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秋紅 王璐妍
2020年8月,B 站推出平臺首檔自制獨播網絡綜藝節目《說唱新世代》。截至2021年10月,該節目已擁有6.4 億的播放量,豆瓣評分也高達9.1 分。《說唱新世代》 將源自美國街頭文化的嘻哈音樂搬上熒幕,秉持著“萬物皆可說唱”的節目理念,鼓勵選手用說唱描述社會當下,為弱者和不公發聲。本文基于柯林斯的互動儀式鏈理論,采用深度訪談和參與式觀察相結合的虛擬民族志方法,探討分析 《說唱新世代》如何打造完整的互動儀式鏈,以期為同類節目的制作提供參考意義。
說唱是嘻哈文化的核心,在說唱進入大眾視野前,說唱群體及粉絲的主要文化實踐場所集中在酒吧、地下室、街頭、livehouse 等。隨著網絡媒介技術的變革,線上嘻哈類綜藝節目突破了物理空間的局限性,將嘻哈音樂從“地下”帶到“主流舞臺”,同時為觀眾營造了一種虛擬的“在場”情境。《說唱新世代》借助B 站平臺濃厚的亞文化屬性背景和彈幕交互技術,將參與節目互動的用戶通過視頻播放頁面集合起來,共同搭建互動儀式場。受訪者小Z 稱:“自己一個人看節目的時候,就喜歡開彈幕,覺得那樣會更有互動感,把精彩的地方云分享給網友,可以隨時和他們聊天。”用戶被允許在不同時間點發送彈幕,所有文本內容經過整合呈現在視頻“客觀”的時間軸上,給參與者制造了一種正在和許多人同步觀看節目的感覺,構建了“想象中的共同體”。
基于移動互聯網的交互性,用戶的互動儀式隨著情境的要求而變動。用戶在屏幕前發送彈幕對節目進行評論的同時,可以通過“一鍵三連”即點贊、投幣、收藏對節目表示支持;B 站新增的一起看功能使匹配至同一放映廳的用戶置身于 “云端livehouse”,與集中在同一興趣圈層的用戶形成云互動; 播放頁面還開設了“說唱勢力榜”投票通道,用戶完成登錄、分享等任務后即可為自己喜歡的rapper 送上唱片助力。節目播放頁面的這些不同功能設計延伸了互動儀式的情境。同時,由于嘻哈文化包含的部分攻擊性元素與社會主流價值觀相背離,小眾圈層說唱長期以來被外界排斥和誤解,在媒體環境中處于失語狀態,而微博超話、QQ 音樂撲通社區、微信公眾號等多元社交平臺為說唱愛好者提供了持續性的參與空間,衍生出了聚焦于節目共同話題的社群。他們通過虛擬的在場互動,持續刺激用戶參與節目內容的討論、產生互動和情感共享,強化了嘻哈音樂迷這一共同體。
各種情感關系都是由短暫的情感“投射”而產生的,用戶在觀看節目時可以獲得短暫的情感體驗,主要歸納為以下三種:首先,網絡綜藝節目的娛樂性呈現讓用戶獲得了愉悅感。B 站作為青年亞文化社區,其用戶對彈幕語言并不陌生,他們通過彈幕與精彩的舞臺共享喜樂,對節目組和選手進行調侃,創造出許多笑點。笑點密集的節目內容、素人選手的趣味表現、戲謔輕松的彈幕互動,使用戶產生興奮,將自己融入熱情的情境中,從而獲得愉悅感。其次,當互動滿足自身需求時,用戶會產生滿足感。半說半唱的嘻哈音樂呈現了反叛與抗爭的價值取向,用戶通過欣賞嘻哈音樂來抒發心中對“自由真實”的渴望,實現娛樂消遣需求、情感需求。同時,節目還滿足了用戶的認知需求。例如選手圣代的作品《雨夜驚魂》便講述了施暴者將自己粉飾成受害者自導自演的故事,引發了聽眾對于校園暴力的思考。選手們在作品創作上注重人文關懷,為弱勢群體發聲,觀照社會現實。用戶接收到了作品所傳達的核心內涵,增強了對嘻哈音樂的認知。再次,用戶在互動儀式中會產生期待的情感體驗,當期待與現實達成平衡時用戶會產生成就感。受訪者小P 稱:“曾在超話發過一個貸人①真名帖,已經有三千多的轉評贊了,這對自己來說超有成就感。”零散的個體在儀式空間聚集,節目為用戶互動時的文本創作提供了素材,用戶對相關內容進行討論、二次加工。[1]他們將自己的情感能量添加到所創作的文本里,轉發分享到社交平臺中,希望節目或選手被人熟知。用戶也可以對文本內容發表自己的觀點與意見,或以點贊方式對其他用戶表達認同。同時路人在瀏覽文本時可能會產生短暫的積極情感并加入到節目的互動儀式中,而這一過程又將增強用戶的成就感。
