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盾 張曉天
2002年,友人劉石寫過一篇題為《讀常見書札記》的文章,發表在《清華大學學報》上。其開篇說:“昔者古人以讀未見書自炫,余嘉錫先生一反其道,名書齋為‘讀已見書’。竊慕前輩高義,擬以此題。文中所論,乃平日讀書,中心所疑者”云云。文章寫得很平實,從方法論角度看則有三個亮點:其一主張以“平日讀書”為學問基礎;其二反對“以讀未見書自炫”;其三推舉“前輩”之“高義”——也就是推舉小眾的讀書方式。
為什么說“小眾”呢,是因為中國學術已經進入全面“創新”的時代,要求“快出人才,早出人才”,講究標奇立異;“讀常見書”一類話語的確不太有人提起了。消極一點看,這話顯得落伍;但積極一點看,這話又像是空谷足音。所以,我們有興趣就此作一簡單的討論。
一
現有資料表明,“讀常見書”的確是兩百年前的話頭。較早倡導此說的人,是清代乾嘉時期的安徽桐城人姚鼐(1732—1815)。《國朝先正事略》卷四三有《姚姫傳先生事略》,記載他的話說:“諸君皆欲讀人間未見書,某則愿讀人所常見書耳。”聯系前后文可以知道,姚鼐的意思是主張以讀書來充實身心,而反對耽于“實學”(功利之學),更反對以讀生僻之書來“逞才氣”。這話一說出來,便得到不少人贊同。比如翁方綱(1733—1818)《復初齋文集》卷三四說:“彼撥棄目前常見之書,而高談耳目之所未及者,本非讀書,直以邀名耳。”朱一新(1846—1894)《無邪堂答問》卷四說:“索諸六合之外者,往往失諸目睫之前。惟精研訓詁,覃思義理,久之自能通貫。”可見姚鼐等人眼中的“常見書”,也就是通常所謂“經典”,是作為立身之本、治學之本的書。在他們看來,時人之所以棄常見書而不讀,原因在于出發點變了,“本非讀書,直以邀名”,或者謀求實利。也就是說,“讀常見書”之說的主旨是反對舍近求遠,舍本求末;從方法角度看,則是主張“精研”“覃思”,于經典取得通貫的認識。可見讀常見書的主張,是因著幾千年來以六經為中心的教育傳統,因著形上為道、形下為器的觀念,而提出來的。
讀“常見書”的主張出現在晚清,其事并不偶然。“邀名”云云意味著,18世紀以后,學界有了新的行業標準和新的讀書風尚。這一點不難理解:經濟發展了,制作圖書的條件越來越好,生產書的渠道越來越多——除國產圖書外,還有許多來自西方的書——自然會催生新的風氣,即炫耀奇書、人所未見之書的風氣。這種讀奇書的風氣好不好呢?不宜作簡單判斷。若以見聞廣博為榮,走上廣羅博采的學術之路,一般來說,這并不是壞事;但從相反一面看,則確實容易陷入浮夸。所以,昔人既有所謂“以不知一事為恥”“借區區著述,冀托不朽”(楊儒《考古錄序》)、“戛戛獨造,不肯拾人牙慧”(張鈞衡《得樹樓雜鈔跋》)的褒語,也有“嗜奇記瑣,以夸博洽”(鄭獻甫《爻山筆話序》)的譏評。兩者之間其實也有關聯,即都聯系于清以來流行的以學術爭勝的習氣。這種習氣,在優秀學者那里也不免。比如王鳴盛著成《蛾術編》,在書中自我夸耀說:“我于經有《尚書后案》,于史有《十七史商榷》,于子有《蛾術編》,于集有詩文,以敵弇州《四部》,其庶幾乎!”意思是,他學兼經、史、子、集四部,不亞于明代著《弇州山人四部稿》的王世貞。后來梁啟超也是這樣,據夏曉虹《追憶梁啟超》一書記載,梁啟超“常以不知一事為恥”,有意與胡適等人“競賽”,“控制不住一個‘名’字,因此造就成一個無所不通的雜家”。這樣看來,“欲讀人間未見書”和“愿讀人所常見書”,兩種主張都有一定道理。前者主要出發于追求博學的榮譽心,后者的宗旨則是糾正前者“逞才”“邀名”的偏頗。
