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津鋒

晚年鄭敏
在中國現代詩壇上,有一群詩人被稱為“九葉派詩人”——曹辛之、辛笛、陳敬容、鄭敏、唐祈、唐湜、杜運燮和袁可嘉8人在上世紀70年代末的一天,應曹辛之的邀請在北京聚會,決定每人各選一組40年代寫就的詩作,好讓后人了解當年的詩歌創作。后來又加入了詩人穆旦的作品,集結出版成詩集《九葉集》,這就是“九葉派”的由來。
福建閩侯籍女詩人、詩歌評論家,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鄭敏是其中的高壽者。2022年1月3日,鄭敏在北京逝世,享年102歲。
2012年,我有幸拜訪了鄭敏。那次訪談持續了大概兩個多小時,她很健談,而且記憶力驚人,跟我講述了很多往事。
我記得曾問過她:“鄭老師,您的長壽秘訣是什么?”她笑著跟我說,其實沒有什么長壽秘訣。她的身體好可能是跟她養父從小帶她鍛煉有很大關系。
她本姓王,王家在福州曾是一個很大的家族,她的祖父王又典是福州很有名氣的詞人,她的父親曾經留學法國和比利時,專攻數學。她的母親念過私塾,非常喜歡詩詞。
她很小的時候身體并不是很好,在一歲半時曾經得了腦膜炎,幾乎要死了。后來稍微大一點,因為姨媽沒有孩子,她便被父母過繼給她的姨媽了。她的姨父也就是她后來的養父姓鄭,是她父親留法時期的一位好友。養父對鄭敏非常好,他雖然是一位工程師,但滿腦子都充滿了法國大革命為人類留下自由、平等、博愛理想,他也曾是同盟會會員。
談到養父時,鄭敏說,她的養父以中國那個時代所可能達到的最開明的思想撫育了她。養父總是鼓勵小鄭敏要以平等自尊的態度和他探討問題。再大一些,鄭敏便跟隨養父母到河南六合溝煤礦工作生活。鄭敏記得她的養父最討厭“東亞病夫”這個詞,為了鍛煉自己和孩子的身體,他每天帶著年幼的鄭敏去爬山,像放羊似的。當鄭敏五六歲時,養父就帶她去游泳。在養父母的精心培養下,鄭敏逐漸成長為一個重視獨立思考的人。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時,鄭敏正在南京念高一。后來時局日益危急,她和養父母先去了廬山避難,過完暑假后又坐船到了戰時陪都重慶。在重慶高三畢業后,她便考上了西南聯大英文系,但在注冊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改了志愿,改念哲學。
那時西南聯大實行的是學分制,學生有較大選擇權,除共同必修課外,大約一半課程都可根據自己的特長與興趣跨專業或跨系選修。雖然轉系和選修課程自由,但西南聯大對學生的學習要求也極嚴格,要是考試不及格,學生還是有可能被學校開除。文學院要求4年一共修132個學分才能畢業,哲學系對專業的學分也有很多詳細的要求。
在西南聯大,因為條件簡陋,學校并沒有統一教材,甚至當時許多課都沒有課本,這都需要教授們自己編纂。老師們大多主張培養學生的個性,譬如在她所上的哲學課,老師常會講自己在哲學上思考的每一步,供學生參考。學生在聽課過程中很有介入感,聽得其樂融融。
鄭敏說,她剛入校時,當時的教育部曾對全國所有大學的課程設置、課程內容、考核方式、教授聘任等作出了統一規定。但當時,西南聯大的教授們則明確表示拒絕服從。當時西南聯大的意見書上有這么一句話讓她至今記憶深刻——“夫大學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要當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豈可以刻板文章,勒令從同。”她認為當時西南聯大敢于堅持辦學原則立場,既與三校的自治傳統有關,也與聯大教授們的獨立人格有關。