具有共同關注焦點的用戶群體能延伸具有團結感的共同符號。互動儀式初始,參與者關注的是行為主體之間的感受體驗。但參與者在反復實踐中發現,要表達這種瞬間存在的共有是很困難的,所以他們只能將情感體驗共同聚焦在某一具象化的對象上,即共同關注的焦點。
在《說唱新世代》第一期節目中,總導演嚴敏宣布將通過此次“生存游戲”,尋找能為世代發聲的“新世代表達者”。用戶首先被賽制環節所吸引,共同聚集在B 站平臺的播放頁面。除了“新世代表達者”這一符號之外,不同個體關注的目標并不一致。但隨著賽事的推進,用戶的關注焦點逐漸聚集到選手身上,進而塑造出人物符號。用戶將自己喜愛的選手的人物符號與“新世代表達者”符號融合,使其一體化。他們為了自己喜愛的選手或舞臺,在社交平臺上持續進行著互動儀式行為。但節目互動儀式鏈并非個人化的結果,它是在人際互動中不斷架構出來的,即具有相同符號特征的用戶聚集在同一虛擬環境中,進行具有符號意義的互動,以此彰顯用戶群體的身份特質。在這一過程中,具有共同關注焦點的用戶群體的團結意識及歸屬感得以不斷強化和再創造。
與此同時,在長期的互動儀式中,用戶群體形成了一套獨特的符號系統,使得用戶能快速理解使用者的意圖,從而進行符號意義的共享與再生產。首先在由B 站彈幕技術空間營造的 “想象共同體” 語境中,網絡亞文化群體通過內部圈層的符號或話語建構起彼此之間的互動,并不斷對某些標志性話語進行重復刷屏,比如“小破站排面”“Peace and love”“Respect”“貞漂亮”“TY 放心飛,有鍋自己背”等。這些彈幕類型是用戶群體約定俗成的話語模板,在互動儀式過程中形成了獨特的儀式語言符號。受儀式語言符號的限制,自由流動的用戶若是想融入局內人群體,必須掌握儀式語言,能理解語言符號所表達的內容。用戶通過不斷的互動儀式來維護共同符號的持續存在,互動過程中用戶感知到自身與群體的相關性,進而激發群體成員的身份認同。
互動儀式過程中成員間多種共通的情感體驗交織在一起,呈現出多元且相互聯結的狀態,塑造出情感連帶。在持續的互動行為下,短暫情感累積形成長期穩定的情感能量,情感能量可以縫合群體成員之間存在的差異性和排斥感,從而強化群體這一符號。
(1)情感聯結構筑情感連帶。用戶群體之間最主要的差異在于情感能量強度不同,柯林斯認為情感能量是一個連續統,即從高端的自信、熱情、自我感覺良好,到中間的平淡的常態,再到末端的消沉、缺乏主動性與消極的自我感覺。[2]《說唱新世代》為了吸引更多的粉絲,與用戶形成穩定的情感連帶,有意識地增強節目官方信息發布的頻率,如節目預告、舞臺回顧、抽獎福利、花絮推送等。部分用戶積極參與話題討論,充分表達和釋放自己的情感,在意見的交互中將個人情感轉變為集體情感。對于扮演“追隨者”角色的用戶來說,相比擁有更多情感能量的節目官方,他們是低情感能量者,且用戶群體內部的情感能量不平等。除了節目官方的引導,在用戶群體內部具有較高情感能量的“領導者”也需要不斷挖掘關注焦點,擴充用戶群體的情感互動話題。例如微博大V 齊齊哈爾市倪萍總結的貸人直播圖鑒,用戶紛紛在評論區積極造梗、蓋樓跟風。用戶群體在“領導者”的引領下,將關注焦點聚集在節目之外選手的直播,共同分享情感體驗,構筑群體情感連帶。
(2)情感連帶塑造群體共識。群體情感連帶的形成關鍵在于內部成員的情感互動是否處于共同的節奏之中。“盡管人們談話時沒有節拍器,但人們交談本身就可以作為一個節拍器。”[3]在社會互動儀式中建立和諧的對話秩序,需要個體在與不同對象的交談中不斷調整節奏,從而與對方協調一致。相比于其他群體,其內部本身具有較低的差異性,用戶對于說唱音樂節目的關注體現了興趣或內在需求的一致,更容易形成群體凝聚力。但僅靠用戶個人分散的情感難以形成群體形態,在互動儀式過程中情感連帶發揮了串聯作用,將用戶對說唱音樂的喜愛凝聚起來,達成情感共識。例如,受訪者小Y 表示:“《說唱新世代》 是音樂類綜藝節目里少見的很真誠地踐行了節目slogan 的綜藝,選手們寫豫章書院、寫女性力量、寫地球軟肋、寫天災、寫難民,‘萬物皆可說唱’,這就是貸的強勢輸出。”