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外尋找心中的烏托邦

陳星嵐

沙漠中的“旅修”露營。（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各色各式的帳篷裝備開始散落在山野間，野外露營突然火了起來。

人們紛紛從城市出發，帶上裝備，在野外支起帳篷，準備與大自然來一場最親密的對話。夜幕降臨，人們圍坐在篝火旁，與家人好友促膝長談，分享著最真實的感觸。伴隨著星河月色，大家躺在簡易床上，呼吸著不摻雜質的清新空氣，安靜地睡去。活動結束，人們收起帳篷，從真實卻短暫的美夢中走出，回到現實的懷抱。對于野外露營，有人如此說道，“這是一夜烏托邦，是浪漫的理想狀態，是人們向往自由的表露。”

在“周游濟”野外露營群里，每周都會有幾百條消息。還沒到周五，群里的露營愛好者們就已經開始興奮地討論起周末的露營計劃。

35歲的火柴是“周游濟”野外露營群的群主。他的露營群每天都有很多新成員加入，每逢周末，他都會在群里組織露營活動。2019年，火柴買了第一套露營設備，正式入圈。為了找朋友一起露營，他建立了露營群。剛開始群里只有幾個人，沒想到2020年新冠疫情后全國開始刮起了“露營風”，他的露營群很快就增長了上百人。

2020年被不少露營愛好者和從業者稱為“中國露營元年”。此后，國內露營愛好者人數不斷翻倍增長。根據公開的統計報告顯示，2021年1月至5月，某社交平臺關于“露營”一詞的搜索量同比增長四倍，和“露營”有關的筆記多達47萬篇，很多電商平臺更是“一帳難求”。數據顯示，野外露營每年增長速度為40%，在未來5到10年內，野外露營的市場規模預計將達到2萬億元。

從曾經的小眾愛好，到現在的熱門休閑項目，露營為什么會突然這么火？國內某戶外品牌主理人郭知叔說：“近兩年在疫情的影響下，旅游業陷入低谷。野外露營完美迎合了人們既想旅游度假，又不需要和他人頻繁接觸的需求。加之露營從一開始的戶外運動慢慢偏向帶有社交屬性的活動，也吸引了不少資本的涌入。”

在很多都市人看來，露營是一劑治愈良藥。火柴愛好露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可以在野外DIY一個自己的家。每次露營之前，火柴都會和女兒一起采購野營所需要的物品，布置這個新家。在野外露營的晚上，他會和女兒一起看星空，有時還突發奇想地和女兒一起給每顆星星取名字。他時常感慨，自己在城市里從來看不到如此明亮的星星，也呼吸不到這么清新的空氣。野外露營讓火柴有一種滿足感，而這種感覺是在城市里沒有的。用他的話來說，“在城市里的生活就是‘一地雞毛’，我卻可以在野外完全拋棄這樣的煩惱”。

27歲的蘇州男孩周雷也有同樣的感受。周雷是一家日料店老板，也是一名露營愛好者。從小，他就很喜歡把自己關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做一些溫馨的裝點，打造屬于自己的“領地”。接觸野外露營后，周雷就迷上了這項可以釋放興趣的活動。他說：“這很像拼一個大型樂高，我能按照自己的愛好和審美搭建一個獨屬于我的家，這感覺很奇妙。”

2021年8月，周雷跟隨團隊外出露營。來到營地后，大家開始各自打地釘建帳篷，因為要帶的東西很多，周雷突然發現自己少帶了一把錘子。他大聲喊道：“誰帶錘子了？”不多時就有人應了一聲，一把小巧精致的錘子就穩穩落在了周雷手中。

遞給周雷錘子的是一對中年夫妻，他們給周雷投去了友好的微笑。而為了表達感謝，周雷隨即為他們煮了兩杯手沖咖啡。不久后，營地又有聲音響起：“誰帶氣罐了？”很快又有人去幫忙了。

帳篷搭好時，大家也因為互相“麻煩”而變得熟絡起來。夜幕降臨，大家開始為晚餐做準備。有人在搗鼓音樂，有人忙著拍照，而周雷蓋著從昨夜才認識的朋友那里拿來的毛毯，為素不相識的朋友們烹煮美食。大家把酒言歡，享受著熱騰騰的食物帶來的幸福感。那一瞬間，周雷感受到了一種真實的美好。