那么,因“逞才”“邀名”而讀奇書、生僻書,有哪些偏頗呢?大概有這樣三項:其一錯亂,輕重倒置;其二膚淺,重見聞而不重見識;其三虛飾,失去讀書人本分。所以在20世紀前半的國學教育史上,“讀常見書”成為比較響亮的聲音。比如陳垣(1880—1971)向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畢業生介紹讀書經驗,強調“要專門讀通一些書,這就是專精,也就是深入細致,‘要求甚解’。經部如《論》《孟》,史部如《史》《漢》,子部如《莊》《荀》,集部如《韓》《柳》,清代史學家書如《日知錄》《十駕齋養新錄》等,必須有幾部是自己全部過目常翻常閱的書”。汪辟疆(1887—1967)著有《讀常見書小記》,又在《讀書舉要》中說:“載籍極博,遍讀實難;提要鉤玄,是為急務……所謂約者博之基,簡者久之業。”劉永濟(1887—1966 )曾經撰一聯語饋贈學生程千帆,說:“讀常見書,做本分事;吃有菜飯,著可補衣。”這幾個例子是有典型意義的,恰可用來解釋什么是“前輩高義”。按我們的看法,這“高義”有三個要點:其一主張以平常心讀書求學;其二主張通過專精來達到廣博;其三主張打好基礎,以實現學術上的長遠發展。對于一個志愿從事學術工作的人來說,這三點,的確是立身之本。
二
以上所述,暗中仿佛有一個時間順序——“讀常見書”這一主張,從18世紀后期到20世紀前期,不妨說,經歷了兩個發展階段:前一階段的主題是“提倡”,以反對舍本求末;后一階段的主題是“闡明”,以便指導實踐。再往后,“讀常見書”這一主張是否還有發展呢?其實也有的,即變得更加豐富,成為關于讀書、研究各有重點的學說。比如陳寅恪(1890—1969)主張把讀書和撰著分為兩個階段,“讀常見書,寫非常文”。張舜徽(1911—1992)在主持中國歷史文獻研究班時,既指導學員“讀常見書”,說“大凡讀書,有先后,有緩急,有輕重”,“必以先讀常見書為急”;也指導學員關注生僻之書,說:“至于自己動手搜輯佚書,更是學問成熟以后的事。”黃永年(1925—2007)則建議把以上兩者結合起來,“讀常見書而知生僻書”。這些言論的共同點是:認為讀書無禁區;強調先讀好常見書,再涉獵生僻書;主張讀書分階段,于基礎閱讀、學術閱讀各有側重。
關于“讀常見書而知生僻書”的道理,說的比較多的是史學家錢穆(1895—1990)。他曾經就此談過以下三個問題:
其一關于選擇讀書對象。他說:“要多讀書、多求解,當以古書原文為底子,免受他人成見的約束。”又說:“選書最好選已經有兩三百年以上歷史的書,這種書經兩三百年猶未被淘汰,必有價值,新書則不然。新書有否價值,猶待考驗也。”這些話的意思和清代人不太相同——錢穆是站在科學立場(而非經學教育的立場)上來說如何讀書的。作為史學家,他所說的讀古書,指的是讀第一手的書,讀有原創性的書,讀經過長期考驗的書。這也有別于我們現在的習慣。現在人老是喜歡讀新書,讀教科書,讀別人消化過的原典,也就是讀第二手的書。其缺點在于:不容易看清楚知識的源頭,容易受他人的誤導,而且降低了讀書能力,越來越不會讀古書原著。
其二關于讀書方法。錢穆說:“書要看第一流的,一遍又一遍讀。與其十本書讀一遍,不如一本書讀十遍。”這個說法可以理解為強調精讀,但不排斥泛讀,類似于秦牧所說的“鯨吞牛食”。所謂“鯨吞”指泛讀,是說讀書時,像鯨吃食一樣,生吞活剝,盡可能多裝一些進肚皮;所謂“牛食”指精讀,是指讀經典書的時候,像牛那樣細細反芻,消化吸收。從初學者的角度看,“牛食”比“鯨吞”更重要,因為通過精讀才能學會閱讀;但為了培養自學能力,要注意泛讀,因為泛讀有助于深刻理解精讀的對象。
其三關于讀書態度。在這方面,錢穆說過這樣兩句話,一是說:“不要怕讀大部頭的書,養成讀大部頭書的習慣,則普通書就不怕了。”二是說:“讀書時要莊重,靜心凝神,能靜心凝神,任何喧鬧的場合都可讀書,否則走馬觀花,等于白讀。”這兩句話的意思是:人們對于閱讀經典,閱讀原著,往往有畏難的情緒。要消除這種情緒,就要養成讀“硬”書、“硬”讀書的習慣。什么叫讀“硬”書呢?就是敢讀大部頭的書、喜歡讀大部頭的書,比如讀《十三經注疏》、“二十四史”。這就是說,關于讀“硬”書、“硬”讀書的說法,和“讀常見書”是一致的。從宏觀角度說,也就是主張用端正的態度來閱讀那些信息量飽滿的書;走出舒適圈,建立系統閱讀的習慣。
