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奎武,孫培養,鄒 玲,童婷婷
(1.安徽中醫藥大學,安徽 合肥 230012;2.安徽中醫藥大學第二附屬醫院,安徽 合肥 230061;3.安徽省中醫藥科學院針灸臨床研究所,安徽 合肥 230061;4.安徽省針灸臨床醫學研究中心,安徽 合肥 230061)
功能性消化不良(functional dyspepsia, FD)是以餐后飽脹不適、早飽、上腹疼痛或燒灼感為主要臨床表現的一種常見病、多發病,包括餐后不適綜合征和上腹疼痛綜合征[1]。研究[2]顯示,FD總體發病率高達16%。FD病情遷延、反復發作,嚴重影響患者生活質量。西醫多采用抑制胃酸分泌、促進胃腸動力、抗焦慮抑郁類等治療,雖能緩解癥狀,但不良反應時有發生[3]。針灸治療FD安全簡便,療效確切,遠期效果良好[4-5]。
儲浩然教授長期從事針灸診治脾胃病的臨床及基礎研究,在傳承首屆國家名中醫馬駿教授“脾胃為本,固元護胃”“調和致中,通胃運脾”等學術思想[6]的基礎上,結合多年的臨床實踐,逐步形成了“調和致中”脾胃病特色針灸療法,在FD的針灸治療上屢獲良效,茲將其經驗整理如下。
辨病與辨證相結合自古就備受各代醫家重視,并在醫籍中多有論述,如《素問·至真要大論》之“謹守病機,各司其屬”“審察病機,無失氣宜”,《金匱要略》之“雖未能盡愈諸病,庶可見病知源”。但辨病和辨證在臨床應用上仍存在主輔之別[7]。儲浩然認為,辨證可察病因病機之詳,以助確立治則治法;辨病可明病之趨勢概況,以知預后且防誤治。因此在臨證過程中,辨證與辨病有機結合是取效的關鍵所在,切不可主輔有別,執此失彼。儲浩然主張在辨證、辨病有機結合的基礎上對疾病進行分期論治[8],進而明確疾病的發展規律,做到有的放矢;同時,強調在分期論治的基礎上須注重三因制宜,不可固化思維。如在腹瀉型腸易激綜合征的臨床診治中[9],根據病機演變將其分為初期(病邪外襲)、中期(肝郁脾虛)、中末期(脾腎陽虛)、末期(寒熱錯雜)4期,通過病情階段、輕重不同及時動態調整選穴方案,或針或灸或合而用之,往往取得良好效果。
在FD的針灸治療上,儲浩然常辨證與辨病相結合,在辨證的基礎上取現代醫學之所長,以補四診之不足,助辨病之種類,輕重緩急,判斷預后。故臨證時在詳問病史、體格檢查之后,常結合輔助檢查(電子胃鏡、腹部B型超聲等),以明確診斷、排除器質性病變,并結合疾病的發生發展規律、生理病理變化進行綜合分析,從而確定治則,指導臨床治療。FD之病名雖在歷代中醫典籍中未有記載,但據其臨床癥狀,當屬中醫“胃脘痛”“胃痞”范疇[10]。治病必求其本,儲浩然認為,根據FD的發生發展特點可知脾胃虛弱、中焦失和為其基本病機,貫穿始終。其病機演變常包含中虛氣滯(初期)、肝胃不和(中期)、脾胃虛弱(中末期)、寒熱錯雜(末期)4個不同階段,初期治以補中行氣為先,中期當以舒肝和胃為要,中末期以健脾運胃為主,末期當以平調寒熱為宜。
FD初期階段,中虛氣滯是其基本病機,食積、寒凝、痰濕等因素致使脾胃納化失常,氣滯中焦,其中又以食積為主。《素問·痹論》:“飲食自倍,腸胃乃傷。”《張氏醫通》亦載:“乳食不化,久而成積……腹痛膨脹,嘔吐吞酸。”本病中期階段,肝胃不和是關鍵,儲浩然認為此期多因患者憂思惱怒,木郁乘土,肝胃失和,故常見胃脘作痛或胃痛脹甚。《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木郁之發……民病胃脘當心而痛……食飲不下。”中末期階段,脾胃虛弱為常見類型,主因久病脾胃虛損,升降失調,中焦失和。《蘭室秘藏》云:“脾胃久虛之人,胃中寒則脹滿。”《證治匯補》曰:“大抵心下痞悶,必是脾胃受虧……不能運化為患。”末期階段,病情遷延日久,脾胃虧虛失于運化,中焦失和,可生飲食積滯、痰濕內生、痰瘀互結等證,且實邪內阻亦傷及中氣,最終導致虛實夾雜、寒熱錯雜之復雜證候。
