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逸馳



《六州歌頭·長淮望斷》是宋代詞人張孝祥于抗金兵敗之際、南宋朝廷偏安求和之時,在宴席中有感而發的佳作。在詞中,主戰派詞人聯系古今宋史,展現戰爭中民眾與朝廷的矛盾,在怒斥求和中表悲憤,激起讀者無限的愛國熱忱。該詞利用物象生意境,采用情與景巧妙相融、虛與實交映和意味無窮三方特點提升拓展審美想象空間。全詞筆鋒有力,層層疊進,意境開合,激越之中頗為感人。要探討《六州歌頭·長淮望斷》全詞的意境內涵和其中特點,我們要先明確什么是意境,以及意境的特點有哪些;之后再結合該詞有的放矢地進行賞析,借此更好地體會詞人的所思所感,進入詩歌中的審美想象空間,感悟更具普遍性的人生哲理與歷史意蘊,借此啟發個人生活與國家發展。
一、《六州歌頭·長淮望斷》中意境的內涵
《周易》有言:“立象以盡意。”劉禹錫又評:“境生于象外。”(《董氏武陵集記》)這里,兩者的“象”都是物象的意思;“意”與“境”也是我們所說的意境。詩歌大多較為委婉曲折,但這并非故意全然遮掩式地讓人讀不明白。正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因此作者往往采用指向明晰、意味典型的物象來營造氛圍,達到“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歐陽修《六一詩話》)的藝術境界。所謂“詩歌意境”,是指在詩歌作品中所體現出的情與景相互交融、虛與實相映照、意蘊無限的形象系統,及其拓展所升華的審美想象空間。
在《六州歌頭·長淮望斷》中,詞人通過眼前所見的胡人進犯宋人敗退之景,聯想古今抵御金人失敗之事,抨擊朝廷卑微求和之恥,思及人生、政治、歷史等多個方面,以失望、悲憤激起心中濃郁的報國熱忱,開拓和延伸了深切感人的愛國意境。
二、《六州歌頭·長淮望斷》中意境的特點
(一)情景交融
情景交融是意境的審美特征。依照普遍的觀點,情與景的關系通常分為三種,分別是景中藏情、情中見景和情景并茂。《六州歌頭·長淮望斷》一詞多用對比手法,描寫了歷史與現實、百姓與朝廷、個人與家國的沖突。全詞寫景與抒情渾然一體,意境縱橫開闊,在表現特征上屬于情景并茂式。該詞寓情于景,觸景生情。下文將以景的分析為切入口,具體探討詩歌感情與意境表現的關系。
上闋可分兩層理解詞人情思,一感“黯”,二遭“驚”。
戰場失利丟半壁,卻無戍邊使人黯。詞人宴會地點在建康,但他起筆就是“長淮”“關塞”“莽然”,接下來便是“征塵”“霜風”“邊聲”之景。“長淮”即淮河,南宋時位于帝國中部,是運輸動脈之一。但曾經的中流砥柱現在竟然成了宋朝的北疆邊關,“人到淮河意不佳”,因為宋只剩半壁江山。但大宋可有“哀兵必勝”的決心?詞人在本該重兵把守的邊塞卻只見莽莽草木旺盛,一片荒涼肅殺的邊備松弛之景,唯有“塵”“風”“聲”。這塵是征塵,可惜北伐的希望已“暗”;而風卻是凜冽的霜風,冷入骨髓,更使人對大宋前途心寒;曾經充滿鐘鼓樂聲的淮河如今只剩悄然的邊聲呼嘯,好不凄涼。戰場失利,國破家亡,詞人不禁觸景生情,迷茫失神,情思萬分迷惘,只感“黯銷凝”。詞人用個人口吻抒發了飽經戰亂之苦的普羅大眾的共同心聲。
敵我穹廬一江隔,對比鮮明更驚心。宋金分立淮河兩岸,北宋朝廷偏安一隅軍備不齊,但一江之隔的金人顯得蓄勢待發。曾經漢民族男耕女織的土地上,已經布滿了游牧民族的“氈鄉”“牛羊”“區脫”,他們的生活方式、飲食習慣和軍事技術已經滲透進原本宋朝的土地。然而,金人進犯之心仍未滿足,因為對岸明目張膽的“宵獵”、火力猛烈的“騎火”和令人心驚的“笳鼓”,金人不分晝夜舉行軍事演習,養精蓄銳再度南下的企圖再明顯不過。詞人目睹此情此景,必定為金人的侵略意圖而心驚。怎能不因國家前途的渺茫心悸?驚懼之情便直接流露而出。
下闋可分三層理解詞人情思,一嘆報國無門,二諷朝廷偷安,三表無限悲憤。
報國無門,光復邈遠。詞人作為主戰派將領張浚之幕僚,有上陣殺敵的“腰間箭”以及“匣中劍”,但因朝廷畏敵如虎急于求和,故武器的下場是“空埃蠹”。在偷安茍且之下,蒙塵的豈止器具?被消耗豈止武器?時不我待,兵將壯志難酬,人生易老,壯士遲暮,人世滄桑,光復汴京多么邈遠!
