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陽

新冠肺炎疫情,讓企業進入了更加復雜多維的市場環境,也格外考驗著商業倫理。公眾對企業決策方向的“指點”是并不專業的輿論審判,還是表達的自由?企業如何認識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變化?當“活下來”成為首要任務時,站著賺錢依然重要嗎?
帶著這些問題,南風窗近期專訪了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副院長尹海濤,一起討論社會價值視角下,企業倫理的變與不變。
南風窗:關于企業倫理,經歷了一些觀念的轉變。你曾說,弗里德曼的“商業的社會責任在于增加利潤”的觀點影響了一代人,后來社會整體的認知又發生了一些轉變,企業應不僅以利潤為導向。能簡單說說這個過程嗎?
尹海濤:弗里德曼的《商業的社會責任在于增加利潤》的文章是在上世紀70年代發表的,他認為企業的社會責任有且只有一個:在不欺騙和不違法的情況下,實現利潤的最大化,為股東追求最大的利潤。實際上這是一個非常市場經濟的觀念,只要不違法,就不用去遵循其他道德上的準則了。
真正開始轉變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有一位企業家約翰·馬凱,他寫了一篇文章,核心觀點是,企業由很多的利害相關方構成,投資者、顧客、社會公眾、社區、政府等。投資者只是企業利害相關方之一。投資者、資本的取向是追求利潤最大化。但這不一定是企業創始人、企業管理者的全部目的。如果將企業作為社會存在,它就是所有利害相關方價值取向的載體,就不能只是關注利潤。企業組織的形式將其利害相關方的共享價值固化下來,就成為企業的價值。
約翰·馬凱的企業創辦之初,公司就約定了企業的最大價值是向顧客提供最健康的食品,增進社區的福利。資本要進來的時候,必須同意創始人的觀點。
約翰·馬凱發表了這篇文章之后,弗里德曼以及其他一些人,進行了論戰,通過在媒體上發表系列文章來辯論這個問題。后來約翰·馬凱寫了一篇總結性的文章,題目是《利潤是手段,不是目的》。
我們要承認的是,企業千姿百態,有的企業存在的目的就是賺錢。約翰·馬凱強調大部分企業不是這樣的,大部分企業有社會價值的存在,并不是單純的賺錢機器。
特斯拉曾在2014年宣布將拆除特斯拉擁有的電動汽車專利墻,授權給其他企業使用相關技術。當時,特斯拉CEO埃隆·馬斯克表示,出于開源運動的精神,也為了電動汽車技術的進步,特斯拉不會對任何出于善意使用特斯拉技術的人提起專利訴訟。
在這之后,特斯拉又有一些開放電動車相關技術專利的動作。馬斯克的解釋是,這是特斯拉的使命,即推動新能源時代的到來,加速可持續能源發展,而不是壓垮競爭對手。如果用專利保護的手段阻止其他人用這些技術來制造電動汽車的話,他認為與他的使命、公司的使命是相悖的。
人們總想著,馬斯克這樣做,肯定是有什么計劃,但馬斯克回答的像一個小孩子: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計劃,如果有的話,你告訴我,說不定能做得更好。
所以我們看到,優秀的企業,承擔的不是單純賺錢這一個目的,而更多的是價值取向,同時價值取向是由利害相關方共同定義的。
南風窗:因此,談企業倫理不是否認企業要獲取利潤,而是說想成為優秀的或偉大的企業,不應該是單純的賺錢。
尹海濤:是的。利潤是手段,不是目的。喬布斯曾說,如果你看好你的顧客、你的產品,那么金錢會隨之而來,但如果只看重金錢的話,就會滅亡。
默克的第二代掌門人,他也說,要記住藥物是用來治病救人的,不是用來賺錢的,如果只是用來賺錢,我們就離滅亡不遠了。但如果記住藥物是用來治病救人的這一點,利潤也就會滾滾而來,不會消失掉。
南風窗:剛才舉的案例,都是規模較大、產品已經比較成熟的企業。那么對于初創型企業,想闖出一番天地,競爭廝殺的過程非常兇險,這樣的理念也適用嗎?我們對于規模不同、階段不同的企業,審視的目光是一樣的嗎?