在針灸臨床辨證方面,儲浩然不拘于經絡辨證,提倡結合臟腑辨證等辨證方法,認為針灸治療辨證思維不同于內科辨證,就臟腑經絡的功能而言,臟腑精氣化生氣血,濡養肢體經脈;經絡“內屬于府藏,外絡于肢節”,二者功能互用,病理相連。但細分而來,臟腑、經絡理論出發點有內外之分,即臟腑理論趨向由內而外,經絡理論則相反。因此,其在FD的針灸治療上主張以臟腑辨證為主,經絡辨證為輔,確立主穴配穴,體現了“調脾胃,辨經絡”[8]的針灸臨床學術思想。臟腑辨證以確立疾病所在,且臟腑之變化可表現于體表相應經脈或穴位,刺激經脈或穴位,亦可調控對應臟腑功能[11],即《靈樞·九針十二原》之“五臟有疾也,應出十二原”、《靈樞·本輸》之“六腑皆出足之三陽,上合于手者也”、《素問·咳論》之“治府者治其合”,又有《標幽賦》之“豈不聞臟腑病,而求門、海、俞、募之微”,故可應用合、俞、募、原、絡等特定穴確立主穴。而當疾病表現出經脈循行部位的癥狀時,即可運用經絡辨證,確定其病變經絡,繼而進行配穴的選擇,并據證型佐以補中行氣,或疏肝和胃,或健脾運胃,或平調寒熱,以激發經氣,調和致中。
儲浩然認為,常人陰平陽秘,氣血和勻即為“和”,氣血、陰陽、臟腑之“失中和”是疾病根本病機所在,以湯藥或針或灸“調和”之,方能助其達“致中”狀態,即“因而和之,是謂圣度”,此為“調和致中”之要義。其治療FD,以“調和致中”為治法,在選穴用藥方面,主張以“和”為要[12]。因此,其常選取兩穴相配以達陰陽表里、臟腑氣血之和。FD的病機根本在于脾胃虛弱,中焦失和,儲浩然治療本病常取合募配穴、八脈交會相配以求上下、遠近相和,取俞募配穴、表里經相配以求前后陰陽相和[13-14]。主穴常取足三里(雙側)、中脘、天樞(雙側)、內關(雙側),力求健運脾胃,令中焦調和。
2.1 升降和合,調中暢氣 儲浩然認為,飲食不節、情志失調,或勞倦內傷等因素引起的FD,均會致使機體產生氣機升降失司、中焦不暢之病機變化。因此,調節全身氣機升降,調和中焦,暢達氣機為治療首要任務,故“調和致中”針灸治法重在調暢氣機,燮理脾胃,令失和得平,選穴以足三里、中脘為主。
足三里為足陽明經合穴,又是胃腑的下合穴,可強身健體,扶正固元。《針灸甲乙經》曰:“腸中寒脹滿善噫……食不化……三里主之。”《玉龍賦》記載:“欲調飽滿之氣逆,三里可勝”,表明足三里具有健運脾胃、調和氣血、理氣除脹、行氣止痛之功。中脘隸屬于任脈,是胃之募穴和腑之會穴。《針灸資生經》載:“凡飲食不思,心腹膨脹……世謂之脾胃病者,宜灸中脘。”該穴居胃脘正中,針之可奏調和升降、燮理中焦、健運脾胃、理氣除滿之功。兩穴相配,屬“合募配穴”法,可治療心胸病、翻胃吐食等癥。如《醫學入門·雜病穴法歌》之“脹滿中脘三里揣”。二穴相配,調補脾胃,健運中焦,升降和合,調中暢氣。
在調中暢氣基礎上,若遇中虛氣滯者伍脾俞、氣海平補平瀉,肝胃不和者伍太沖、期門而瀉之;脾胃虛弱伍脾俞、胃俞而補之;瘀血內停伍血海、膈俞瀉之;寒熱錯雜者多針灸并用,隨證治之。
2.2 調神寧心,理氣和中 儲浩然認為精神心理因素在FD的發病中尤為重要,隨著社會生活工作節奏的加快,過度的壓力和紛雜的工作易傷神耗氣,心氣虛則神失充養,致使君主不明,倉廩失和,氣機壅結而失升降之機,而發焦慮、抑郁、胃脘疼痛、脹滿等癥。故其在FD的治療上主張調神寧心,理氣和中,取穴以內關、天樞為主。
如《標幽賦》之“胸腹滿痛刺內關”、《針灸甲乙經》之“心澹澹而善驚恐,心悲,內關主之”所言,內關善治胃痛、反胃等氣機失和、胃氣上逆之癥,有調神寧心、寬胸利膈、和胃降逆、通暢三焦氣機之效。天樞為足陽明經穴,大腸之募穴,《針灸大全》云其主治“臍腹脹滿,氣不消化”“腹中寒痛,泄瀉不止”“腹中腸痛,下利不已”,可知天樞能和調臟腑、理氣止痛。內關有調神寧心、和胃降逆之功,天樞有理氣止痛之效,二穴相配,共奏調神寧心、理氣和中之功。
儲浩然指出,若遇FD患者焦慮、抑郁癥狀明顯者,恐針刺內關、天樞之力尚弱。因此,調神之法當明辨病變臟腑之所在,針刺之時使用寧心調神、疏肝調神、健脾調神、通督調神等調神之法,多伍用百會、印堂、神門、神庭等穴位以調神暢志,手法多輕靈柔和,以補為主,輔以溫針灸及心理開導。
