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小萌
(北京電子科技職業學院 基礎學院,北京 100176 )
詹姆斯·喬伊斯是20世紀現代主義小說的奠基人。《都柏林人》是他的第一部作品,是以20世紀初的都柏林城為背景,匯集了15個故事,表現出愛爾蘭各階層市民在天主教、新教、凱爾特文化和盎格魯·撒克遜文化等多元文化的沖突和矛盾中所經歷的困惑、迷茫和思考。學術界對《都柏林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小說里城市空間所蘊含的文化隱喻,而對《都柏林人》所蘊含的城市生態意識鮮有涉及。本文試圖借助勞倫斯·布伊爾和斯奈德的城市生態理論,對小說中3個短篇《偶遇》《悲痛的往事》和《死者》進行研究,揭示喬伊斯重建“家園意識”。喬伊斯以開放、包容的心態接納不同文化和種族作為城市生態系統的一員,實現愛爾蘭多元文化和宗教平等相待、和諧共處的生態理念。
城市生態研究誕生于20世紀40年代,米切爾·本尼特首次提出“城市自然”[1]4的概念,開始關注城市中的自然以及環境保護問題。勞倫斯·布伊爾將文化批評引入城市生態批評,提出“生態環境”的概念。布伊爾認為,生態批評中的“環境”并非僅指自然環境,而是指自然與人文相互滲透、相互依存的統一的物理環境。布伊爾相信”城市本身是一個復雜、多元、充滿活力的生態系統”[2]125,生態批評除了關注城市中人與自然的關系,更應當強調人與人、多元文化、宗教和種族之間的關系。布伊爾提出在城市中重建“家園意識”以實現詩意棲居的思想。生態學者斯奈德發展了布伊爾的觀點,他提出“生態區域”理論,將整個地球生態看成一個包含無數 “生態區域”[3]24的整體,從國際視角強調多元文化的平等和內在價值。
1904年,剛剛大學畢業的喬伊斯選擇了“流亡”,他在寫給出版商理查德的信中表明了他逃離愛爾蘭的原因,處于大英帝國和天主教會專制統治下的愛爾蘭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國家,而都柏林則是它“癱瘓的中心”[4]83。小說集《都柏林人》童年篇的故事《偶遇》完成于1905年,作家借助主人公“我”和小伙伴逃離宗教學校的遭遇,揭示了天主教和英國殖民統治下都柏林的壓抑和衰敗現象。
20世紀初的愛爾蘭,大多數學校歸天主教會管理,他們教授的是充滿羅馬天主教正統思想的課程,同時將其他民族文化斥為“異端”。故事中的歷史課堂氣氛沉悶呆板,學生們被要求強制背誦《羅馬史》。老師巴特勒神父一邊將《羅馬史》奉為“唯一值得閱讀和背誦的經典”,一邊將《半便士奇聞》等美國西部故事貶斥為 “烏七八糟的東西”,而寫作這些故事的人更是一群“卑鄙的家伙,只想賺杯酒錢”[5]12。
教會學校壓抑的氛圍不僅體現在神父老師對歷史的解讀,還在于其冷漠殘酷的嚴刑峻法。 當一個名叫利奧·狄龍的學生被發現偷偷閱讀美國西部故事《阿巴奇酋長》,立刻遭到巴特勒神父的訓斥。主人公和小伙伴厭煩了教會學校“乏味呆板的道德教育”,決定逃離學校陰森壓抑的氛圍,追求自由的天地。
隨著商業和貿易的發展,20世紀初的都柏林城北部地區聚集了很多來自歐洲、亞洲的移民,他們中大多數從事船員、碼頭工人、街頭商販甚至妓女等卑微的職業,與居住在城市南部收入豐厚、衣著光鮮的中產階級形成鮮明對比。
小說中,當出身中產階級家庭的主人公和小伙伴來到都柏林北部,立刻把自己想象成高高在上的“白人”。渡船上,主人公“我”對外來移民充滿輕蔑和誤解,看到 “船上提著包的小猶太人一本正經的樣子”便忍不住發笑。“我”還將貧困移民們“衣衫襤褸的孩子”以及四處可見的“流浪貓”看作是粗鄙的“印地安人”, 隨意用準備好的彈弓追打他們。《偶遇》展示了在殖民文化影響下, 愛爾蘭社會的頹敗和分裂。
小說結尾,主人公在曠野中偶遇的老者正是愛爾蘭天主教因循守舊、陰險狠毒的象征,他“穿得破破爛爛,一身綠衣服都發黑了,額頭一抽一抽的,眉毛下一雙綠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兩個男孩”[5]15。老者教導主人公們閱讀英國文化作品,當他察覺到主人公們心不在焉時,立刻向兩個孩子表明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城市都沒有自由,“如果一個孩子粗野不守規矩,打手板、刮耳光都無濟于事,他需要的是一頓實實在在、熱熱乎乎的鞭打”[5]17。城市和學校共同的壓迫感使兩個小伙伴的探險之旅以失敗告終。