尹海濤:“倫理”這個詞,在中文語境中我認為是有一點誤解的。對企業而言,更重要的實際上是社會價值存在。如果和社會主流價值相悖的話,是不會成功的。我們強調企業千姿百態,有些企業就是賺錢工具,但更要看到,很多創業型企業,創立的最初目的是為了解決一個社會問題。現在逐漸流行、被廣為接受的一個概念是社會企業,這類企業的創立,就是要解決社會問題、增進公眾福利。
前些年有一家創業型的企業,清理海洋垃圾,這是不賺錢的,但這就是他們的目的。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發現還是需要盈利,因為清理海洋垃圾這件事太重要了,靠燒錢、捐款很難持續下去。必須有盈利的模式,他們就朝著收集海洋垃圾、垃圾分類處理再利用的方向發展,逐漸發展成能夠維系其社會使命的商業模式。
很多優秀的社會企業,也在做同樣的事情—創立企業的目的不是賺錢,而是為了解決社會的問題。但是為了成功地、持續地解決其關注的問題,必然會去考慮商業模式、考慮如何賺錢。
南風窗:那么,現在企業的社會價值相關觀念,是否達成共識了:不是僅有股東利益,僅僅追求利潤,更重要的是創造更好的產品,為了社會更美好。你此前曾說,企業倫理不是單一的標準,而是多元的,如何理解?
尹海濤:我最反對的就是把企業倫理標簽化。有同學問我,P2P是不是不符合倫理標準?我認為,本身沒有倫理的問題,是金融創新,有人需要錢,有人有多余的錢,那么錢能夠通過正常的渠道,流到最需要它的地方去獲取最大的價值。
問題在于,經營的過程中,將賺錢作為唯一目的了。比如,將錢貸給大學生,大學生是風險意識最弱的,有為了請同學吃頓飯,就陷入泥潭的。P2P不應該將這樣的群體作為市場客戶。另外,暴力催收等等,不需要說教,我們就知道是錯誤甚至是犯罪的行為。
政府的政策總是落后于商業實踐的。在很多不規范的、違背社會共享價值的行為沒有發生的情況下,政府也很難預見性地出臺法律、規范。但真的出現問題,政府就必須行動。所以,最理想的狀態是,企業自我管理自我約束,不然會喪失很多靈活性。企業只要作為社會存在,做了大多數人認為是錯誤的事情,日子就長不了。
南風窗:貼標簽可能是不公正的,那么是不是還有一些基本的共識,比如善待員工、繳納稅款、對環境友好等?
尹海濤:企業倫理、社會責任,都是通過企業的利害相關方,通過某種組織方式固化在企業中,比如善待員工可能社會80%的人都認為是正確的,那么不用強制,自然會成為企業價值的一部分。
南風窗:現實當中也有一些情況,比較難辨析,比如“裁員”。如果不牽涉后續的賠償問題,我們如何去看待企業的裁員行為,這是企業基于市場競爭的正常行為嗎?
尹海濤:關于裁員,我們也不能形成一個標簽。裁員正確與否,還沒有形成一個共識:社會上并不是80%~90%的人認為不應該裁員。因此,要分情況,比如在正常的情況下參與市場競爭,目前的員工體系適應不了競爭,那么是企業家自己的決策。
但換作另外一個情境,如果是不可抗力的到來,采取了大規模的、非約定的裁員,以及在裁員過程中讓員工產生強烈的不公平感,那么極有可能投資者、政府、員工等利害相關方都會覺得不恰當。在這種情況下,要看利害相關方及主流價值是怎樣的。社會上大多數人或者最主要的利害相關方都覺得有問題,那么還能吸引到好的員工嗎?現在的員工還能夠努力工作嗎?如果和主流價值觀相悖的話,企業也很難長遠發展。如果相悖的是百分之百的共識,就不是倫理問題了,而是法律問題,需要通過法律來約束。
南風窗:股東利益和社會責任存在矛盾的情況下,企業該如何平衡或選擇呢?