總之,陳寅恪、張舜徽、錢穆等學者,針對后經學時代的學風,也聯系現代學術——有組織的學術活動——的實踐,建立了一個升級版的“讀常見書”理論。
三
現在,我們擬對以上所述稍作總結。
“讀常見書”這個提法,是因一定緣由而登上歷史舞臺,并在一定的文化背景中展開的。一般來說,它代表對傳統的自我保護。它所面對的侵入者,除掉名利之心而外,首先是西方文化,其次是包括歐式教育以及同新學堂相對應的新學科,再次是以西方書籍為載體的西化思潮,最后還有取消深度閱讀的快餐文化和功利主義。在不同的歷史語境中,它于是有不同的意義。簡單地說,它初興于“乾嘉之學精”之時,其時“士大夫得肆意稽古”,“經史小學專門之業興焉”(王國維《沈乙庵七十壽序》語),所以,它的重點是強調為充實身心而讀書。所謂“常見書”,主要是指儒學經典。到晚清以后,中國的知識系統按西學模式進行了重組,增加了一批社會科學新學科,替換掉了包括經學在內的舊學科,中國史學則因其悠久傳統而保持了同西學相頡頏的姿態。這樣一來,“讀常見書”便逐漸成為中國史學用于學術訓練的要求。所謂“常見書”,如陳垣所列舉,指的是關于學術修養的基本典籍。20世紀,在高于一般閱讀的研究領域出現了“兼通世界學術”(王國維《奏定經學科大學文學科大學章程書后》)的呼聲,以及“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的主張。這時候,“讀常見書”便包含新舊兩個傳統相結合的意義,比如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所謂“必于舊史史料有工夫,然后可以運用新史料;必于新史料能了解,然后可以糾正舊史料”——強調的是“積薪”與“擴充”的結合。不過,近一百年來的學術環境,從整體上看,是西學沖擊中學,是應用學科壓迫人文學科,這樣便在中國史學(包括文學史、哲學史等等)領域,出現了數典而忘祖的局面,因此也有“中學將亡”的憂慮。這時候,“讀常見書”便似乎成了文史學科基礎教育的底盤。
以上所說,意思是:“常見書”這個概念,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內涵。在20世紀以前,它指作為知識范本、學術范本的古代經典。后來,這個概念稍有變化,兼指在研究某一學科領域時必須掌握的基礎書籍。盡管如此,人們在使用這個詞語的時候,所強調的卻往往是它所具有的一些特殊的人文品質。從前文列舉的言論看,它主要有這樣幾個特質:其一,經過長時間驗證;其二,曾經影響歷史,因而具有較大的張力;其三,代表本民族的生存土壤,因而成為學術與文化的基礎;其四,其觀點經長期發展而成為社會準則,其內容包含歷史積淀,因此,是具有根本性的典籍。由此看來,在文史學科中提倡“讀常見書”,的確有其“高義”。
我們之所以關注“讀常見書”這個提法,原出于一個很微小的原因,即希望在民族傳統中找一些方法,來提升我們的閱讀能力。我們注意到了晉代人的“好讀書不求甚解”、唐代人的“提要鉤玄”、宋代人的“八面受敵”、清代人的“做札記”,然后注意到近代學者所倡導的“讀常見書”。我們發現,就補救時弊來說,“讀常見書”是最重要的方法。它意味著尊重傳統,恪守本分,避免學術油膩;意味著重視基礎,不做“頭重腳輕根柢淺”的蘆葦;意味著循序漸進,避免成為拔苗助長的庸人;意味著培育修養和見識,而防止盲目追逐虛榮和淺薄的見聞。在文史學科倡導“讀常見書”,是正當其時的。而當我們回顧了“讀常見書”這一提法的發展史之后,我們還有兩個意外的收獲。其一,知道在不同的求學階段,書籍具有不同的意義:初學者需要經典,研究者則需要史料。所以,讓學術名人為普通讀者推薦“枕邊書”,其效果不過是緣木求魚。其二,知道每一個概念都有其成長史。通過“讀常見書”這個說法,可以窺見兩百年來的學風嬗替。
(作者單位:溫州大學文學院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