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超
父親十六歲時,就是一個整勞力,跟生產隊里的成年人掙一樣的工分。可能出力出早了,落下了腰疼的毛病,這就害苦了母親,栽秧、割稻、割麥、砍油菜等,這些彎腰活,經常是母親干。十幾畝地,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田里,像一只失群的鴨子,在蒼茫的湖面上覓食,起早帶晚也趕不上人家。
父親最拿手的活是犁田耙地。父親對牛很好,牛也聽他的話,一個人一頭水牛,不急不躁地忙著,還出活。家里忙完了,就幫二叔家犁地。父親對二叔看得很重,二叔是他唯一的弟弟。二叔是村里少數老三屆高中畢業生,干過大隊會計,當過民辦教師,能說會道,只是農活干得稀拉。
在我初三畢業的那年暑假,父親突然病了,拉肚子。父親身體一直很好,起初并沒在意。農村人生病沒有吃藥的習慣,也沒藥吃,更別說上醫院了,常常扛一扛就過去了,要是扛不過去,人就過去了。
扛了兩天,父親肚子疼得更加厲害,家里這才驚慌起來。
二叔放下手里的農活,從地里跑回來,從鄰居家借了一個小板車。母親在小板車上鋪一床破舊的被絮,大家七手八腳把父親抬上小板車。我和二叔拉著小板車就跑,母親追過來,遞給二叔幾張零票子。
剛下過雨沒兩天,黃泥巴的路被踩得坑坑洼洼,夏天的日頭一曬,又硬又尖銳。小板車走在上面一蹦一蹦的,不穩當。父親躺在小板車上,緊緊摁著肚子,頭上滲著汗,臉色愈發難看,看得出來他是在強忍著。我和二叔都是急打慌忙從地里趕回來的,忘了穿鞋,赤著腳,走在像鋼渣一樣的路上,腳硌得生疼。
“到哪兒?”我迷茫地問。
“只能到護城,最近。”二叔果斷地答道。
護城公社有個衛生院,在合蚌路邊上,對面是車站和副食品店。說是衛生院,也沒有正兒八經的醫生。院里的兩個赤腳醫生,平時看看頭疼腦熱的還行,救不了人,也死不了人。
衛生院離我們家有七八里地,我們趕到的時候,已是中午吃飯時間。
赤腳醫生給父親掛上水,我也不記得用的是什么藥。看著衛生院里神圣的白色的床,心里安定了不少。
“你在這看著,我去找點吃的。”安頓好父親,二叔對我說。
二叔離開大約一支煙的工夫,父親突然大汗淋漓,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赤腳醫生有點慌了,對我喊了一句:“快去叫你家大人!”
我趕忙跑過去,副食品店里空蕩蕩的,二叔正在等著服務員下面。看見我哭著進來,就驚慌地問:“怎搞的?”
“伯伯(父親)不照(行)了。”我也不知怎么表達,就說了這么一句話。
二叔一聽,扔了筷子就跑,一邊跑也一邊哭起來:“大哥,你可不能走,你走了,家里五個伢怎搞啊,都還沒長大。”
跑到衛生院,只見父親渾身是汗,黧黑的臉上毫無血色,像是蒙了一層灰,意識已經不清了。
我們都不知所措。
有個赤腳醫生還算冷靜,問:“你家里縣里可有人,趕快叫救護車。”他怕人死在他那兒,收不了場。
“有,有,我姐夫在縣里工作……”
話沒說完,二叔就往副食品店跑,腳掌在滾燙的馬路上奔跑,啪嗒啪嗒地響。那里有一部電話。
我守著父親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哭,腦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救護車終于來了,已經失去知覺的父親被抬上車。
