頓時炸了鍋，紛紛說，這定是雷二爺下的符咒！這類勾當，被稱之為“木工厭勝”，民間叫“下算”，有的匠師，包藏禍心，對那些看不慣或慢待自己的主家，便會用這樣的陰招。

海爺擺擺手，嘆道，非是下算，當初他不愿接我府上的活兒，想是看出來我鋒芒太露，后來拗不過我三番五次請他，便用望月亭里的字畫告誡我，要高瞻遠矚、韜光養晦。怎奈我見識短淺……

海爺想去答謝雷二爺，不料，雷二爺已然仙逝。

此后，海爺常常獨自登上望月亭，盯著上面的圖案發呆，有時一坐就是半天……

選自《傳奇·傳記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