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語冰






【摘 要】 20世紀60年代,現代藝術史研究領域最重要的學者之一夏皮羅圍繞塞尚和他所畫的蘋果進行深入研究。與當時最為流行的形式主義美學分析不同,夏皮羅著重發掘塞尚的童年經歷、情感問題等信息,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等方法,調用了大量古典文獻材料作為輔證,巧妙地論證塞尚的蘋果是作為他的情感投射而存在的,更進一步揭橥藝術家個人經歷、情感與靜物畫的內在聯系,拓展了靜物畫的一般意義。
【關鍵詞】 夏皮羅;塞尚;“蘋果”;藝術批評
今天的題目是夏皮羅(Meyer Schapiro)關于塞尚蘋果的評論。塞尚在20世紀初就去世了,而夏皮羅寫這篇論文的時候已經到了20世紀60年代[1],中間大概有50年的時差,所以夏皮羅對于塞尚蘋果的研究既是一種美術史的研究,也涉及對于塞尚蘋果的全新看法,屬于人們所說的評論,可作為藝術批評寫作的經典個案進行研究。
首先簡要介紹一下夏皮羅,他在國內的藝術史界和藝術批評界都不是特別有名。在中文語境里,常被提及的是他與海德格爾、德里達的一次論戰,夾在這兩位大師中間,夏皮羅的形象就有點尷尬。加之,從國內學科發展不平衡的角度來說,西方哲學的文獻基礎、受眾、在人文學界的影響力要大大超過西方藝術史。同時,與外國文學和西方哲學的譯介相比,我們對西方藝術史的介紹較少。
事實上,在國際上,夏皮羅的地位是無可爭議的,根本就不需要我為他辯護,比如現任教于紐約大學、曾擔任過耶魯大學藝術史系主任的克里斯托弗 · 伍德(Christopher Wood),就在2019年出版的新著《藝術史學史》(A History of Art History)中表明夏皮羅為現代時期的主流藝術史家之一。[2]
我們要談的是,夏皮羅對塞尚蘋果的重新詮釋。塞尚是20世紀影響最大的藝術家之一,而且被認為是畫靜物最好的畫家之一,但這一評價其實并不準確,其他的畫種塞尚也畫得非常好,只是他最出名的還是靜物畫。莫里斯 · 德尼(Maurice Denis)的《向塞尚致敬》(Homage to Cezanne)中就畫了德尼這一輩年輕畫家圍著塞尚的《高腳果盤》(Natura morta con fruttiera),向塞尚表達敬意的一個畫面。塞尚的蘋果還出現在高更的《一位女士的畫像》(Portrait of Woman)中,高更剛進入藝術界的時候崇拜塞尚,他買下塞尚的一幅靜物畫,一直帶在身邊。他到法國外省寫生時,住在布里塔尼,在為旅店店主畫的一幅肖像畫中,特地安排她坐在塞尚畫前,并在肖像畫的背景里把塞尚的蘋果又畫了一遍,以此向塞尚致敬。
20世紀上半葉,塞尚在現代藝術史上的地位已經確定了,當時美術史和美術評論主流的觀點就是以英國的羅杰 · 弗萊(Roger Fry)、克萊夫 · 貝爾(Clive Bell)為代表的形式主義美學,他們認為塞尚的蘋果只是形式探索和形式安排,比如色彩、形狀、構圖,里面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既沒有敘事也沒有情感表現,等等。這樣的觀點在當時,特別是在弗萊為后印象派畫家辯護的時候是具有開創性的,羅杰 · 弗萊的形式分析和形式主義美學奠定了整個現代主義美學的基礎。但是到了后來,他的理論和學說即形式主義也變成了某種意義上的陳詞濫調。藝術家們在工作室里討論的都是這些問題,他們認為畫什么主題已經不重要了,怎么畫才是根本的,諸多類似的觀點也成為一種“行話”和教條了。
夏皮羅早年追隨羅杰 · 弗萊,寫過一本小冊子《塞尚》(Paul Cézanne,1952),但是到20世紀60年代以后,他敏銳地覺察到形式主義批評話語固化所帶來的危害,他發現塞尚的蘋果不是那么回事,在形式探索和色彩分析之外,還有更多的信息有待挖掘。比如塞尚的情感基礎、童年經歷、他跟父親的緊張關系、他不敢直接面對女性的裸體模特等,所有這些都與他的蘋果有關。通過逐層挖掘,夏皮羅發現通過塞尚的蘋果可以分析出他的情感問題,他早年的壓抑以及精神上的升華,甚至他在繪畫中的無意識情感投射,等等。當然這些也都用到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總之,夏皮羅對于塞尚的蘋果的論述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個案,推翻了過去形式主義美學的教條。當然形式主義美學有它的長處和優點,特別是為塞尚進行辯護的時候,因此我還是認為羅杰 · 弗萊的歷史功勞是確定的、不用懷疑的。