布伊爾認為,都市漫游是人們重建對城市家園歸屬感的重要方式。漫游者最終建立自我與城市多元文化生活的情感紐帶,“個體孤立的自我變成具有生態意識的自我,孤獨的漫游者變成了具有家園意識的城市入住者”[6]100。在小說《悲痛的往事》中,喬伊斯創造了一個通過都市漫游成功實現“重新入住城市”的達菲先生。
在《悲痛的往事》開篇,主人公達菲先生只是根據宗教書籍和報紙上的內容,“俯瞰”他居住的城市。布伊爾指出,“俯瞰”貌似從高處全面地了解整個社會生活,實際上是將紛繁復雜、活力四射的城市空間變成“一種簡單化的消費和道德文本”[7]92,因而居住于此的人們無法與居所產生真正的共鳴。
達菲先生“每天早上乘電車去上班,中午去丹勃克餐廳吃午餐,下午四點去喬治街一家餐廳吃晚餐”[5]83。固定、單一的生活讓他過著“與自己的軀體拉開距離”的精神生活——他拒絕和都柏林有任何聯系,“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他蔑視工人階級和女性,認為前者“貪圖金錢,是面目可憎的現實主義者”,后者缺乏“堅強的意志,容易屈從于誘惑”[5]88。 受過良好教育的達菲先生陷入一種精神上的孤獨之中。
“都市漫游”的概念源于本雅明,他筆下的漫游者更像社會評論家,隨時保留著一種從都市生活中抽離的姿態以對社會進行觀察和批判,但喬伊斯故事中的主人公更接近布伊爾的“都市漫游者”,他們是城市生態系統的一員,始終以積極的姿態參與到城市生活中, 從而更好地發現自己和城市生活緊密的情感聯系。
如果“俯瞰”的視角讓達菲先生遠離了他生活的地方,與西考尼夫人的戀情又讓他以都市漫游者的身份重新進入城市。城市于他不再是一個簡單可讀的道德文本,而變成了一個充滿秘密與未知的荒野,在一次次約會中,達菲先生迷失在都柏林的大街小巷,完全依靠感官印象來探索城市和愛人,體驗到從未有過的自由。西考尼太太“近乎母親般的關懷”讓他發現了這個女人的美麗與善良。都柏林豐富的生活和西考尼太太的友誼就像“溫暖的土壤覆蓋從外邊移植過來的植物”[5]85,讓達菲先生感到這座城市的美好和友善。
布伊爾認為,“家園意識”的回歸不僅依賴于重新發現城市生活的豐富多彩,更重要的是認識到自己與城市中所有人和事物息息相關的情感聯系,建立對城市的情感認同。 當主人公多年后再次來到鳳凰公園,“他感到去世的愛人就在身邊,她的聲音傳入了耳朵,她的手拉住了他的手”[5]89。他第一次懂得愛人對自己至關重要的生命意義。 不僅如此,與西考尼夫人的愛情讓達菲先生對周圍人開始抱有深切的同情和關懷。當他看見“躺在花園墻角陰影里偷偷約會的情侶們”,意識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5]89。
小說結尾處,都柏林仿佛有生命般活了過來,“城里的燈火燃放著親切的紅光;一列列貨車像充滿火頭的爬蟲,頑強而吃力地蜿蜒穿過黑暗,反復呼喊愛人的名字”[5]90。從對一個人的愛戀,到對一群人的理解和同情,最后延續到對整個城市的情感,都柏林對于達菲先生來說,變成了一個充滿生命和活力的家園。
1906年,喬伊斯定居意大利羅馬,異國他鄉的生活讓他超越了地方性的民族主義情結,轉而從國際化視角將愛爾蘭看成一個多元文化共存的“生態區域”。學者斯奈德認為,僅僅建立對地方的家園認同容易陷入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結,他強調人們應綜合考量多種因素以生態區域而非某種文化為坐標,來確定自我身份。小說《死者》展現了喬伊斯對愛爾蘭傳統文化的追憶,表達了作家渴望愛爾蘭實現多元文化和宗教平等相待、和諧共處的希望。