二叔一邊往車上爬,一邊回頭對我喊:“快回家給你媽送個信,讓她趕快到縣里來。”
我拖著小板車到家的時候,月亮已在山頂上。我至今都記得,那天的月亮不是向上升,而是往下掉,大大的,黃黃的,天要塌了似的。
現在想想,母親雖然大字不識一籮,但遇事不慌張,像是早就知道結果而且做好承受結果的準備似的。母親讓我把小板車放在門口,不要急著還人家。她麻利地拉了兩袋小麥,去村西邊崗上的加工廠,磨了兩袋面粉,給我們兄妹五個留足口糧。然后,交代我看好家,帶好弟弟妹妹等。
第二天天沒亮,母親就去縣城了。堂屋的大桌子上堆了一堆炕好的餅子,母親一夜沒睡,估計睡也睡不著。母親暈車,她是走路去縣城的,足足有六十里路,也是能省幾毛錢的。
母親一到縣里,二叔就趕緊回來,不光是給家里送信,地里稻子也要收了。
下午,二叔是一個人回來的,這肯定是好事,說明父親扛住了。
二叔說父親得的是痢疾,拉出來的都是膿和血,再晚一點去縣醫院就沒救了,都是在家拖的。我才知道,拉肚子是個大毛病,也能死人的。
暑假后期,是村里最忙的時候,即便開學了,也會放“忙假”的。學校里的老師都是民辦教師,也要種地吃飯。家家戶戶忙得腳不沾地,瞅天氣好,既要收稻子,又要挖花生。稻子收遲了,會爛在田里。花生不及時挖出來,不但會發芽,還會被土拱蟲(白土蠶)吃掉。
遠在縣城醫院的父母心急如焚。
家里只能由我作主,我也到了跟父親當年做整勞力一樣的年紀。老三(三弟)的主要任務是帶小妹。小妹成天像長在他身上一樣,一放下來,就哭著找媽媽,白天哭、晚上鬧。老四(四弟)比較乖,自己玩自己的,有口吃的就行。吃什么?除了麥糊糊,就是面疙瘩,家里只剩點鹽,只能擱點鹽,沒有油。多年以后,弟妹們都不再吃面疙瘩,現在叫面魚,是大飯店里比較時尚的主食。
我和老二開始了艱難的收割之旅。
沒有經過收割的人,是不會理解“粒粒皆辛苦”的痛徹心扉。割稻子最主要的是鐮刀,刀越快就會越省勁。我們不會磨鐮刀,拿著一把生著銹的鐮刀就下地。人家割稻子“唰唰”地往前走,我們像是在“砍”稻子,一寸一寸地往前移,不是砍到腿就是砍傷手。在平展的田里還好,遇到有高坎的地方,上頭是毒辣的太陽,下頭又憋著沒有風,上蒸下煮,氣都喘不過來。四面八方的蟬,拼命地催著,叫得人五心煩躁。而且,長時間彎著的腰,像要斷了似的疼。我們只能蹲著“砍”,一步一步往前挨。
“砍”下稻子,只是第一道工序,挑稻把更是一項技術活。用根繩子,把散鋪在田里的稻子捆起來,扁擔插進兩捆稻把里,挑到門口的場地,用牛拉磙子打場地、碾下來。有經驗、有力氣的大人們,把稻把子捆得緊緊的,挑起來扇扇悠悠,一點都不費勁。我們力氣太小,捆的稻把子松松垮垮,扁擔在光著的肩膀上左拉右扯,經常走到半路就散了一地。有一次,看著散落在地上的稻把子,和脫了皮的肩膀,實在氣不過,我掄起扁擔對著稻把子又抽又打。不知道是恨稻把子不聽話,還是在恨自己的無能,更像是羞怒交加、悲憤交集。
這件事至今都是村里人一個茶余飯后的笑話。
我一直記得二叔說過的一句話:“哪有什么勞動號子,那都是痛苦的呻吟聲。”念過高中的二叔,說話往往一針見血,也算是一個曾經的“書生”對勞動的感悟吧。
在秋季開學后,父母終于回來了。然而,災難卻沒有結束。
田野里有一種花,我不知道名字,在冬天化雪后就開花。如果好奇的話,一鍬下去,就能看到它的根。說是根,更像是果實,外面包著一層“棉衣”。無論年成好、年成差,無論旱澇,到時候就開,從沒斷過。獨自瘦瘦弱弱地開放在荒涼里,這在嚴寒的冬季顯得那么與眾不同。
屋漏偏逢連陰雨。
我沒考上中專!