怒斥求和,反對偷安。詞中說到宋金暫時停火,邊境似已寧靜,這其實是以“舞干羽于兩階”的典故反諷如今低頭求和的朝廷,即使求和后宋朝仍低人一等。我們不難想象,“冠蓋使”在進金路途上有多么艱辛;也不難猜測,金國會如何侮辱這些仁人義士;至于忠耿之人,更有被扣留和殺害的風險。回想西漢蘇武,再聯系被扣留了十五年的詞人親伯父張邵,我們不難發現南宋的偏安政策對士人的生命、南宋的國威都有極大威脅。國威減損,是讓每一個愛國之人都深切悲痛的,這也就是為何詞人會反問“若為情”,南宋朝廷怎么好意思自輕自賤呢?其中諷刺意味深長,卻又飽含恨鐵不成鋼的悲憤感。
忠憤填膺,悲情愛國。如果說前文只是展示了國家畏敵如虎的妥協,那么接下來“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就更能激起眾人的憤慨。即使是身在淪陷區,中原遺老仍殷切盼望著王師北定中原,看見皇室的儀仗再回汴京,光復大宋。而這更突顯了放棄抵抗安于現狀的南宋朝廷的棄民之罪,詞人痛恨家國不再,眼看收復失地無望,因此激越落淚,表無限悲情。
(二)虛實相生
虛實相生是意境的結構特征。在《六州歌頭·長淮望斷》中,詞人主要運用了正側結合、景理結合和聯想想象這三種手法達到虛實相生之意境。以上古神話反諷當下偷安、念中原遺老頓感羞憤難當、用往昔敗績感慨今朝零落、想未來國運悲戚前途邈遠,使虛實兩境相輔相成,既開拓了讀者的審美想象空間,同時也引人深思王朝興衰與治國之道。詞人往往通過詩詞實句來營造無限想象空間。
正側結合,化虛為實。憶上古干羽,譏今朝偷安。詞的下片涉及“干羽方懷遠”,這是“舞干羽于兩階”典故的化用。據說舜大修禮樂,讓遠方苗族前來歸順,以側面描寫作烘托效果,給讀者留下了國家強盛不戰而勝的深刻印象,使讀者萌發昂揚的閱讀氣勢。可事實卻是大宋朝廷向金俯首稱小,“冠蓋使,紛馳騖”,放任金國羞辱南宋國威。可見“干羽”一句是以側面描寫舜帝大治天下來辛辣地諷刺朝廷放棄失地,偏安一隅之事。詞人借古諷今,在歷史與現實的交叉中,側面透露出對上古華夏強大的仰慕,對當下大宋弱小的無奈,更多是為了正面直接譏諷朝廷的畏敵如虎和安于現狀。
景理結合,由實入虛。念中原遺老,感羞憤難當。雖然失地已成朝廷棄子,但是淪陷區的南宋舊民仍心系故國,他們“常南望、翠葆霓旌”,在這場百姓與朝廷的矛盾中,沒有哪一個有識之士仍能淡然處之。因此,“使行人到此”—這里的行人不僅指真實走到這里的人,更指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還有身臨其境的關注者。他們都無一不為此義憤填膺,郁結于胸,悲呼“南望王師又一年”(陸游《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二首》其二)“幾時真有六軍來”(范成大《州橋》)。詞人眼見民眾盼望復國的殷切,對比朝廷不惜遠派使者自損威嚴的懦弱,暗中揭示了一個道理:真正的國民必是愛國者,而國家理應帶著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而不懈抗爭。
