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根 鮑旦旦
(1.鎮江高專蘇頌研究所 江蘇鎮江 212028;2.鎮江高專文旅學院 江蘇鎮江 212028)
北宋科學家蘇頌以其在天文學、藥物學等領域的創新性成就在世界科技文明史上占據耀眼席位。蘇頌,字子容。宋元祐七年(1092)入相。其人好學求真,悉心研究經史和諸子百家,尤其是天文地理、醫藥、文字等。在世界科技史上取得多項第一。醫學方面,嘉祐二年(1057),編成《嘉祐補注神農本草》共二十卷,載藥一千零八十二種。嘉祐六年(1061),《本草圖經》成書。天文方面,撰寫《新儀象法要》,主持建造水運儀象臺,這是世界科技史上的一項偉大創舉,受到李約瑟(Joseph Needham)的極高評價:蘇頌是中國古代和中世紀最偉大的博物學家和科學家之一,他是一位突出的重視科學規律的學者。[1]蘇頌不僅以其科學成就留名于科技史,還以其為相、為文的成就名垂青史,蘇頌的科學精神具有豐富的內涵和長久的價值。
蘇頌的科學精神源自其求學之路,踐行于其科學實踐過程中。其顯著特點便是嚴謹自律、踏實進取。蘇頌自幼承襲家學,受到其祖父、父親的悉心教導和母親的長期熏陶,蘇頌祖父仲昌系宋仁宗二年進士,嚴于教導子弟,蘇頌父親蘇紳系天禧三年(1019 年)進士,曾任翰林學士,蘇頌母親亦出身書香世家。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蘇頌不僅學習知識,更是習得良好治學習慣,養成踏實嚴謹的科學求索精神。其曾自述“生五歲,先公口授《孝經》、古今詩賦,皆成誦。”[2]祖父教誨之嚴,蘇頌終身未敢忘,其孫象先有言:“祖父年七十余,猶夢先太師訓誨之嚴,或驚懼而覺。”[3]這樣的嚴格訓練使其養成自律的習慣,學習過程即便有事耽擱,也夜以繼日,迅速彌補,不敢松懈,“幼時與華直溫會課無錫,日有定規。間或親知宴游,日不能逮,繼之以夜,或至達旦。”[2]蘇頌的求學之路并非一帆風順,也曾遭遇落第的挫折,但他能做到發憤圖強,踏實努力,再求進取,更是自立自強,拒絕了父親蘇紳要以門蔭使其入仕的想法,靠自己的學習,終以科舉之途入仕。
蘇頌受益于家學訓教,但對于學校的作用,蘇頌也有自己的看法:“聞古者立太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雖王之諸子、卿大夫之子弟及國之俊選皆造焉。三代所以教化行而習俗成者,由此道也。”[2]由此可見,蘇頌重視學校的教化功能,重視學校對教化社會風氣的基本作用,不僅自己善學,而且希望通過學校這一場所使得更多的人受到教化,是其務實的科學精神使然。
求學過程中的科學精神奠定了蘇頌一生的精神底色,在其后來的治術過程中,科學精神一直是最重要的指引力量,縱觀其道,務實求真、系統思維是引導其科學認知的主要基礎。
在其《歷者天地之大紀賦》中,蘇頌寫道“且夫天之運也,日與星而代逢;地之道也,柔與剛而莫窮。非乃圣無以探其賾,非立法無以舉其中。我乃錯綜氣候,參稽變通。起建星而運算,故積歲以成功”,其中包含著綜合系統氣候信息,參考運動變化規律的科學認知思想。
在其《進儀象狀》中,蘇頌寫道:“今則兼采諸家之說,備存儀象之器,共置一臺中。”眾所周知,天文史上的兩大爭論之一便是中國的“渾蓋之爭”,即“渾天說”與“蓋天說”的爭論,這場學術爭論從公元前2 世紀持續到公元12 世紀,眾多學者加入其中,各執一詞,蘇頌卻本著博采眾長的務實精神,“兼采諸家之說“,并應用于水運儀象臺的制造中,最終制造出讓世界矚目的作品,名垂科技史。這種務實的態度正是源自科學認知的精神,不拘泥一家之見,而是博采眾長,熔于一爐,為科學目的服務。
