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秦月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被無數文人墨客賦詩作文頌贊過的杭州,既有西湖、雷峰塔、斷橋、蘇堤等勝景,也有許仙白娘子、柳毅傳書等傳說故事。這些風景名勝給魯迅先生留下了怎樣的印象?魯迅到杭州工作過,目睹了杭州的自然景色。他于1928年5月4日給章廷謙的信里說過自己知道杭州的好,他確實有過對友人就業或定居杭州的不贊同,可也不是一直徹底否定杭州的一切。
一、實地觀賞風景
魯迅在杭州任教時,做過日本植物學教員的助教。由倪墨炎、陳九英編選的《在老虎尾巴的魯迅先生:許欽文憶魯迅全編》中記載:“星期日,常常到郊區去徘徊,不是游山玩水,而是作生物學的調查研究,采集各種動物、植物。滿載而歸,接著加以整理,剝制,壓平,標名,做成標本。”許欽文去杭州魯迅紀念堂時聽說魯迅曾制作的標本在整理中,等傅國涌親去的時候就見到了實物,他在《魯迅為什么不喜歡杭州》一文里說現在的杭州高級中學里保存有魯迅帶領學生制作的植物標本。他是否工作之余沿途駐足欣賞品評過杭州的美景尚不可知,但可以看出當時杭州的自然風物對他的教學工作是有實用價值的。魯迅去孤山、葛嶺、岳墳、北高峰等有名的景點不是為了游賞,而是為了教學任務,為了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使學生不至于“紙上談兵”。
魯迅在杭州的工作只維持了不到一年,雖然他的離開不是因為杭州的自然環境,但此地的氣候、山水也沒有完全討得他的歡心。魯迅回紹興工作后,發現境況并沒有變好,也未選擇重返杭州求職,而是拜托北行的老友許壽裳幫忙找份差事。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回憶魯迅在杭州工作期間只應他之邀游覽過一次西湖,說魯迅對西湖“不大感興趣”,對保俶塔、雷峰塔、“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只說平平而已”。對此,許欽文在《魯迅在杭州》中用《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魯迅弄混雷峰塔和保俶塔一誤予以佐證,認為要是真心喜愛觀察仔細就會分清二塔,從而反證出魯迅確實對西湖景物不甚關心。魯迅于1909年9月到杭州工作,次年7月離杭,他感受過杭州四季的氣候。他于1927年7月28日致章廷謙的一封信中提到“廣州我想未必比杭州熱,二百八九十度罷”,他認為杭州的仲夏氣溫并不比廣州低。杭州和廣州同屬亞熱帶季風氣候,夏季普遍高溫。他1928年去杭州游覽那回也因為天太熱只能待在旅館,于是不愿繼續逗留。
說魯迅因為杭州夏季天熱所以不定居杭州,那自然不真實。魯迅在1928年8月2日給章廷謙的信里還提到上海的天氣熱得他白天直流汗,夜里又為蚊蟲叮咬煩擾。8月19日的信里,他欣羨杭州天氣轉涼得比上海快。杭州離上海不遠,魯迅那個時代,清晨從杭州出發中午就到上海,也只一上午的時間,兩地的氣候相差不會太大,因此天熱不是他選上海而遠杭州的原因。就氣候而言,他明確地偏愛過北京。1930年5月24日,魯迅在給章廷謙的信里提到北京的氣候和人情優于杭州,可他最后也沒有留在北京,因為氣候、風景、人情等因素并不能根本性決定他的去留。工作情況、個人發展前景、安全問題、家庭氛圍、人際關系等因素更大程度上影響他的定居選址。