聯想想象,以實顯虛。一方面,追憶靖康恥,悲戚孔地傷。面對這刺痛宋人的恥辱,詞人卻說“殆天數”。然而,從上文宋朝軍備松弛與下文金人積極備戰的對比可知,詞人顯然是借古傷今。他并非為古開脫,主要在于襯今,實表戰敗逃亡的悲戚。“洙泗”“膻腥”兩相對比,更顯觸目驚心。曾經孔子講學之地、樂教化人之所、華夏禮儀之邦,如今已被胡人占領。他們茹毛飲血,踐踏故國領土,徒留膻腥一片。另一方面,想未來國運,嘆前途邈遠。在宋金兩方軍備、士氣的懸殊對比下,詞人不禁感慨“渺神京”,光復舊都不僅有空間上臨安府與汴京的遙遠距離,還有因南宋朝廷重文輕武、消極應戰導致的巨大軍事實力差距。主戰派將士“擊楫誓中流”,但求和令下,千萬熱血男兒只能等箭蒙塵,看劍被污,待年華老去郁郁不得志。詞人不拘泥于眼前所見之景,反而基于當下現實聯想往昔歷史,想象未來前途,以實顯虛。詞人將悲痛附上時空跨度,更能反映詞人的無奈和悲憤,擴大了詩歌的悲情意境。同時,詞人的聯想是對現實的反思,從戰爭中揭示出家國道理。
詞中以正側結合、景理結合和聯想想象三種手法,構建了本詞虛境,同時也不忘反哺現實深化實境,實現了虛實相生。從表面上看,態度似乎是消極的,充斥著對現實的尖銳諷刺與不滿;但是深入探索其中意蘊,不難發現詞人是借此抒發心中的憂國憂民之思,進一步對王朝興衰與治國大道進行反省。試問,如果不是因為對失地的悲愴、對人民的關懷、對國家前途的憂慮,詞人怎會如此憤慨?正因他心系天下,有以辛辣言辭覺人覺世的希冀,還有對后世的告誡之心,他才會選取這些悲壯典型構建悲戚的虛境,延伸和開拓思考空間,以達到發人深省,激越人心的實際作用。
(三)韻味無窮
韻味無窮是意境的審美特征。所謂“韻味”,是指由物色、事件、情感、風格、語言、體式、意味等要素共同構建起來的美感效果。《六州歌頭·長淮望斷》一詞意蘊深遠,韻味無窮,后文主要從三個方面體會其中意境。
首先,從物色、事件觀情感。該詞情感遞進,意境多維,全詞經三層將情感推向高潮。其一,國破家亡,慨嘆古今對比。先寫詞人目之所及的物色是“關塞莽然”“征塵暗”,戍邊之地草色青蔥,軍備空缺;北伐希望已滅,一片黯淡之色。再寫詞人聯想起歷史事件,追憶全盛大宋,以兩次地域跳躍迅速開拓空間意境。在時空縱橫下,這種亡國悲戚就在烘托中顯得更深沉悠遠。其二,隔水氈鄉,憂慮又感悲憤。站立江左,看對岸 “隔水氈鄉”“落日牛羊”,故土已被外蠻占領,落日的余暉恰似詞人泣血。但是,敵區生活有條不紊,敵人精心備戰,士氣高昂,南下之心昭然若揭,令詞人驚懼憂慮。暫時的祥和是因為大宋屈膝求和,使金使者安危難保、大宋顏面掃地,實在讓人羞愧難當,偷安朝廷卻不以為意,更讓人升起悲憤之情。其三,南望王師,盡顯愛國深情。雖然北方國土淪陷,但是故土民心仍在。詞人以淪陷區民眾期盼南宋復國一事,展現了一般百姓的普遍愛國熱情。他們想象著看到“翠葆霓旌”—以翠鳥羽毛為飾的車蓋、彩虹般斑斕的旌旗,象征著皇室,其物色琳瑯鮮艷,展現出國民對復國的殷切希望與積極的愛國熱忱。
其次,從語言、風格看體式。語言上,該詞采用第一人稱,并且多用短句。第一人稱的創作更易將讀者帶入詞中情境,閱讀時更能切身體會國破家亡之悲、偏安一隅之恥、意欲復國之切。同時,詞中多用三言、四言的短句,在閱讀時節奏感更強,語言氣勢更盛,聲情激昂,震撼人心。風格上,全詞大氣方剛,從意象、時空、主題三方面可見。在意象選取時,多用“關塞”“一川”等景,營造出開闊的景象。時間上,不僅有眼前所見,也有“追想”“懷遠”的回憶往昔,還有“渺神京”的前途思量;空間上,以“落日”“牛羊”作天地縱向遙遠,又以“長淮”“神京”作地域橫向邈遠,時空縱橫開拓出無邊意境。主題上,詞人“掃開河洛之氛祲,蕩洙泗之膻腥者,未嘗一日而忘胸中”的愛國情懷氣魄雄渾,使詞風大氣激昂。