蘇頌的科學精神貫穿于其為官生涯,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就事論事的實踐精神,二是獨立自主的客觀精神。這兩點使得蘇頌官宦生涯與眾不同,具有了身在廟堂則兢兢業業,陷身于黨爭卻卓爾不群的個性化特征,這使得他可以做到在當時復雜的政治漩渦中秉持為國為民的本心,務實而又創新。
首先是就事論事的實踐精神,蘇頌作為宋代官員,蘇頌為官秉持的是“忠君愛民”的思想,忠君之事,廉潔愛民,在此“事”之外,別無旁騖,唯其如此,方能就事論事,付諸實踐。蘇頌的忠君,并非愚忠某一位皇帝,而是整個國家,當皇帝命令與律法抵觸之時,蘇頌敢于不唯上命,不惜官位身家,最典型的便是“三舍人”事件,宋神宗熙寧三年(1070),王安石欲越級提拔李定,蘇頌等認為不合規定,數次封回詞頭,后因此得罪皇帝,被申斥罷職。其執著于律法的較真精神由此可見一斑。
后人論及蘇頌,多感嘆其在北宋新舊黨爭之間的進退自如、獨善其身,其實這是蘇頌自己獨立自主的客觀科學精神所決定的結果。時值北宋王安石變法之時,朝廷人事浮動,政治風起云涌,蘇頌既不依附新黨,也不托庇舊黨,“避遠權寵,不立黨援”(曾肇《贈司空蘇公墓志銘》,載《蘇魏公文集》)[4],其行事風格始終如一。依據宋史記載,蘇頌人品高尚,寬宏厚道,其時其后,為人為文為事均有受人稱贊之處。雖曾官至宰相,卻廉潔清貧,曾肇在《贈司空蘇公墓志銘》中寫道“雖貴,奉養如寒士。筑第京口,僅蔽風雨。比薨,來吊哭者,見其服用儉素,皆嘆息而去”[4],足見蘇頌在鎮江京口建宅的簡樸。
蘇頌在《次韻王伯益同年留別詩》中有“惠愛于民此最親”之句,當是其“愛民”思想的直白表達。但是蘇頌的愛民并非僅僅停留在口頭上,而是付諸實踐,得益于其自身極高的科學素養,蘇頌的愛民行動往往著力于具體工程,著眼于長遠之計,例如,在開封時,“建請浚自盟、白溝、圭、刀四河,以疏畿內積水”[4],積極疏浚水利。滄州任上正值黃河泛濫,蘇頌親自調研,指出疏引之法。擔任潁州知州,上書減輕百姓負擔,直至事情解決,當地人都不知道蘇頌所做的這些工作,足見其重于力行,注重實踐,注重創新,這離不開他自幼養成的科學精神。
蘇頌一生留下大量詩文著述,科學精神是其為文的底色,蘇頌詩文中充滿大量的時空符號和腳踏實地的務實理念,正是其科學精神的體現。
在蘇頌的仕途文章中,《歷者天地之大紀賦》占據重要地位,這是其二次科舉應試之作,該文章系仁宗慶歷二年(1042)省試試題,蘇頌憑借深厚的天文學基礎和科學素養,發揮出色,并借此進入官場,實現了他自己科舉入仕而非依靠父蔭為官的夙愿,實際上,在此之前的科舉中,蘇頌的《斗為天之喉舌賦》也寫得不錯,可惜“犯聲病格”,遺憾落第,但他沒有放棄繼續學習,也沒有放棄天文歷法方面的興趣和研究,拒絕父親為他申請官蔭的想法,苦讀數年,最終科舉得中。蘇頌長期浸淫天文歷法等科技知識,厚積薄發,強調努力和苦讀,這是其仕途文章得以出類拔萃的重要原因,踏實穩步的科學素養奠定了他厚積薄發的底蘊,打造了蘇頌科學精神的堅強底色。
關于蘇頌詩歌中的科學精神和嚴謹態度,王密密在其碩士論文中這樣寫道:“他對于詩中所要描繪的事物甚至能具體到特定時空下的形態、方位、數量,無一不滲透著極為嚴謹的創作態度……他的詩歌不與確定的時間膠著,超越瞬間經驗而與不同時空的節奏共振。”[5]蘇頌詩詞中的科學精神還體現在對自然的細致觀察,多見時令、自然之語,類似“乘震司春令,先天布政經”這樣的詩句不勝枚舉。而在其主持或參與其他典籍的編撰過程中,更可見其嚴謹務實的態度。
蘇頌直接參與了《神農本草經集注》的校正補注工作,在這項工作中傾注了大量心血,書中類似“其莖有似牛膝,故以為名”這樣細致描寫植物外觀、以便采藥識別的文字比比皆是。蘇象先《魏公譚訓》有云:“祖父嘉嘉祐中奏詔同修本草圖經,時掌禹錫大卿為官長,博而寡要,昧于才識。筆削定著,皆出祖父之手。”[3]
此外,蘇頌一生著述甚豐,但為文平直質樸,充滿淡然之風。這種風格深深地影響著他的科研工作,唯其如此,方能取得閃耀世界的科技創新成就。