這對抱著唯一希望的全家人來說,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那時候,農村的孩子初中畢業考上中專,是石破天驚的大事。從此跳出“農門”,轉為吃商品糧、拿工資的城里人,甚至是“國家干部”。
然而,比這更可怕的是,家里養的那頭豬生病了,最后也死了!原本指望年底豬養肥了賣掉,去還父親生病欠下的債的。現在,希望變成了絕望。
仿佛只要弄出一點動靜,這個家就會轟然倒塌。父母默默地下地、默默地回來,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的自尊,又不能不為家里的日子和我的前途擔擾,肯定還有恨鐵不成鋼的抱怨。然而一切都是默默地、無聲地煎熬著。
在床上躺了兩天后,我做出一個重要的決定,高中不再讀了,出去打工。不愿念書的孩子,出去打工是解脫,而對于我來說,做出這個決定,自己都感到有些無奈、有些悲哀,也有些悲壯。村里很多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早就在外面當瓦工了。能干的砌墻、當大工,不行的拎灰桶、當小工。運氣好的話,還能接到蓋屋子的活兒。不但能養活自己,隔段時間還給家里寄錢。他們的父母從郵局取錢回來,自然難掩興奮之情,時常冒出一句:“讀書有屁用,考上大學也不見得比我們家伢們掙錢多。”
父親更像是咬牙切齒地對我說:“念,討飯也要念書,只要能念下去!”
我去縣里上高中,而老二去鄰村跟師傅學木匠手藝,老三回家養鵝,他們都不再念書,開始和祖祖輩輩一樣過日子。
田埂上盡是茅草和巴根草。秋天,地里的活一完,能干的主婦們就把田埂剃成“光頭”,把草鋪在田埂上曬干。這些草是很耐燒的柴火。偶爾,田埂上也會有意無意漏下幾棵小雜樹,最后長成大樹。
一個薄如蟬翼的家庭,游離在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間,決定生死的是那薄如蟬翼的希望。
驕陽似火的七月,高考如期而至。
頭一天上午語文考試。我坐在考場,手止不住地抖動,大汗淋漓,半天不能動筆。監考老師發現了,端來盆井水,讓我洗洗臉,才稍稍穩住了心神。許多年以后,都在做同樣的夢,總是因為題目做不完而驚醒。
父親一直沒有問我考得怎樣,不是不關心,而是太揪心,我們都知道,高考的結果對這個家意味著什么。
立秋過后的一個傍晚,烏云翻滾,電閃雷鳴,啪啪地灑了幾滴,就雨過云散、滿天星斗。空氣中彌漫淡淡的灰塵味,風也涼快了些。家家門前都擺好了涼床,準備吃晚飯。
西邊的老塋地忽然冒出火光,接著是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大家正在奇怪。一個人影在大塘埂遠遠地喊:
“他大舅、他二舅哎——,伢們考上大學啰!”
這一嗓子比剛才的雷聲更驚人。二叔一屁股重重地落在涼床上,竟然把床給坐斷了。大家笑成一團,忙不迭地向大塘埂迎去。
我擔心村里不能及時收到錄取通知書,填志愿時留了姑父單位的地址。
姑父推著自行車,龍頭上掛著兩瓶“明光佳釀”,粗聲大氣地說:“我先給老塋燒了刀紙,跟老祖宗們打聲招呼,家里出狀元,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父親笑著說:“姐夫哥,這么急搞哄個(干什么),帶個信,讓伢們去拿,又跑不掉,害得你跑一趟。”
“你不急啊!天天眼巴巴在等錄取通知書吧。”說著話,一群人就哄到我家。母親把家里的煤油燈早就點亮了。姑父悄悄地塞給父親兩包“渡江”煙和一張整的5塊錢。父親平日抽煙都是鄉下自制的土煙,只有“煙”沒有“香”,不能算“香煙”。
“這一路上,褲子都蹬炸線了,餓死了。”姑父嚷嚷道。
“他姑父,就像你中狀元似的,看把你高興的。”聚集來的鄰居和姑父開著玩笑。
“這些年四轉村子有考上大學的嗎?我們家是頭一個!”姑父一臉得意。
父親拆開“渡江”,走到每個人跟?前笑著說:“抽煙,抽煙。”受過傷的腰挺得直直的,爽氣地散著自己從來舍不得抽的香煙。