夏皮羅對這篇論塞尚蘋果的文章比較滿意,所以把它收入了一本叫《現代藝術》(Modern Art: 19th & 20th Centuries,1978)的自選集中,并放在第一篇。這篇文章也受到同行的廣泛認可,比如美國著名評論家希爾登 · 克萊默(Hilton Kramer)等就認為這篇文章非常精彩,炫技般地動用了身為古典學者的大量資源,使用了拉丁語、意大利語、法語等材料,圖片和文獻相結合,挖掘出塞尚蘋果背后的內容。
夏皮羅的文章從一件曾被誤命名為《帕里斯的裁判》(The Judgement of Paris)的作品開始。意大利藝術史家里奧奈羅 · 文杜里(Lionello Venturi)在塞尚作品編目中,把這張畫誤認為是《帕里斯的裁判》。但夏皮羅發現這可能不對,因為《帕里斯的裁判》所表現的故事是帕里斯把一個金蘋果獎給了維納斯,但是畫中這位像牧羊人的男青年手持的不是金蘋果,而是一捧蘋果。同時他給到蘋果的也是三位女性裸體中顯得不那么重要的一個。從圖中可以看到,更高大、更豐滿的顯然應該是背對觀眾的那位,哪怕是蹲著的那位女神,也比背后的次要人物顯得重要一些。他身后還有一個半裸體的女子也沒有辦法解釋,她是維納斯獎給帕里斯的海倫嗎?這個也說不準。所以,這個命名應該存疑。
夏皮羅從塞尚早年的中學課本和拉丁語詩歌里面找到了這幅畫可能的出處和來源,認為他描繪的不是《帕里斯的裁判》,而是《多情的牧羊人》(The Amorous Shepherd)。塞尚早年學習過拉丁文,而且成績常常是全班第一,能夠熟練背誦且嘗試過寫作拉丁文詩歌。在一首著名的拉丁語挽歌里,夏皮羅發現了詩人用十個蘋果換來姑娘的愛的主題。十個蘋果就有道理了,因為畫中男青年手里捧著的確實是一捧蘋果。夏皮羅在這里引用了拉丁語詩歌的原文,翻譯成中文是:
你在加拉蘇斯的松蔭下歌唱,用古舊的笛子歌唱提爾西斯和達芙妮。十個蘋果怎么就能引誘一個姑娘?幸福的人啊,用廉價的蘋果就能買到愛情。
這幅畫的主題應該來自這里,這就是最基本的所謂圖像學功夫了,即那種將圖像和文本加以配合的能力。找到相應的文本,從文本來解釋圖像。
在另外一首牧歌里,這位詩人提到了另一首田園牧歌的主題,那個時候的鮮花和水果就是年輕人的財富和定情物:
那寧靜鄉野的小伙子有福了,他唯一的財富便是森林和莊稼,僅僅靠著這些,一個田野的孩子就能在巖穴的幽暗處贏得少女的香吻,凝視裸體女神也不是什么罪愆。
換句話說,他沒有別墅和金銀珠寶,但是有了莊稼就可以贏得少女的香吻,還可以跟女神自由來往,這當然是人類對于黃金時期的人神往來的一種浪漫想象。而塞尚對這些浪漫想象和拉丁語詩歌是耳熟能詳的,他用這些主題創作了一系列想象性的繪畫。這些繪畫既不是面對一個模特也不是面對一片風景,而是想象性的作品。
塞尚的蘋果還可以追溯到他跟左拉的友誼,他們是中學同學。左拉個子矮小,桀驁不馴,經常受到一些大男孩的欺凌,塞尚挺身而出保護左拉,為此他領受了那幫大孩子的一頓鞭打,被打得鮮血淋漓,第二天,左拉拎了滿滿一籃子蘋果向塞尚表示感謝。
塞尚晚年在跟他中學同學的兒子、青年詩人加斯凱的談話中談到了塞尚的蘋果,塞尚別有意味地笑笑說:“塞尚的蘋果可以追溯到很早,可以追溯到我們的童年,我跟左拉的關系。”這是很有意思的說法,他的意思是曾經蘋果擔當了他跟左拉之間友誼的信物,只可惜后來左拉完全不理解他的追求和藝術抱負。左拉以塞尚為原型創作過一部小說,里面的主人公也是一位藝術家,這個藝術家的才華沒能實現,抑郁成疾,最后在巴黎自殺。塞尚看到這部小說以后就跟左拉絕交了,兩人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到這里,夏皮羅提出了一個問題:不管引發《多情的牧羊人》的直接動機是什么,這幅畫對作為一個整體的塞尚藝術來說都具有某種挑戰意義。蘋果在愛的主題中的突出地位,提醒了我們他經常描繪的蘋果的情感基礎問題。水果與裸體在此處的聯系,難道不能讓我們將塞尚靜物畫的習慣性選擇—這當然意味著蘋果—解釋為一種誤置的色情興趣?