蘇頌科學精神的價值是多維度的,于當時的科學而言,蘇頌精益求精,博學多聞,使北宋時期的科學成就奪得多項世界第一;其人平時孜孜以求,精研歷法,在出使遼國期間面對宋遼歷法上的細微差別從容應對,科學解析,于外交上不辱使命。在地方上為官期間,務實為本,愛惜民生,以實踐行動為百姓興修水利,疏浚河道,為同時代及后世為官者樹立了以民為本、不尚空談、注重實踐的實干型官員樣本。蘇頌俯仰天地,思索時空,將自己的價值追求置于宏大宇宙中,不唯上命、不違本心、不貪財富、不戀棧權力,這正是其科學精神的多維價值所在。
夏詩荷總結道:“蘇頌在天文儀器、本草醫藥、機械圖紙、星圖繪制上都能站在時代的前列,有諸多原因。而最重要的一條莫過于他致力于創新的科學精神。”[6]誠哉斯言,創新是蘇頌科學精神中的寶貴價值之一,對于蘇頌如何創新,夏詩荷等已有論述,此處要討論的是蘇頌科學精神的跨時代價值,抑或是蘇頌科學精神留給后世的借鑒價值。蘇頌是宋朝的,也是永恒的,為官,其人至于宰相,屬于宋朝人士,但作為科學家,其成就閃耀于世界。無論從哪個角度,其科學精神的價值都值得深入探究。蘇頌科學精神的內涵具備客觀自然、冷靜求索的特點,這些特點跨越時空距離,依然可以為后世提供觀照和借鑒。然而,客觀自然、冷靜求索的特點是不便描述和標準化的,也難以承續和傳播,從中抽離出的是蘇頌科學精神的重大價值點,即系統性思維。
所謂系統性思維,在拉茲洛看來,是“一個具有高度應用價值的、富有啟發性的概念框架。這個概念框架,就是系統哲學的價值理論”[7],在蘇頌的科學精神世界中,系統性思維首先建構在宇宙觀上,集中體現在其主持建造的水運儀象臺上,水運儀象臺以漏刻水力驅動,集天文觀測、演示和報時于一體,廣泛吸收此前儀器的優點。蘇頌的宇宙觀是具有高度應用價值的,這在其《歷者天地之大紀賦》已有體現,其對歷法的思考充滿應用思想:“或立元而謹其始,或節事而授于民。”其在構建水運儀象臺的時候不為一家之說,而是博才眾長,致力于使用,使得科學思想得以服務于實際應用,其價值也得以實現。
蘇頌科學精神中的系統性思維還體現在其編纂校注藥典時,有感于此前藥典的缺乏與混亂,蘇頌提議:“諸路州縣應將產藥去處,并令識別人仔細辨認根、莖、苗、葉、花、實,形色、大小,并蟲、魚、鳥、獸、玉石等堪入藥用者,逐件畫圖,并一一開說著花、結果、收采時月及所用功效。其番夷所采藥,即令詢問榷場、市舶、商客,亦依此供析,并取逐味各一二兩或一二枚,封角,因入京人差赍送當所投納,以昭憑證。畫成本草圖,并別撰圖經,所冀與今本草并行,使后人用藥知所依據。”[2]其動筆之前,系統思維先行,這項工作相當繁雜,蘇頌編撰工作中貫徹了六項工作原則,這些原則都是建立在科學思考的基礎上的系統考量,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基于科學認知思維,蘇頌在其圖經系統中保留了存疑待考的內容,為后來者進行拓展留下了空間與基礎。可以說,這樣的實事求的精神正是其系統性科學思維的體現。
蘇頌的系統性思維還奠定了他從政的堅實基礎,歷經五朝,曾被構陷下獄,也曾身居相位,卻始終不改初心,進退有度,在當時與身后都留下了政壇傳奇。蘇頌能夠如此,固然有其為官之道,但本質上還是他內心深處建構的科學精神基礎上的系統性思維使然,系統性思維使他牢記自己的入仕初心,為國為民,務實求真,使他具備系統大局觀,能夠從國家利益出發,不卑不亢,刑罰加身也不改其志;使他能夠從國家法度出發,不隨波逐流、趨炎附勢;使他始終淡泊名利,廉潔自律;使他能夠從容退下相位,歸老典籍之中。
受到時代和認知局限性的影響,蘇頌的認知和思維并非完美無瑕,其留下的作品也并非全然是精華,但其立足科學精神、俯仰天地的系統性思維的寶貴價值足以穿越時空,與其科技成就并存不朽,為后世所借鑒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