儲浩然認為灸法的應用及針刺補瀉手法是取效之關鍵。《素問·至真要大論》:“謹察陰陽所在而調之,以平為期。”因此,灸法及針刺的選用、針刺手法均應以“調和”為目的,或刺或灸,輔以補瀉,力求中平。
3.1 或刺或灸,各盡所宜 儲浩然指出,在灸法和針刺的選擇上,應各盡所能,宜針者針之,宜灸者灸之,方不失針灸要義。《靈樞·邪氣藏府病形》:“陰陽形氣俱不足,勿取以針。”氣血衰微之人,當謹慎用針,若見病情危重者,亦不可施針。
儲浩然在治療FD時,多注重灸法的應用。臨證時若遇中虛氣滯、痞脹較甚者,多采用隔蔥灸以通陽行氣;若遇肝胃不和、脘痛吐酸者,多采用直接灸以瀉其熱;若遇脾胃虧虛、中寒痞滿者,多采用溫針灸或隔姜灸以溫中陽;若遇虛實并見、寒熱錯雜者,或夾痰夾瘀者,多針、灸、藥并用,以增扶正祛邪之力。
3.2 若補若瀉,以平為期 儲浩然認為“疾患多變,方有九針,三因當制宜,天人須合一”[8],臨證時,針灸補瀉手法的選用要根據患者形氣強弱、脈象、疾病的虛實、病位而定,根據得氣的快慢、針下感覺調整補瀉手法。
儲浩然對古籍記載的手法進行傳承發揮,認為“龍虎交戰”等古典手法皆由提插、捻轉等單式手法結合而成,臨證應用需做到知其法、會其意、通其變,不必故作虛玄。在FD的針灸治療上常先施以提插捻轉等基本手法,繼而行飛法以引氣,氣至則行捻轉、提插、呼吸等補瀉手法,隨證治之,重在調平。若遇中氣壅滯,脘痛較甚者,則局部取穴施以龍虎交戰手法和中緩急,行氣止痛[15-16];遇中焦虛弱,堵悶較甚者,則取四肢根結處及局部穴位施以“赤鳳迎源”手法交通氣機;對于病情遷延、虛實夾雜者,則取雙側天樞施以“蒼龜探穴”手法扶正祛邪。
患者,女,28歲,2021年8月30日就診。主訴:上腹部脹滿隱痛3年余。現病史:患者3年前無明顯誘因下出現上腹部脹滿隱痛,進食后明顯,就診當地醫院行胃鏡檢查未發現明顯異常,診斷為“功能性消化不良”,予以“枸櫞酸莫沙比利、奧美拉唑”等藥物治療后癥狀稍有緩解,后飲食稍有不慎則癥狀反復,現為求針灸治療前來就診。刻下:上腹部脹悶隱痛不適,進食后癥狀明顯且伴有噯氣增多,無反酸及胸骨后灼燒感。平素乏力,易感勞累,納食尚可,夜寐欠安,大便溏結不調,月經色淡量少,2~3 d即凈,周期正常。舌淡、苔白,脈沉細。查體:心率每分鐘78次,律齊;腹軟,上腹部壓痛(±),無反跳痛,肝脾腎未觸及,電子胃鏡提示無器質性病變。中醫診斷:胃痞(脾胃虛弱證)。西醫診斷:FD。治則:健運脾胃,調和中焦。取穴:足三里(雙側)、中脘、天樞(雙側)、內關(雙側),神門(雙側),脾俞(雙側)、胃俞(雙側)。操作:患者取仰臥位,暴露穴區,常規無菌操作后,選用直徑0.30 mm、長40~50 mm針灸針,中脘、雙側天樞均直刺40 mm,行飛法引氣,得氣后行“赤鳳迎源”手法;雙側內關、神門直刺10~15 mm,均行捻轉提插補法,足三里直刺30 mm,行捻轉提插補法后,雙側足三里進行溫針灸操作,每穴灸艾炷3壯。以上穴位均留針30 min后取針,繼而取俯臥位,雙側脾俞、胃俞均斜刺10~20 mm,行捻轉提插補法后進行溫針灸操作,每穴灸艾炷3壯,艾炷燃盡后取針。首次治療后,患者自感上腹部通暢舒適,隱痛及乏力減輕,囑患者清淡飲食,調暢情志,適度鍛煉。隔日針刺1次,兩周為1個療程。治療1個療程后,患者訴腹部脹滿隱痛消失,乏力較前明顯改善,納寐可,二便調。后鞏固治療2個療程,訴月經量較前增多,色、質、周期已復正常,腹部不適癥狀未復發。
儲浩然繼承名家學術思想及診療經驗,提倡病證結合,重視臟腑辨證,基于“調脾胃,辨經絡”學術思想,提出“調和致中”特色針灸治法,認為治療FD當以健運脾胃、調中暢氣為準則,在臨證中應根據病機演變分中虛氣滯、肝胃不和、脾胃虛弱、寒熱錯雜4個階段論治,在選穴組方、刺灸之用、補瀉手法等方面力求和勻,以調和中焦,以致中平,力求做到辨證精、取穴準、手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