關于這個問題,夏皮羅沒有馬上回答,但他坦言,人們可以更為坦率地玩味蘋果與性幻想之間的關聯,因為在西方的民間傳說、詩歌、神話和宗教中,蘋果確實有一種色情意義。它是愛情的象征,是維納斯的獎品,是婚禮儀式上的供品。Fructus—拉丁語“水果”—來自詞根fruor,原始含義是滿足、享受、歡愉。其富有吸引力的體量、色彩、肌理和形式方面的美,有著吸引所有感官的魅力。
在希臘,我們很清楚蘋果跟維納斯的關系,它是愛情的象征,是維納斯的獎品。我們都知道《舊約》里有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的故事,隱喻了人類的自我覺醒和自我發現。這個禁果,中世紀哲學家們認為就是蘋果,所以蘋果幾乎在整個西方文化的語境中都跟滿足、享受、歡愉有關,塞尚對這一點是心知肚明的,也有大量的證據能夠加以證明。
說到這里,夏皮羅筆風一轉,開始講述塞尚早年情史,塞尚在巴黎的時候,跟在家鄉埃克斯一樣,他一方面對異性很渴望,另一方面又很害羞甚至恐懼。從這個不情愿守貞的藝術家癡迷的想象中,誕生了一幅幅帶有粗魯的感官沖擊的作品。如果我們看一下19世紀60年代塞尚的作品,都不敢相信那是塞尚畫的,因為這跟我們印象中很克制、很理性地畫蘋果的那個塞尚完全是兩種感覺。
塞尚的早期作品《狂歡》又名《宴會》(The Banquet),是一幅巴洛克巨型畫作的局部,采用對角線式的構圖,桌子不可思議地伸向了空中。他的草稿里有兩個立柱,而在這幅巨大的油畫里他只畫了一個立柱,上面有帷幕垂下來,還有一些人,像天使一樣彈著樂器、唱著歌。底下則是赤身裸體、衣冠不整的人們,都喝得酩酊大醉。這種狂歡和宴會,是巴洛克繪畫里常見的主題。沒有人教過塞尚怎么畫巴洛克繪畫,所以他是憑著自己的沖動去畫的。雖然羅杰 · 弗萊曾經評論過這幅畫的構圖和人物造型都很荒唐,但是它也體現了塞尚與生俱來的色彩天賦。
在塞尚的其他作品里,比如《劫掠》(The Abduction)畫的是一個孔武有力的、磚紅色的男子,把一個蒼白無力、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的女子擄走了。這原是一個暴力的場面,但他卻在河邊安排了幾個小愛神,把這個場面轉變成了愛情故事。有意思的是,這條河一直通往背景,在背景里面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塞尚家鄉最著名的景觀、也是他晚年長時間創作的主題—圣維克多山。
塞尚早期渴望卻又不知道怎么跟異性交往,所以很害羞、很壓抑,這種情感只能通過畫作來宣泄,呈現在畫布上就成了狂野的風格。他還創作了一些哥特式的荒誕而恐怖的畫面。比如一幅原本是塞尚家鄉埃克斯的醫院委托其創作的,很長一段時間都被認為是描繪醫生給病人做手術的畫。然而醫院沒有接受這件作品,試問哪個醫院會掛出這樣一幅恐怖的畫呢?在畫中,塞尚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醫生模樣的人,就是中間禿頂的那個人,好像在給病人開膛破肚。現在一般認為這幅畫的標題應該叫作《妝殮師》(Preparation for the Funeral)。塞尚在畫面里還安排了一個有女巫般金色頭發、著紅衣的女子,使得構圖相對完整。但這個情節是讓人驚恐不安的,完全是一種哥特式的效果。19世紀60年代,塞尚畫的多是這類作品,因為那時他剛從家鄉搬去藝術的中心巴黎,完全不適應那里的生活,感覺自己是個異鄉人,他的害羞和激情無法表達,只能通過畫布來發泄。