小說以一場大雪紛飛的圣誕晚宴為背景,主人公加布里埃是一個教授英國文學的大學教授,他崇拜英國文化,蔑視自然和女性,對愛爾蘭的一切充滿鄙夷。在進行新年獻辭時,他想象自己像威靈頓公爵一樣漫步在鳳凰公園,一切生靈都在為他歌唱,漫天飛舞的雪花仿佛在歌頌他的智慧和學識。
主人公對妻子的愛意如同他對自然的情感,更多體現為一種欲望的占有:“妻子赤裸著肩膀,在火爐邊烤干濕漉漉的頭發”[5]171。晚宴中,加布里埃還粗暴否定了妻子格列塔去愛爾蘭西部旅行的愿望, 在他看來,愛爾蘭傳統文化落后、愚昧,“愛爾蘭語簡單、粗俗,根本不是他的語言”[5]149。作家借助加布里埃的形象表明了愛爾蘭精英階層在二元對立的殖民統治文化下所經歷的精神癱瘓。
文森特表示:“奧格里姆是英格蘭最終征服愛爾蘭的標志,愛爾蘭文化自此遭受滅頂之災”。[8]143宴會即將結束時,民謠《奧格里姆的姑娘》讓妻子格列塔想起“在家鄉高爾韋島度過的少女時代”,以及“那個在大雨中等待她的男孩邁克爾·富瑞”,最后“邁克爾因為愛人的離去絕望心碎而死”[5]174。借助民謠,愛爾蘭文化的精神在邁克爾·富瑞為愛獻身的形象中重新活了過來。
加布里埃意識到,民謠所歌頌的純真愛情正是他與妻子男尊女卑的婚姻關系所缺乏的,“大量的淚水充溢著加布里埃的雙眼,自己一直以來多么可悲,他從未對女人有那樣的感情,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愛情”[5]176。宴會之后,加布里埃進入了夢境——“愚蠢的演講和鳳凰公園散步的愉悅”[5]176都離他遠去了,半睡半醒之間,他夢到自己來到高爾韋島,“跟隨邁克爾·富瑞的靈魂,接近了那個居住大量死者的領域,他意識到他們撲朔迷離、忽隱忽現的存在,他自己本身也正在消解,進入無形的世界”[5]176。
在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中,葉芝等作家試圖通過回歸凱爾特文化來重構愛爾蘭身份,喬伊斯卻始終以現代性的目光在審視歷史。在喬伊斯看來,愛爾蘭是一種特定的生態區域,“融合了天主教、新教、凱爾特和盎格魯一撒克遜文化,對愛爾蘭獨立身份的追尋并不能簡單依靠回歸凱爾特文化,而是要重建人與自然、人與人和諧相處的多元文化社會”[9]85。小說《死者》結尾,以“雪”為代表的自然力量成為主導,“大雪覆蓋了整個愛爾蘭,雪花落在隱晦的中部平原上,落在沒有樹木的山丘上,落在艾倫沼澤中”[5]176,預示在即將到來的春天化為淙淙流水,為愛爾蘭飽受蹂躪的土地注入新的活力和生機。在宏偉的大自然面前,一切文化、種族的歷史都是渺小的,天主教、凱爾特和新教文化的藩籬終將不復存在, 而所有在文化沖突中喪生的人終會安息。喬伊斯寫道:“大雪落在山丘上孤零零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個角落,落在邁克爾·富瑞的墓碑上,落在光禿禿的荊棘叢中……,雪花穿過宇宙輕輕地落下,落在所有的生者和死者的身上。”[5]176主人公加布里埃在自然的洗禮中, 真正領悟到自己復興愛爾蘭人文和自然歷史的責任,“他望著漫天雪花,時間已到他出發西行的時刻”[5]176,這充滿救贖意味的旅行是主人公摒棄二元對立的價值觀、重新認識愛爾蘭傳統文化,以一種人與自然、男性與女性、人與社會和諧相處的態度來看待自我與世界關系的開始。在喬伊斯筆下,加布里埃最終獲得新生,表達了作家對愛爾蘭擺脫殖民壓迫、多元文化和宗教平等相待、和諧共處所寄予的希望。
20世紀初的都柏林逐漸成熟和定型,然而成熟、壯大的城市卻無法解決人們的家園感缺失以及嚴重的宗教和文化沖突問題。喬伊斯作品《都柏林人》展現了作者對這一問題的關注和思考,具有濃厚的城市生態意識。小說展現了都柏林城壓抑、衰敗的氣氛,通過主人公從城市漫游者到棲居者身份變化的描寫,闡述了“重新入住城市”的生態理念。作家超越了當時流行的民族主義思想,強調多元文化的價值和平等,并呼吁人們以開放、包容的心態接納不同文化和種族作為城市生態系統的一員,使都柏林重新獲得生機和活力。在全球化的今天,很多地方依然種族、宗教和文化沖突不斷,而作家的城市生態思想對回歸世界和平、攜手共同發展有深刻的啟示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