體式上,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分類標準來看,意境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本詞顯然屬于前者。“黯銷凝”“遣人驚”“有淚如傾”道出了詞人眼見金人養精蓄銳而宋人偏居一隅的失神,特別是詩人預感金人南下之心未死的驚懼,再看到朝廷不顧民眾收復失地的殷切盼望屈膝求和而悲憤不已。這種直抒胸臆的手法將情感直接外露,有很鮮明的愛國意境,體式上屬于典型的“有我之境”。
最后,全詞政治、歷史意味悠遠。政治上,以政為由,覺人覺世。該詞不僅文學造詣較高,還蘊含兩層對政治的反思。其一,勸君任人唯賢。詞間上闋,明確展現了宋金的軍備對比。敵強我弱之下,南宋屈膝求和。一江之隔的金人正磨刀霍霍,蓄勢待發,而江左卻毫無防備,軍備空虛。結合后文將士“心徒壯,歲將零”的哀嘆,可知詞人內心深處仍有報國志向,期盼朝廷在政治上重新審時度勢,任用賢才,保家衛國。其二,堅持維護國威。一方面,詞人化用“干羽方懷遠”典故,展現了國威在望的意氣風發,同時側面表達了對朝廷急于求和的不齒;另一方面,詞人直接發問“若為情”,以金使者的“馳騖”疲態和人身安全為例,正面揭示偏安政策的弊端,力圖使統治者在國家尊嚴上更為硬氣,守住國威底線,爭取政治自由。詞人雖然舉的是反面教材,但正是想借此讓后人引以為戒,反思家國興衰,探索治國之道。
歷史上,以古啟今,韻味悠遠。細細品讀《六州歌頭·長淮望斷》,兩方面的歷史啟示凸顯出來。其一,堅守文化根基,詞中有三處相關。第一處,“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禮樂之邦被胡蠻所侵占,孔學文化的根基被動搖。那么,造成的后果是什么?表現在第二處的屈膝求和上,其結果是淡化家國情懷,朝廷主流思想是懦弱和貪生怕死。第三處,是堅守文化根基的中原遺老,仍盼望復國,仍自我斗爭。“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這啟發我們,即使在現代,守住文化根基、傳承正統文化仍是十分重要的。其二,強化家國意識。一方面,要強化國防意識。無論古今,在對敵作戰中,都應該保持警惕,不可掉以輕心。詞人稱靖康恥是“殆天數”,但通過上下文我們不難想象,如果這是一個戒備森嚴、軍備充實、士氣高漲的國度,怎會輕易失去半壁江山?朝廷在戰敗后仍不吸取教訓,邊境線上戍兵空缺,談何國防意識?另一方面,要強化國與民的聯系。南宋朝廷棄民南逃,即使有民眾在北部抗爭,但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此情此景看在南宋百姓眼中,他們身處其中難道不會感到心涼?這樣的國家與民眾相分離,是難以持久的。
在《六州歌頭·長淮望斷》這首詞中,詞人借助對沒落王朝的多重抨擊,運用物色、事件、情感、風格、語言、體式、意味等要素共同構建了美感效果,開拓和延伸了審美意境。該詞實際上是一篇激昂的愛國詩歌,其內涵意味深長。
通過精心營造詩歌意境,詞人的行文提升了讀者的審美體驗,意境的情景交融的表現特征、虛實相生的結構特征和意蘊無窮的審美特征,彰顯了華夏民族的審美理想。《六州歌頭·長淮望斷》一詞,在情景并茂中展現了多層情思,在虛實相生中以虛境深化了對現實的反思,在韻味無窮中將多維領悟層層推進。全詞通過歷史與現實、百姓與朝廷、個人與家國的關系,營造并開拓了審美空間,包含對人世滄桑、家國興衰、年華消逝的思考,通過意境發人深省,激越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