杭州確實是負有盛名的旅游休閑之地,且此處還有不少好友及教導過的學生,如章廷謙、許欽文等。1920年,在給宋崇義的信里魯迅遺憾自己沒有走晤在杭在越的舊友。1927年,魯迅準備離開廣州,致信給章廷謙并未決然否定到杭州游玩一番的計劃,給臺靜農、李霽野的信也說自己也許會先去西湖玩兒五六天,給邵文熔也提到自己初到上海的確有去杭州一游的計劃。即便這里面有到杭州“聽候開審”的緣故,他也贊揚過杭州的一些獨特景物,如“杭州蘆花,聞極可觀,心向往之”,“桂花將開,西湖當又有一番景況,也很想一游”,也曾期待過杭州的梅花,只是后來又說自己對靈峰的梅花沒有感情。
可惜大多只是個未成行的想法,魯迅真正特地去杭州旅游只有1928年7月中旬那一次。魯迅的日記記載是7月12日夜半抵杭,7月17日早上返滬,在杭州待的時間只有四天多。他們住在杭州清泰第二旅館,許欽文解釋這個清泰第二旅館是西湖邊上,不是1919年搬家北上住的城站,即火車站那邊的清泰第二旅館。那幾天,他們去過樓外樓、三義樓吃飯,游覽過虎跑泉,到西泠印社、抱經堂購過書。鄭祖樵回憶他父親鄭奠,也就是鄭介石有關魯迅到杭州出游這一段的談話,說邀魯迅赴杭州游玩是因為從許廣平那里得知魯迅正受兩面夾攻心情不好,于是他們打算以杭州之游讓魯迅散心,也可實現許廣平來杭的愿望。關于許廣平游杭之愿,在《兩地書》3月18日的信里她表達了看重當下的觀點,提起過西湖坐瓜皮艇,那么赴杭之舉對于她來說應是比較合意的。
據鄭祖樵回憶,這次出游吃、住、旅行的費用是他父親要求承包的,前去上海邀請的任務是章川島和許欽文承擔的,清泰第二旅館的房間預訂是章川島負責的。這些在杭州的友人是真心關切魯迅先生,從行動上周到地安排了這次的旅程。
游覽第一站他們先去了虎跑,沿途講了李叔同出家、豐子愷求還俗的傳言,以及虎跑水含礦物質多不易外溢等與虎跑相關的事,大家都很開心。虎跑水礦物質多這個話題在許欽文的《魯迅在杭州》里也提及。他們一起喝著虎跑水泡的龍井茶,發現“水面高突過碗邊不溢出”,還一同欣賞了五百尊羅漢的浮雕,因此鄭奠提問許廣平虎跑水為何不外溢的事大概率屬實。
前兩個游覽地點是許欽文安排的,之后許廣平提議去白堤、蘇堤。魯迅為許廣平解釋了白堤、蘇堤的命名由來,其間他們還考了一首寫杭州的詩,欣賞了西湖的荷花。之后,他們上孤山茶室喝茶解渴,除許廣平要的茉莉花茶外,其余人都喝的龍井綠茶,中午去天香樓吃了粉蒸肉。鄭祖樵在《魯迅與許廣平游杭州—記家父鄭奠教授生前談話》中講述他父親回憶那晚邀請魯迅去杭州的名菜館樓外樓吃西湖醋魚,魯迅亦說西湖醋魚是杭州的名菜,嘗后又贊那菜“果然與眾不同,肉嫩味美,色、香、味俱全”。
不過,在魯迅本人的日記里,這次去杭州的旅程與鄭祖樵的回憶有些出入。13日午是鄭介石邀他們在樓外樓午餐,下午去西泠印社,晚上是章廷謙邀他們在功德林用餐。14日午是許欽文邀他們在三義樓午餐,15日午是魯迅邀大家在樓外樓午餐,飯后同游虎跑泉,晚上到翁隆盛買茶葉。其中并未提到去靈隱寺、白堤、蘇堤、天香樓、孤山茶室、用餐食物、交流內容,具體的行蹤路線、時間也有不同。因為缺少他自己對這段行程細節的記述,后人不易就他本人對此次游覽所見所感、所聽所聞、所食所用下定論。
郁達夫講述魯迅游杭之旅并不愉悅—由于飲用的水不凈致使魯迅腹瀉,而且整夜失眠,湖上悶熱兼蚊蟲多也大大影響了游湖的體驗感。在郁達夫的視角里,魯迅是“逃回”上海的,以后逢人談及杭州,魯迅就直搖頭。郁達夫關于魯迅游杭遭遇之不幸的一面的回憶是真實的。因1928年7月18日的魯迅日記里有“夜,達夫來”,即郁達夫在魯迅游杭返滬的第二天晚上就去了魯迅家里,大概率聊過杭州之行。起程就差點兒遇險,鄭祖樵的敘述里也有此事:7月12日晚在火車上魯迅一行人打扮并不顯眼,因為在二等車廂里高談闊論,吃起大菜,香氣引來憲兵。到杭后,魯迅14日下午腹瀉,15日夜里又失眠。在許欽文看來,魯迅發生腹瀉是前一晚在功德林吃麻油過多的緣故。18日,魯迅給章廷謙的信中說自己回到上海,身體似乎轉好,說明他在杭州的不適頗重,可見他來杭州這一趟的確既不十分安全太平,又不特別順暢舒適。