飯后的聊天是這群素昧平生的人熟悉彼此的時刻。大家圍坐在篝火旁，聊天說地。這樣懶散的談話有時也會被組織起來，領頭人會先隨機拋出問題，邀請大家一起探討交流。周雷記得，曾經有位剛創業的朋友提出自己開店時遇到的困難，周雷就從自己的角度進行分析。周雷也曾向他們提出自己在經營日料店時遇到的問題，而對方的解答往往會給周雷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這樣的聊天經常讓周雷“帶著問題去，帶著答案回來”。他覺得，正是因為每個人的角度不同，發表不同的見解，才能觸發很多靈感。再加上露營的氛圍是輕松愉悅的，聊天本身也沒有太多的組織性，反而比在咖啡館聊天更直接和深刻。“在露營時認識的人，會更容易成為關系要好的朋友。”周雷說道。

在周雷和團友創造的“營地”上，他們擁有了大都市不曾存在的慢節奏生活，結識了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這是意外之喜，也是理想生活的樣子。在日劇《露營物語》中，喜歡用罐頭做料理吃的健人因為帶來的打火機用不了感到郁悶，卻意外遇到了沉默寡言的伊刈守，獲得了美味的料理。周雷覺得自己和劇中的健人一樣，他通過野外露營和素昧平生的人建立起聯系，成為了朋友。現在的露營，周雷都會拿出準備好的日料和團友一起分享。

隨著野外露營的火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其中。人們對于露營生活的不同追求，催生了各種各樣的野外露營方式，不同的圈層也在慢慢地形成。

在一些歐美的影視作品里，男女主角們開著房車來到野外營地，在風景優美處支起厚厚的帳篷。燒烤架上肉香四溢，帳篷內生活用品應有盡有，他們一邊喝著手沖咖啡，一邊沐浴在星空下……與傳統露營方式有別，這種戶外露營方式往往包含舒適的裝備和配套設施，所需要花費的成本也更高。由此誕生了一個新名詞：“野奢露營”。

“野奢露營”又被稱為“精致露營”，英文名叫“Glamping”，由“Glamorous（誘人的）” 與“Camping（露營）”組成。“Glamping” 最早出現在2005年的英國，所代表的是一種戶外生活方式，面向的也是那些想追求美觀和享樂的露營愛好者。2016年，“Glamping”被牛津英文詞典正式收錄，這樣的露營方式也被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和接受。

作為精致和極致的代表，“野奢露營”在追求美觀度的同時，更講究舒適的體驗，因此完備的露營用具不可或缺。除了帳篷、天幕這些基礎裝備以外，露營者需要準備移動洗澡堂、折疊馬桶、防潮墊，還有地毯、桌布以及各種裝飾品等等。這種露營方式也被笑稱是“搬家式露營”。

2021年7月，周雷加入“野奢露營”。（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周雷就是一名“野奢露營”愛好者。入圈半年來，他每個月都會有20多天在野外露營上。為了達到沉浸式露營的目的，周雷選擇了距離較遠的露營地點。由于計劃內的長途旅行可能遭遇極端天氣，周雷為此也購置了不少應急裝備。在他看來，一套成熟品牌的露營裝備可以讓他安全感爆棚。在挑選設備時，他也更相信在實體店親自體驗或感受過的裝備。例如，周雷選擇的帳篷是日本某頂級品牌的客廳帳篷。這頂有“可移動別墅”之稱的豪華帳篷，相當于一室一廳的房間，可以承擔5到7人同時進行游戲和社交活動。

準備裝備是件“麻煩事”，購買裝備的花費也讓不少人望而卻步。據了解，一套中檔的“野奢”裝備花費在2萬元左右。周雷說，因為“野奢露營”的設備追求“如同家一樣的舒適”，有不少的露營品牌已經開始推出家居、服飾等周邊產品。而近年來，不僅是戶外運動品牌，一些高端奢侈品牌也分別推出了各類露營商品。

當前，由于沉浸式露營的理念越來越受歡迎，一些有組織的“野奢露營”開始將 “旅修”的概念與露營結合。“旅修”，即 “旅行+修行”，是“旅行”的進階版。在中國第一條進藏線上，遠處的戈壁沙漠在召喚著一批“旅修”游客。這場“旅修”一共十人，他們從甘肅敦煌下機，將在沙漠度過72個小時。

這里被打造成完全沉浸式的營地，游客可以很快投入其中。沙漠中的營地生活也更加純粹，游客每天清晨起床進行冥想，隨后喝一杯營地備好的熱茶或咖啡，享用早餐后，便可以騎著駱駝或越野車去感受和探索自然。入夜后，大家伴隨著篝火吃飯聊天，結束一天。“這是一場身體的修行，也是心靈的凈化。”某旅修品牌創始人介紹道，為了讓游客以舒適的方式體驗未知的生活，他們會安排專門的人像攝影師負責拍攝照片，還有西班牙的大廚和法國的葡萄酒專家為游客進行餐飲服務。他表示，即便這樣一場旅修價格收費有些高，一般在2到3萬元，還是有很多人愿意花錢嘗試。