還有那幅非常有名的巴洛克式的浪漫主義作品《謀殺》(The Murder),可以看到其中一個人用他整個身體的力量把受害人壓住,旁邊的人高舉著匕首刺向受害人。這種狂想和強大的力量,我覺得是塞尚早年一個非常重要的、無法化解的情結。他強烈的表達欲,不通過很兇狠的主題就不足以抒發。
此外,我們在研究塞尚早年作品的時候無法繞開的被認為是其“自傳”的“三連畫”,到現在為止學界還無法完全解釋清楚。其中一件是《圣安東尼的誘惑》(The Temptation of Saint Anthony),是很有名的基督教早期修士圣安東尼的故事。在他隱居沙漠時,撒旦變成各種形象去誘惑他。畫面左上角就是圣安東尼,在他前面搔首弄姿誘惑他的,則是變成美女的撒旦。這幅畫無法解釋的是對角線上一對很豐滿的女子形象,其中一個披了浴袍,呈現蛇一樣的曲線狀。蛇當然是誘惑的一個基本標志。畫面中還有一個蹲著的、像青蛙一樣的女子,她的頭發也像一條蛇,所以都跟誘惑有關。有意思的是這幅畫右下角的人物,身體特征是女性的,臉部卻是一個英俊的少年。藝術史家們認為這個人就是左拉。左拉的腦袋被安在一個豐滿的女子身體上,身旁好像有一些在燃燒的火焰。這跟中世紀水與火的傳說有關,因此這幅畫雖然叫《圣安東尼的誘惑》,但我想,塞尚肯定想要表達更多的東西。
“三連畫”的第二幅叫《田園詩》(Idyll),也是一個很陰沉的畫面。中間穿著衣服、托腮思考的人無疑是塞尚本人,他待在河岸上,似乎快要掉到河里去了;他對面坐著一個男子,這個男子是誰還沒法解釋;而他對面躺著一位裸體的女子,倒容易理解,可以理解為塞尚本人的鏡像。但是他身旁又有兩個人:一個是誘惑者,就是手舉過頭頂誘惑男人的女子形象,還有一個背朝觀眾的女子則無法解釋。另外還有一艘船泊在河岸邊,船中的那個男子是誰也無法解釋,也許是左拉。夏皮羅發現了塞尚畫面中的一個意象,就是對岸的一叢樹。樹干高高地翹起,倒映在河中有一個明確的倒影,倒影與河岸邊的一個酒瓶完全對準。毫無疑問是一個帶有色情意味的意象。
第三幅就是《草地上的午餐》(Luncheon on the Grass),但說它是午餐略顯牽強,因為整場只有三個蘋果。其中有一個女人盛裝打扮,手中拿了一個蘋果,好像在看著這邊一個禿頂的形象,他無疑是塞尚的自畫像,那個女人好像在問“我該不該吃這個蘋果”。塞尚本人的手指向他對面一個金發、臉色蒼白的男子,這個男子可能是塞尚和左拉狂熱推崇的當時詩人所刻畫的“世紀末的棄兒”形象,也許代表了塞尚心目中的另一個自我。最有意思的是,旁邊還有一個女子,這個女子好像想要說什么話,但出于某種原因,欲言又止。著名學者瑪麗 · 克魯姆蘭(Mary Krumrine)對塞尚的“三連畫”做出了到現在為止我認為最好的解釋,尤其是《草地上的午餐》。對于前面兩幅作品,她的解釋也不是完全令人信服,但是這一幅她講得比較有道理,因為她考證出來蹲著的女子其實是塞尚的妹妹瑪麗,塞尚畫過幾幅瑪麗的肖像,與此畫中蹲著的這個女人的長相是一樣的。因此,瑪麗似乎在警告對面那個想要吃蘋果的人,但是又用手把自己的嘴捂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在塞尚本人自畫像的正對面還有一個站得遠遠的抽著煙斗的人。這個人是誰?可能是左拉,塞尚標準的配件高筒帽被扔在身后,旁邊還有一把陽傘,他身旁的酒瓶和狗都代表欲望。還有一個組合則在畫面的左側,塞尚本人已經戴上了高筒帽,挽著一個金發的女子,那女子還打了一把陽傘,而高筒帽和陽傘都曾在畫面右下角出現。所以這幅畫的寓意更清楚一些,就是:我是要禁欲,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藝術?還是我要找一個女人,及時享受人間的歡樂?然后他就挽著女人的手走向了一片不可知的森林,很顯然這是很危險的一條路。塞尚在“三連畫”中表達了很多東西,盡管夏皮羅在文章里沒有進行這么透徹的分析,但是后世學者如瑪麗 · 克魯姆蘭等,深受夏皮羅影響。