尹海濤:那就要看企業是不是真的想做的長遠。如果要長遠發展,肯定要與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一致。長遠而言,只關注利潤而違背社會大多數的基本價值共識的話,企業是不會長久的。
但也不能排斥有的企業、企業家,就是不想長久,只想賺錢,在不違法的情況下,是企業自己的選擇,自己承擔選擇的后果。美國有一家名為圖靈制藥的公司,專門做罕見病的藥物,購買了藥物的專利后為了賺錢開始漲價,但如果沒有違法,這是企業的自由,對其的懲罰是由市場完成的。這家企業后來很快就被拋棄了,因為太損害消費者利益了,媒體開始批評它,政府議會也叫它去聽證,股價暴跌。
如果一家企業,社會公眾都不喜歡它,可能企業就不存在了。但這是由市場、消費者的選擇完成的。倫理道德和法律不同,沒有具有強制力的機構制裁違反倫理的企業,但涉及倫理,也有自己的實施懲罰的機制,比如通過市場、媒體、顧客、社區等。因此,企業倫理,社會價值,應從企業發展、企業戰略的角度去考慮。
南風窗:這樣來看,企業倫理,并不是從道德的制高點去要求,而是從戰略指導的思路去為企業更加長遠的發展進行定位。現實當中,一些企業戰略的爭議是比較大的。比如公眾熱議的部分企業,高管分紅較多,研發費用的比例較低。怎么去看待這種爭議?
尹海濤:企業做什么樣的戰略選擇,公眾都有監督的權利。在過去的時點,也許研發費用低、高管薪水高,并不是一個問題,但當下的時點就成為了問題。這里就需要留意到,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可能是在發生變化。價值觀在發生變化,從企業倫理的角度,公眾對企業的要求也在不斷地發生變化。
因此,企業要為以前的戰略選擇付出代價,之前沒有問題的選擇到今天出現價值觀的博弈,企業聰明的做法,不是對抗,而是根據社會公眾對倫理和道德的要求,做出事實上的戰略調整。
南風窗:是公眾對企業的要求更加嚴苛了嗎?
尹海濤:不能用嚴苛這個詞。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社會價值取向。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在發生變化,我們不去評判這種價值觀的變化是好的還是壞的,而更傾向于認為這是一個客觀的事實。
舉個例子,我們念書的時候,用盜版軟件是正常的,但現在的孩子玩游戲都想用正版的。這是社會的價值觀在發生變化,不能說是變得更加嚴苛了。企業只需要去觀察現在的價值取向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南風窗:公眾的評價和監督是值得信任的嗎?企業生存,還面臨市場的客觀規律,如何能夠知道,哪些是真實的、準確的監督和評價?這對于企業家的考驗是不是比較大?
尹海濤:從公眾來說,如果要做價值判斷,還存在信息是否充分的問題。如果僅僅是以道德或不道德判定一件事、一家企業,過于簡單。事實上,如果認真去剖析的話,里面涉及的內容是非常多的, 需要認真研究企業的產品、市場、生命周期等等,信息的全面是監督的必要條件。
那么就需要企業的披露公開透明,公眾又充分掌握信息,在這樣的基礎上,公眾做出的價值評判才會更加準確。而企業也可以在信息公開透明的基礎上,做自己的價值評判。但和社會基本的、主流的價值觀相匹配,我認為肯定是需要的。
南風窗:我們對企業的判斷會因為疫情或金融危機這些巨大的外部沖擊而發生變化嗎?
尹海濤:肯定會的。還是在剛才的分析框架之中,要看這些事件,是否會對老百姓的主流價值觀產生影響。外部的沖擊,對自己的生產可能會造成影響,但是主流的東西,變化不會太大,比如鴻星爾克之所以引發“野性消費”,實際上還是符合中國人的價值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