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小說的西西弗斯

◇劉晶輝

小說家熬了幾個通宵，終于寫出來一個讓自己滿意的故事——

在蒼茫遼闊的大海上，兩個男人以簡陋的捕魚工具為武器，正在進行一場搏斗。他們在小船上閃轉騰挪，隨時準備向對方發起攻擊。

他們分別站在小船兩端，使用的武器是魚叉。

一個女人縮在船艙里哭泣——她是其中一個人的妻子。她幾次試圖去拉兩個男人，但她的努力無濟于事。她丈夫和她的情夫都說愛她，讓她在下面安心等待，活下來的那個人下去找她。海面上突降狂風暴雨，船搖晃得更厲害了，隨時有可能被浪打翻。女人的丈夫明顯占了上風，也許是憤怒帶給他的力量。他瞅準時機，舉起魚叉，狠狠地插過去，對面的人要躲，但是他已經被逼到船尾，無處可躲，大腿被魚叉刺中，他發出痛苦的號叫。女人的丈夫乘勝追擊，準備用魚叉刺入情敵的心臟，可這時候一個急浪迎面打來，他失了手，一個趔趄，身子歪倒，險些跌下船去。情夫趁機逃到船的另一頭，與對手拉開了距離。他利用眼前纏繞在一起的漁網做掩體，巧妙地躲避對方的攻擊；他左右搖擺，使女人的丈夫無法擊中。他們這樣打來打去，難分勝負。最初我們還能分得清誰是女人的丈夫，誰是情夫，后來兩個人的搏斗越來越激烈，誰是情夫誰是丈夫似乎只有女人才能辨別出來。

結尾是什么？讀者一定會認為其中一人會被對方殺死，但小說家打算給讀者更大的驚喜。他設計了一個悲壯而又唯美的結局，并且這個結局是不落俗套的。在小說的結尾，小說家這樣寫道：

男人用盡所有力氣，刺死情夫。而情夫也并非孬種，在臨死前，他掙扎著爬起半個身子，用漁網線套住男人的脖頸，勒死了他。兩個人都用無比深情的眼神望向躲在船艙里瑟瑟發抖的女人。兩具尸體，女人不知道應該先擁抱哪一個。這時候，海上的暴風雨停了，在水天相接的遠處，露出太陽的金邊。

小說家寫下了最不可思議的故事，他竟親手把兩個主人公都殺死了。他心滿意足地檢視船上，他發現只有那個可憐的女人還活著。這女人最終還是選擇抱緊她丈夫的尸體，放聲大哭。

你為什么要殺死他們？女人悲慟欲絕地問道。

小說家沒有回答。

女人跪倒在小說家的腳下，求他放丈夫一馬，改寫故事的結局。她說她已經知錯了，她說兩個人至少應該活一個，就把她的丈夫復活吧，她會用余生懺悔。但小說家不打算復活任何一個人。男人和他的情敵都深愛著女人，他們的愛的分量一樣重，他們死得其所，都是為了愛情。小說家喃喃自語：這是多么偉大的愛情呀！在這個故事里，沒有好人和壞人，只有兩個深情的男人。

他拒絕了女人。

大海又開始動蕩不安，小船如同一枚無助的葦葉起起伏伏。只見剛才已經斷了氣的女人的丈夫竟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一股濃重的海水腥味撲面而來，籠罩了小說家的鼻頭。男人渾身濕透，不斷往下滴水，他身上冒著白氣，似乎剛從蒸籠里出來。男人左手持著那把鋒利的魚叉，后背上背著雜亂的釣繩和漁網。他看上去消瘦但并不憔悴，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清晰的勒痕。他的皮膚是鐵青色的，頭發全白，根根直立，腮邊長著幾顆褐色的斑點。男人就像一座巨大的雕塑，矗立在小說家面前。

小說家顫抖著指責男人，話都說不利索了：誰讓你……復活的，我明明已經將你殺死，我有權利……這樣做……我有這個權利！

男人身上的一切都顯得那樣古老，好像是從幾百個世紀以前穿越而來，唯獨那雙鷹目，炯炯地射出光來，直穿小說家的心肺，似乎橫亙了時間維度。他一臉怒氣，似乎不甘被命運捉弄。在小說家的瞠目結舌中，他彎下腰，撿起魚叉，猛地刺過去，魚叉精準地插入小說家的心臟。

不，你沒有。男人面無表情地反駁道。

小說家痛苦地捂住胸口，緩緩倒下，眼角淌出一滴晶瑩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