火柴正在策劃著周末的出行。在群里簡單討論后，他定下了周末旅行的人數和地點。接下來的幾天，火柴經常在群里出現，除了更新當地的天氣動態，還會分享野營所需要的用具，除了帳篷、天幕以外，燈具、廚具、取暖設備、睡袋也是必不可少。火柴還經常在群里普及露營知識，包括 “初次接觸露營的人最好不要自己去”“公園帳和行軍帳的區別”“去山里露營要首先考慮防潮和突如其來的極端天氣”等。出發之前，火柴還會細心地幫每位群友檢查帳篷……身為活動的策劃者，他必須保證每個人的安全，而這樣的認真負責贏得了不少群友的稱贊，在火柴眼里，安全防護永遠是野外露營最重要的部分。這樣的重視，也是因為他在剛剛接觸露營時發生的一場意外。

2020年8月，火柴和姐夫一家去山里露營。去的時候風和日麗，下午天氣開始轉陰，零星地下了幾滴小雨。因為雨不大，火柴等人并沒有在意。爬至半山腰時，他們決定就地扎營休息。帳篷剛搭好，他們就迫不及待地拿出備好的酒，幾杯過后，喝得都有些微醺，便入睡了。突然，天空一聲雷，大雨傾盆而下，重重砸在帳篷上。火柴被驚醒，他拉開帳篷一看，外面狂風大作，帳篷也很快就要被吹飛。于是幾人匆忙收拾物品就開始往高地斷崖處搬移。暴雨切斷了他們與外界的聯系，幾人在雨中奔跑，尋找能夠躲雨的安全地帶。過了一小時左右，雨勢漸漸轉小，“劫后余生”的兩家人趕緊下山。

這類危險情況經常發生。由于野外露營的應急知識普及嚴重跟不上露營發展的腳步，一些露營小白在應急知識儲備量不大的情況下，很容易被困在露營處。遭遇這場意外后，火柴開始學習野外的防護和應急知識。比如，遭遇惡劣天氣、無法遷移時，首先是保持冷靜。如果手機無法使用，要用手電、哨子等設備發出求救信號，如果聯系不上救援，不要慌張，合理分配好攜帶的食物和水，原地等待即可。

對于很多露營愛好者來說，露營的靈魂就是火。一群人圍在篝火旁享受美食，望著火星漸漸由暗到明，這種在平時生活中絕不會有的體驗讓人感到新奇而有趣。但事實上，露營的用火存在很多危險性。在過往的新聞報道中，一些露營愛好者因用火不謹慎導致一氧化碳中毒的事故時有發生。具有豐富經驗的露營愛好者小石告訴《方圓》記者：“為了防止帳篷內危險的發生，應該準備至少高出帳篷60到70厘米的煙囪，底部需要裝有防燙網，防止火星燙傷帳篷。此外還應準備一氧化碳報警器。”

此外，露營中也時常會遇到各種意想不到的危險，比如遇到有毒的植物或者野生動物。火柴對野外安全也有自己的一套經驗，他說：“晚上睡覺時，可以在帳篷四周撒上石灰做保護，除了自己帶好急救箱之外，在遇到危險時可以聯系附近急救點進行救治。”

在安全保護方面，前往有組織的營地露營似乎是一項安全的選擇，營地的開發者有保護這些露營愛好者人身安全的責任。然而，大多數露營愛好者，更喜歡去未經開發的地方露營。北京市律師協會律師程屹說：“根據《民法典》第1198條，活動組織者適用安全保障的責任標準，這意味著從事自甘冒險活動的群體，活動組織者應當盡到安全保障義務，沒能盡到這項義務的，也可能承擔相應責任。”這意味著，作為露營活動的策劃者和組織者，火柴要承擔的責任不小。

即便如此，火柴還是樂此不疲投身其中。自從迷上野外露營，他學習了很多關于裝備的知識，攢齊了一套性價比極高的露營裝備。因為家有小孩，火柴都將野外露營視為和女兒培養感情的親子游。他十分注重露營時的體驗，“我一般都去近郊露營，可以帶著女兒一起，陪她一起度過周末時光，比在家看手機有意義得多”。

作為入門時間不長的“野奢露營”愛好者，周雷也在慢慢地感受著它的魅力。2021年的最后一天，他又帶上裝備，開車上路。這次，他沒有計劃要去的地點，而是想和大自然來一場“偶遇”。他說，沿途遇到風景迷人之處，那將是他扎營的地方。

每個露營愛好者都有自己不同的目的，以及不同的人生追求。有的為了探索自然，有的是情感寄托，還有的試圖從中審視自我。野外露營提供了新的選擇，允許人們遠離城市的喧囂，躺在野外，尋找心中的“烏托邦”。

（文中火柴、郭知叔、小石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