用戶通過對“萬物皆可說唱”這一標志性口號的共同關注,衍生出了節奏一致的情感連帶。儀式參與者被節奏所帶動,達成了“勇于表達自己”這一情感共識。用戶的“虛擬在場”使他們共同享有對話的節奏感,每一位用戶都能通過互動獲得更多信息的補充,把握交談對象的預期談話內容。如前分析,群體內部本身具有較低的差異性,虛擬網絡社區使得用戶能平等、即時地展開會話,這種時間上處于不同階段的共同節奏形成了高度的情感連帶,彌補了用戶群體內部的個人情感差異。同時,情感連帶塑造了這一亞文化群體高度的情感共識,促使用戶生成集體興奮。反之,群體的凝聚力也需要關注內部各成員間感情互動的“節奏”是否合拍。
虛擬情境下的會話交替可以充當有節奏的連帶,使群體內部產生集體興奮。雖然高度的情感連帶或集體興奮是短暫的,但是這種短暫情感帶來了群體內部高度的相互認同,個體在參與互動的過程中充分展現了主體性,也得到了其他成員的認可。
(1)群體互動中的身份認同。說唱音樂本身就屬于小眾亞文化,具有較強的垂直領域性。其中部分用戶具有與說唱類音樂相關的知識儲備和接觸經歷,群體內專業滲透力強,所以他們對宣揚傳承說唱音樂有天然的使命感,集體意識也比其他類型的節目用戶強烈。出于相同的興趣愛好,用戶群體間相互討論、相互欣賞,組成了較為緊密的互動圈層。如受訪者小F 表示:“自己建了說唱粉絲群,發現有越來越多的人因為節目喜歡上嘻哈,每天大家在群里面分享一些表情包、八卦之類的,貸人線下有什么演出也會分享到群里。”在大眾的刻板印象里,嘻哈音樂作為反叛社會的武器,充斥著暴力、炫富、性,它始終未能被大眾認可。所以節目超話、粉絲群為該類群體提供了情緒宣泄的場所,用戶可以在儀式空間中公開表達對于說唱的喜愛。例如在節目最后一期,用戶紛紛參與到彈幕評論這一集體行動中,產生強烈的集體興奮。“這個夏天很高興認識你們”“祝我們畢業快樂”“我以神圣的八角籠名義起誓,會記住你們”……這些彈幕表示了用戶對于節目及選手的喜愛,以及自己作為貸絲一分子的歸屬感。其他用戶對于貸人、說唱精神的肯定,強化了群體內部的身份認同。
(2)群體互動中的價值認同。用戶通過一次成功的互動儀式集中關注點,并以符號形式將積極而短暫的情感體驗儲存其中,由此獲得了個人情感能量。個人情感能量不僅是互動儀式的結果,也是互動儀式啟動的前提。在節目播出期間,互動儀式持續重復進行,用戶在觀看每期節目、關注選手直播中參與互動,個人情感能量不斷被激活并累積儲存。例如受訪者經常提到選手比賽競技時所登上的八角籠,類似于“我以神圣的八角籠名義起誓,會記住你們”的彈幕互動讓用戶不斷積蓄情感能量。八角籠成為用戶的符號信仰,使他們感受到自己與群體緊密相連,即涂爾干所說的“神圣物”。用戶會對符號象征進行保護和抗爭,保護八角籠的神圣性,與節目的負面評價相抗爭,其捍衛符號的道德感表現了對群體價值觀的認同。除此之外,用戶群體在以虛擬網絡為依托的互動儀式中逐步建立起權力分層。例如選手小精靈的微博粉絲群“小時代”只限真愛粉進入,這意味著粉絲不僅需要花大量的時間在選手微博下點贊評論互動,而且每月還需支付一定的費用。尤其在群體內有明確任務分工,打榜投票、物料制作、控評反黑等,使個體在群體中有對應的身份位置,從而獲得價值實現。
相較于傳統綜藝節目,嘻哈音樂節目的受眾定位是網絡亞文化群體,該類群體通過虛擬情境下的會話交替,可以建立起更高程度的情感連帶,形成短暫的集體興奮。短暫情感經過多次互動儀式,不斷沉淀、凝聚、融合形成長期的情感能量。用戶在情感能量的浸潤下,會更積極地投入到下一次節目的觀看,通過互動來維系其在群體內部的對應身份、保護和捍衛群體符號,不斷加強身份意識與價值意識。
注 釋:
①貸人即參加《說唱新世代》節目選手的統稱。“貸”同音于說唱新世代的“代”字,選手通過比賽贏得節目組設置的虛擬貨幣“嗶特幣”,用來購買在比賽基地生存所需的資源,選手在貨幣清零時將自動出局,所以節目后期選手通過互相貸款來維持基地生存,又稱理財新世代。用戶也自稱為貸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