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倬尹
內容摘要:概念隱喻理論是認知語言學的重要內容。以概念隱喻理論探究李白詩歌中的風意象,能讓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詩歌隱喻,拓寬詩興思維,發現中國古代文人對客觀世界的認知特點。經分析李白詩歌的風意象,本文得出結論:從結構隱喻看,風是刀、乘坐工具;從方位隱喻看,“風在上”是蓬勃的朝氣,“風往上”是強烈的進取心,“風吹近”是濃烈的情感;從本體隱喻看,風是容器和容器中的物質,風是人,是動物,而情感、氣質和生命可以隱喻為風。
關鍵詞:李白 詩歌 風 認知 隱喻
李白是我國唐代的浪漫主義詩人,詩詞創作成就矚目非凡,被后人譽為“詩仙”。李白的詩歌充滿了天馬行空的想象、激昂熱烈的情感和開闊雄渾的意境,無論是詩歌語言,還是其中的思想內容,都具有很大的研究空間和研究意義。
在李白詩歌現有的研究成果中,從文學角度、文化學角度、美學角度進行研究的成果較多,從語言學角度對李白詩歌進行研究的成果較少。張毅的《李白詩歌中的隱喻研究》和劉海渡、段成的《李白詩詞中的概念隱喻研究》都是從概念隱喻理論出發,研究李白的所有詩歌;郝洋的《李白詩中“月”的隱喻探究》、何麗榮的《李白詩歌中水意象的概念隱喻分析》基于認知語言學的概念隱喻理論,分別對李白詩歌中的“月”和“水”展開了具體的研究。目前還沒有文獻從認知語言學的概念隱喻角度對李白詩歌中的“風”進行研究。
“風貯藏著歷史的隱秘,深諳古人的思想感情和詩意豐盈的心靈世界”①。風是一種自然現象,也是詩人情感的載體。本文立足于認知語言學的概念隱喻,對李白詩歌中的風進行研究。這能讓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詩歌隱喻,拓寬詩興思維,發現中國古代文人對客觀世界的認知特點。研究的成果有還助于我們今后鑒賞李白詩歌乃至中國古代詩歌,豐富國內李白詩歌的相關研究。
一.隱喻理論與詩歌
隱喻理論是認知語言學的一項重要內容。Lakoff & Johnon認為隱喻是一種認知機制,是跨越不同范疇的映射活動,是一個認知域(源域)投射到另一個認知域(靶域)的認知活動。兩個表面看起來毫無關聯的事物,基于物理相似性和心理相似性的映射原則聯系在一起,“隱喻的本質是就是通過另一種事物來理解和體驗當前的事物”②“人們會借用某一更為熟悉或直接的經驗領域的感覺來更精確、更形象地表達另一種經驗領域的感覺”③。Lakoff & Johnon將概念隱喻分為三類:結構隱喻、本體隱喻、方位隱喻④,本文選擇以上概念隱喻的分類對李白詩歌中的風意象進行探究。
1.結構隱喻
結構隱喻就是通過一個結構清晰、界限分明的概念區構建另一個結構模糊、界定含混,或完全缺乏內部結構的概念⑤,使兩種概念相疊加,將談論一種概念各方面的詞語用于談論另一概念。例如,基于“爭論是戰爭”的認知,我們會產生“我粉碎了他的論點”、“他的觀點無法防御”等表達。
2.方位隱喻
方位隱喻是指參照空間而組建的一系列的隱喻概念,也稱為空間隱喻(spatializational metaph- or)。上—下,左—右,前—后,東—西,中心—邊緣等是空間的基本方位,人們基于方位概念與心理感知之間存在的相似性,把這些具體的方位概念灌注了日常生活中的抽象意義。如在英文表達中,存在“Happy is up(高興為上),Sad is down(悲傷為下)”的方位隱喻。
3.本體隱喻
本體隱喻是指人們將抽象的、模糊的思想、感情、心理活動、事件、狀態等無形的概念視為具體的、有形的實體,從而可以對其進行指稱、量化、識別其特征及原因等。例如:我們會產生“今天我的大腦不大好使”、“我的腦子生銹了”、“我的腦子短路”等表達,是基于“大腦是一部機器”的隱喻。本體隱喻主要有容器隱喻、擬人隱喻,因文化的不同還有許多其它種類的隱喻。
4.詩歌
“詩是一種語詞凝練、結構跳躍、富有節奏和韻律、高度集中地反映生活和表達思想感情的文學體裁”⑥。束定芳認為,“詩歌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樣式,往往通過語言的各種變異,來表達詩人一種獨特的感受或傳達一種特殊的意義。”⑦由此可見,詩歌蘊含著詩人對于生活的感受,是表達思想和感情的一種方式。詩歌的語言一般具有新奇、形象、陌生化的特征,中國古典詩詞的最大特點是含蓄蘊藉,充滿了大量的隱喻,尤其是被嚴羽評價為“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唐詩,更是一道興象玲瓏的風景,其中又以李白的詩歌為突出的典型。
二.李白詩歌“風”概念隱喻探析
1.結構隱喻
在李白的詩歌中,“風”被看作是具有破壞性的刀和來去自如的乘坐工具,而生命和人的氣質,也被詩人看作是“風”。