家里什么菜都沒有,母親忙叫老三逮只鵝來。二嬸也過來幫忙,還特意從自家后院里摘了黃瓜和豆角。母親殺鵝的時候,老三站在一旁,眼圈都紅了。這些鵝是他從小養大的,像小伙伴一樣,但他還是逮了只最大的,我也有些不忍。
那天晚上,我生平第一次喝酒,就醉了。
大學是在武漢。這對從未出過遠門的村里人來說,武漢就是天涯海角。
不過,這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我的路費、伙食費從哪兒來。
父親是一個不愿低頭的人,也不出頭,家里借東西一般都是母親出面。這一次,父親決定親自出面借錢。他賠著笑,從村西頭借到村東頭,一塊錢也沒有借到。有的說年底賣了豬就借,有的說家里買鹽都沒錢。那年月村里真的都很窮,更主要的是大家覺得我們家太窮,借了錢猴年馬月才能還。那可是血汗錢啊,比命還貴重,都不是水淌來的。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父親依然笑著。他把新打下來、帶著清香的稻子、花生,統統拉到糧站賣了。破天荒地買了個大箱子,彈了幾斤棉絮。這是家里這么多年頭一次置辦新家具。很可惜,大箱子后來在我畢業托運時,被火車站弄得只剩幾塊板了。
現在,從老家到武漢,乘高鐵最多三個小時時間,那時候得好幾天。父親不放心,決定親自送我去。他也沒出過門,小學都沒畢業,去了武漢,自己能不能認得回來的路,我都擔心。但他堅持要送,說路都在嘴邊上,年輕時還下過蕪湖呢。
我們先從家到縣城,從縣城搭三輪車到撮鎮,再坐火車到蕪湖,然后乘輪船。不知父親從哪兒聽說的,挑著東西上車要打貨票,扛著上車不用打。一路輾轉,他都不讓我拿東西,獨自把大箱子和大被子扛著。父親頭發白得早,也許是家族遺傳,也許是操勞過度。他笑呵呵地扛著行李,我甩手跟著,一路上遭盡了白眼。
坐了44個小時的上水輪船,父子倆很少花錢到船上的餐廳吃飯,隨身帶著一包新花生,可以湊合。到了學校,已經是晚上,錯過了食堂開飯的時間,花生也吃完了,我們準備就這樣餓一夜。同寢室廣東來的同學,給了我們一小袋面,說用開水沖泡一下就能吃。兩個大漢一人一口就沒了,又加點開水,多喝了兩口湯。覺得這面真神奇,真好吃。
父親沒錢去住學校招待所,也不愿意和我擠在宿舍的單人床上。我知道他是怕我睡不好。他說這天好過,不冷不熱,在操場上睡一晚,比家里的大場地還好。我說我去操場,他說秋天夜涼,你架不住,扭頭就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父親的時候,他已經乘學校的班車到漢口,坐輪船走了。
我不知道,父親那年是怎么回家的。離開的那天早上肯定沒有吃,是不是一路上都是餓著肚子。
后來聽母親說,父親回家后,只是時常念叨:“離家那么遠,把他一個人丟在武漢,可能照顧好自己?”
他還跟村里人炫耀,開水一沖就能吃的面,是他這輩吃過最好吃的面!
大學畢業后,我回到家鄉工作。第一個月領工資,我騎著單位配發的嶄新“金獅”自行車,帶著一箱開水一沖就能吃的方便面,回到村子。
正是割稻子的時候。父親正牽著牛打場子,他慢慢地停在我旁邊,笑瞇瞇看一眼锃亮的自行車和自行車后架,說:“買這些方便面搞哄個,木匠家小賣部就有的賣。”
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村子里多了幾家新蓋的磚瓦房,還有一處二層小樓。村子一年一個樣,我有點驚訝。
我沒有順著父親的話說,問道:“這么忙,老二、老三怎么不回來?”
“他們現在在南京做早餐生意,忙賺錢。”父親帶著笑意埋怨道,“噢,你這次回城,找找建材廠的熟人,家里要買點磚蓋房子,老二講媳婦了。”說完,父親自己先嘿嘿地笑了起來。
我家也要蓋樓房了,這在過去是不敢想的事,我和父親都笑了,笑聲很輕,卻是分水嶺上莊稼人帶著期望和自信的笑。
責任編輯???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