鄭敏說,她在西南聯大讀書期間非常幸運,因為她的老師中有很多讓她記憶深刻的哲學大師。馮友蘭教中國哲學史,他獨創的“人生哲學”對學生影響非常大;鄭昕專門研究康德;湯用彤教“魏晉玄學”,給大班上課時嗓門特別大;馮文潛教西洋哲學史、美學……幾乎中國那個時代所有優秀的哲學大師都給自己上過課,這讓她一生都受益極深。
當時西南聯大的詩歌創作空氣非常濃厚。在聯大執教的老師中,詩人有很多,其中最有名的則有馮至、聞一多、陳夢家、卞之琳,還有云南大學的李廣田等,他們都是知名詩人。可以說,西南聯大在上世紀40年代云集了整個中國新詩各階段的主要詩人。
詩真正進入鄭敏的世界,正是源于馮至。作為一名哲學系學生,學校規定必修德文。當時西南聯大有兩個德文班,而鄭敏則被分配到馮至先生的德文班。從那時起,鄭敏開始接觸到馮至的《十四行詩集》,覺得他的詩中滲透了哲學氣息。
“鄭老師,您能講講和馮至先生交往的一些趣事嗎?”我見縫插針地問道。
她聽到這個問題,很開心地笑了笑,回憶道:“老師們的駐地——司家營、騷子營就在學校附近。馮友蘭、聞一多、朱自清、沈從文等先生都住在附近。聯大的逼仄和‘跑警報’的日常活動使得師生在課外相遇的機會很多,學生們也常去老師家中。我們班上才四五個人,師生亦是朋友。
“我有相當一段時間經常去馮至先生在錢局街的寓所。有時是有事,有時則完全沒事。馮至先生一點也不介意我這個學生的冒失。可能是那時自己的智力還有些混沌未開,只隱隱覺得馮先生有些不同一般的超然氣質,卻并不能提出什么想法和他切磋,但是這種不平凡的氣質對我的潛移默化卻不可估量。”
鄭敏告訴我,當她開始寫詩后,很希望能得到馮至的指點。終于在大學三年級時,一次德文課后,她將自己一本窄窄的、抄有詩作的紙本在教室外遞給馮先生,請他指教。
第二天德文課后,馮先生站在微風中,將詩稿小冊遞還給鄭敏,用特有的、和藹而真誠的聲音說:“這里面有詩,可以寫下去,但這卻是一條充滿坎坷的道路。”鄭敏聽了以后,久久不能平靜。也許就是在那一刻,注定了她和詩歌的不解之緣。
1942年,鄭敏在昆明當地的報紙上發表了自己的第一組作品。1943年,在馮至的推薦下,鄭敏在《明日文藝》發表了9首作品,其中就包括后來改名為《金黃的稻束》的代表作。
1948年冬,鄭敏前往美國布朗大學攻讀英國文學碩士學位。期間,她的第一本詩集《詩集1942-1947》,由巴金親自編輯出版。這本匯集了鄭敏早期的詩歌,注重場景和氣氛的渲染,韻律感強,加之哲學思考的引入,使得整部作品集具有相當的現代性和穿透力。
當她談到自己在20世紀40年代的詩歌創作時,我很自然地想到九葉派其他幾位詩人也大多在那個時候開始了自己的詩歌創作,便問道:“鄭老師,您和其他幾位九葉派詩人很早便認識嗎?為什么叫‘九葉’?”
鄭敏說:“1979年,曹辛之準備出版一本詩集,把我們寫新詩的詩人約到他在王府井的家中聚會。他說詩歌百家的春天來到了,我們應當找回40年代發表過的新詩,出一本集子,好讓年輕人知道中國曾經有過這種詩。我在他家和其他詩人聚過兩三次,但彼此并不是很熟。
“其實,九葉派是別人把我們捏到一塊兒的,我們的詩歌風格并不太一樣,相同的就是背景都是上世紀40年代。這本《九葉集》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國內第一本流派詩集,封面是曹辛之做的,裝幀非常漂亮。當時出來以后,很多詩人都大吃一驚:原來中國還有過這種詩。
“至于為什么叫‘九葉’?當時曹辛之說,九,是指我們九位詩人。我們這批寫詩的人,總不能說自己是花吧?只能當綠葉,來襯托革命的花,那就叫‘九葉’吧。沒想到后來我們還成了一個有點影響的詩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