(1)風是刀。在李白描寫風時,基于“鋒利”、“能破壞”的相似性原則,將看不見、摸不著,沒有固定結構的“風”喻為刀。如:“殺氣毒劍戟,嚴風裂衣裳”,寒的風狂吹不止,就像一把刀急速地劃過,能將衣服給撕裂;“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邊疆將士生死離別的恨,像刀一般鋒利的北風和雨雪都很難裁斷,鋪天蓋地,橫無際涯。
(2)風是乘坐工具。李白在寫詩時,幻想自己能夠在天地間暢行無阻地遨游,把風視作可以乘坐的工具,讓自己的思緒飛向飄渺無定的遠方,想象瑰麗奇特。如:“掛席拾海月,乘風下長川”、“愿乘泠風去,直出浮云間”。李白乘風,可以下臨長川、上出浮云,身體來去自如,視野開闊明朗。
2.方位隱喻
(1)“風在上”是蓬勃的朝氣。在漢語的文化語義中,“上”是一個具有褒義色彩的方位詞。農耕時代的中國勞動人民在從事農業活動的過程中觀察到了植物的生長狀態:種子發芽,破土而出,茁壯成長。因此,在中國人的意識里面,“上”因此也蘊含著“生命力”、“活力”、“朝氣”這些具有積極色彩的隱喻意義。
李白的詩句“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描寫了寒冬逝去、春天來臨的圖景。“上”方位隱喻著“朝氣”、“活力”,因此處在詩人視覺上方的“風”也隨之被賦予了“活力”和“生命”的意義,“春風柳上歸”蘊意著“萬物生長”、“生命繁榮”。“鳴鳳托高梧,凌風何翩翩”,處于梧桐之上的風,具有流動性強的特征,因而鳳凰能夠“凌風翩翩”,御風而行。鳳凰的儀態,在風中翩翩然,風因鳳凰振翅而被賦予了更多的動感和力量,充滿了蓬勃的力量。
(2)“風向上”是強烈的進取。“上”在漢文化中還有“崇高”、“尊貴”的語義。古代的文人,為了實現從寒門子弟到達官貴人的階級飛躍,不惜寒窗苦讀。因此,“上”在漢文化中隱喻著“不屈服”、“強烈進取”的心理狀態。“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鳴鳳托高梧,凌風何翩翩”,李白將自己比作成“大鵬”和“鳳凰”,凌空飛去,扶搖直上,隱喻自己不畏艱難,實現階級的升躍,隱喻自己滿懷壯志、矢志不渝地地實現從民間江湖到廟堂之上的人生理想。
(3)“風吹近”是濃烈的感情。對于詩人而言,身體的活動范圍是受限制的,但風來去自如,不受時空限制。風源源不斷地從遠方吹來,詩人的身體發膚感受到風的來臨,千頭萬緒在心間不由自主地翻涌,如:“悲風四邊來,腸斷白楊聲”、“誰念北風上,臨風懷謝公”、“五月南風興,思君下巴陵”。當風從詩人的身邊掠過,詩人的心靈因身體感受到空氣的持續流動而隨之變得多愁善感:抑或在風吹響了白楊樹的時候,頓生肝腸寸斷的悲涼之感;抑或在登謝脁之時,北風徐徐掠過,懷念起已經故去的謝靈運;抑或在五月的南風吹起之時,思念即將下巴陵的朋友。從“遠-近”的方位分析,詩人以自我所在的位置為中心,感知從四面八方吹來的風。由以上分析可知,風隱喻著一種濃烈的情感,而這種情感大多與青春消逝、仕途不順、人生別離有關,是憂愁、悲戚的情感。
3.本體隱喻
(1)風是容器。Lakoff和Johnson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認為陸地區域、視野和事件行為、活動和狀態這三大部分可以被看成是容器。李白的詩歌也有體現容器隱喻的部分。“拂花弄琴坐青苔,綠籮樹下春風來”,“綠蘿樹下”是視野區域,也是容器,風被看作是容器中的物質;“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春風是容器,笛聲是容器中的物質;“月暈天風霧不開”,風和霧所籠罩的世界是容器;“虎嘯谷而生風”,谷是容器,風是容器中的物質。把風看作是容器或者是容器中的物質,強調突出了某個區域或某個事物的狀態:坐在綠籮樹下撫琴,忽然間春風來臨,讓人心曠神怡;風,吹滿了洛陽城,而玉笛的聲音隨風飄來,不由得勾起對了家鄉的回憶;風和霧所籠罩的世界,縹緲虛無,朦朧不清;在封閉的“谷”中,風因“虎哮”而生。
(2)風是人。認知的經驗告訴我們,人類在認識自然和身邊的事物都會無意識地以己觀物,即以自我為中心,把人類的動機、狀態和活動投射到自然物體中去。基于這樣的認知,自然物體被賦予了人的特點。擬人隱喻是將無形的概念視為具體可感的人,從而描繪其特點。李白的詩歌中存在著大量的擬人隱喻,體現在把風看作是“清潔者”和“信息傳遞者”上:“長嘯萬里風,掃清胸中憂”、“南風一掃胡塵凈,西如長安到日邊”,詩人把風看作是清潔者,掃去的既是大地上的灰塵,也是心靈上的灰塵——憂愁。“春風傳我意,草木別前知”、“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詩人還把風想象成能傳遞消息的人,借其把自己的思念之情傳達給遠方的親朋好友。