魯迅回去后,友人再邀他往杭州。他在1928年8月19日給章廷謙的信中表示不會去,因桂花之后菊花又開,他不會為了賞一年四季的各種花來往于滬杭線上,要先定一種最好看的花再計劃去。到了冬天有梅花可賞時,友人再邀,魯迅于1929年1月6日給章廷謙的信中亦委婉回絕了,因為他“自覺和靈峰之梅,并無感情,倒是和糟雞醬鴨,頗表好感”;又因自己現在忙于《托爾斯泰紀念號》,且天太冷,他的皮袍早已蛀掉。他不愿為著糟雞挨冷受凍去杭州,以后他再沒去過杭州。
魯迅的杭州之旅有不合意的一面,也有些微合意之處,畢竟該地還有他喜歡的友人、美食香茗、陳釀好景。魯迅給在杭友人的信里提到的杭州好處,即使是社交辭令,也還是有些真實感受在的。再者,魯迅與章廷謙的通信里他也是建議章留在杭州,因此真正的原因應該是一來他被重點關注著,出行煩瑣不便,二來正如他自己說的“懶而忙”。春秋是工作的好時候,魯迅一直都忙,許欽文和章廷謙又在教書,只有假期較清閑。然而,冬夏要么太冷,要么太熱,都不是出門遠行的好時節。三來他不會單只為了游玩而游玩。1928年那次游覽短暫的時間里他還去查考書籍,可惜杭州的抱經堂書店、書價、書籍版本等都不再那么令他滿意,遂也少了一個必去的理由。
二、文字議論名勝
得知杭州雷峰塔倒掉,魯迅在1924年10月28日寫下《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文中點評自己曾見過的還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爛爛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間,落山的太陽照著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見過,并不見佳,我以為”。魯迅講自己幼時從祖母處聽來白娘娘被法海鎮于雷峰塔下的故事后,就盼著這塔倒掉好放出有情有義的白娘娘。等他親見了那矗立多年飽經風霜而破爛的塔心里仍不舒服,也正因為他先入為主討厭那塔,所以在他眼里那塔更覺破爛令人不適。他一直盼雷峰塔倒掉,得知真倒掉而稱快,是因為他站在白娘娘一方,同情白娘娘的遭遇,覺得法海多管閑事,表達了對自由的追求對迫害他人的強權專制者的憤恨。1925年2月,他又寫下《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同樣批判的并非雷峰塔這座建筑物,而是其背后存在的一些弊病陋習。
各人喜好和關注點不同,同樣的事物會得到不同的評價。在別人眼里,西湖是美景,在魯迅眼里則不過平平,因為他更欣賞北地的大氣雄壯的美景,且他當時關注的是教學研究。他不贊美不代表他完全否定,他公開的批評也不代表他內心里完全否定。有時候公開的言論是有深層含義的,表面的批評對象只是一個引子,批評的不是某一個,而是像那一個的一類。評論也會隨著時間、情況的不同有所變化,魯迅說過西湖美景“平平而已”,但也有過虎跑泉邊的游興。總而言之,魯迅對杭州風景名勝的印象有好有壞,只是在杭州不合意的方面過多,導致負面的印象大于正面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