(3)風是動物。無形的概念既可以看成人,也可以看成具有生命的動物。基于“速度快”、“氣勢盛”的相似性,風被詩人看作是一匹馬,“霓為衣兮風為馬”,風像馬一樣疾速奔騰、馳騁萬里;“明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詩人把風比作成一匹在高處怒號的狼,是基于兩者“居于高處”、“聲音嘹亮且具有震懾力”的相似特點。
(4)情感是風。中國古代詩歌的特點是“一切景語皆情語”,所描寫的景物基本是為了表現詩人當時的某種心情。而本體隱喻可以將抽象的情感視為具體的實體,因此“風”成為何種情感的隱喻值得探究。本文在上文的方位隱喻中已探究“風在上是一種情感”,而本段所舉之例與方位無關,一是為了為了區別兩者的不同,二是為了探究廣義的“風”隱喻的是何種情感,這些情感又有何特征。
“天寒悲風生,夜久眾星沒”,風隱喻著孤獨凄涼、陰冷悲傷的情感;“黃鶴不復來,清風愁奈何”,清風隱喻著一份憂愁孤獨、無可奈何的情感;“時游敬亭上,閑聽松風眠”,“閑居清風亭,左右清風來”松風隱喻著悠閑自如、瀟灑自在的情感。由此可見,詩人通過風,表達的情感有悲傷、憂愁、瀟灑和悠閑,這充分體現了隱喻臨時性、多樣性的特征:在天寒時,風是“悲”的;在預知黃鶴不復來時,風是“愁”的;在游山玩水時,風是悠閑自在的……正是人類的認知具有豐富性,詩歌中的相同意象可以隱喻不同的情感,這也正是詩歌的魅力所在。
(5)氣質是風。李白的詩歌中不乏有贊美高潔之士的語句。李白的天性,瀟灑不羈,灑脫坦率,不肯“折腰事權貴”,對功成名就者、持有高風亮節者充滿了愛慕與敬佩,他們的氣質和秉性,就像拂過肌膚的清風,讓人心曠神怡。因此,李白的詩歌中,風也是氣質的隱喻,人的氣質是風。如“清風動百里,惠化聞京師”贊揚的是徐安宜的清廉節氣;“獨立天地間,清風灑蘭雪”,清風是魯仲連的高風亮節;“泰伯讓天下,仲雍揚波濤。清風蕩萬古,跡與星辰高”,贊揚的是三讓天下去吳越的泰伯、在吳越建立仁政的仲雍,他們的氣質像清風一樣滌蕩萬古。
(6)生命是風。李白的詩歌中經常出現對自然萬物的描寫,詩人尤愛萬物復蘇的春天。東風,即春風,是李白詩歌中常出現的意象。凡是東風出現的情景,都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東風動百物,草木盡欲言”,東風吹過,萬物俱有了生命的動感;“東風已綠瀛洲草,紫殿紅樓覺春好”,東風吹拂大地,瀛洲的草郁郁蔥蔥;“瑤草寒不死,移植滄江濱。東風灑雨露,會入天地春”,瑤草遇到東風和雨露,就和天地一起春意盎然。可見,在李白的詩歌中,“風”也隱喻著蓬勃的生命。
綜上,隱喻作為一種認識自然和社會的思維方式,已經深入人類的生活當中。詩歌作為一種超乎日常規范的語言,具有形象、新奇的特征。本文嘗試以概念隱喻理論研究李白詩歌的“風”,分析了與之相關的結構隱喻、方位隱喻和本體隱喻。結構隱喻有2種:風可以看成是具有破壞性的刀、具有移動性的乘坐工具;方位隱喻有3種:處于上方的風隱喻著活力和朝氣,由下往上的風隱喻著強烈的進取心;而由遠及近的風,是濃烈的感情,而這感情多與青春逝去、仕途不順、人生別離有關。李白詩歌中的風,可以分成6種:風是容器,風是人,風是動物,人的氣質是風,人的情感是風,生命是風。以上三大類型11種隱喻體現了中國傳統哲學強調的“天人合一”世界觀。
本文立足于認知語言學的概念隱喻,對李白詩歌中的風進行研究。這能讓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詩歌隱喻,拓寬詩興思維,有助于我們今后鑒賞李白詩歌乃至中國古代詩歌,同時豐富國內李白詩歌的相關研究。
注 釋
①榮小措.試論古代詩歌中的風意象[D].西北大學,2002.
②束定芳.隱喻學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③束定芳.隱喻學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④LAKOFF,G.Women,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68-76.
⑤藍純.認知語言學與隱喻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
⑥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⑦束定芳.論隱喻的詩歌功能[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0(06):12-16.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華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