塞尚還對馬奈的《奧林匹亞》(Olympia)進行了新的場面調度和改造,使其成為《現代奧林匹亞》(A Modern Olympia)。他自己版本的奧林匹亞,像一只青蛙一樣蹲在那里,仆人則將她的帳帷拉開,讓長得像塞尚模樣的男子直接走入了畫面觀賞她,背后是其標志性的高筒帽。在馬奈那里仆人拿著的一束鮮花,則變成了整個室內裝飾的一部分,插在花盆里面,畫中央還有巴洛克式的家具,上面少不了酒水和蘋果。塞尚所畫的愛欲場面里幾乎都有酒水和蘋果,水果跟欲望之間存在很明顯的關系。
他還畫過一些像《那不勒斯的午后》(Afternoon in Naples)那樣的作品。那不勒斯是意大利的度假城市,那里陽光充足,海風愜意,很多情人都到那里去度假。《那不勒斯的午后》是什么意思當然很清楚,畫面中又出現了仆人,把酒水和蘋果端上來了。
在另外一個版本的《那不勒斯的午后》里,又有仆人和酒水,椅子也被打翻了。這幅畫夏皮羅沒有分析過,是我的研究,我認為它帶有很強的敘事性,刻畫了一男一女,女的很健碩、強壯和豐滿,好像在安慰他;而那個男的則用一只手撫著自己的臉,一副害羞的樣子。我不知道這種解讀有沒有道理,不過這不是我的觀點,因為塞尚的害羞、焦慮、對女人的恐懼都是出了名的。
在具體的作品面前,就會知道單純的形式主義批評是成問題的,塞尚的畫面不僅僅是視覺性的表達。塞尚的視覺性(visuality)與他本人的性征(sexuality)是交織在一起、無法完全分開的。塞尚與他父親的緊張關系、他的家庭背景、他與左拉的關系、他個人早期性向的模糊以及對女人的害羞和恐懼等,都在他早年的畫里描繪得淋漓盡致。但是,到19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塞尚好像就不再畫這些畫了,他的畫風一轉,只畫蘋果,而且很克制、很自律,好像變了一個人,從此改頭換面,把一切的能量都奉獻給藝術,跟女人絕交,所以只畫蘋果了。
事實到底是不是這樣?主流的觀點認為他的蘋果不代表任何東西,但是夏皮羅恰恰發現了蘋果背后的色情意義。他舉出了很多例子,特別是塞尚到了晚年,還在他的蘋果畫里有意識地加入了小愛神。比如1895年以后的塞尚晚期作品,那些靜物畫已經畫得極其漂亮,但里面還是出現了小愛神的雕像,而且他不止一次這么做。塞尚還經常畫洋蔥,蘋果、洋蔥這兩種果蔬的形狀和氣味是完全不同的,其實代表著兩種性別:男人和女人。而且塞尚用小愛神來穿插其間,很顯然他是有所表達的,背后有其情感的驅動力。
最有意思的是,在兩個版本的《麗達和天鵝》(Leda and the Swan)中,一個描繪了完整的麗達和天鵝;一個把天鵝刪掉了,用兩個鴨梨來代替天鵝。天鵝是宙斯的化身,希臘神話里的眾神之祖,是一個負責繁殖后代的人,跟很多女神和凡間的女子生了許多神或者半人半神,構成了希臘神話里的神譜。因此天鵝是宙斯的形象和化身,代表了生殖力。而這兩個鴨梨,后來的藝術家們就公開地指出,毫無疑問也代表了生殖力和欲望。在塞尚那里水果和天鵝是可以互換的,水果不僅代表了情欲而且代表了生殖力,這是非常具有說服力的一個個案。
所以盡管塞尚19世紀80年代以后的作品里色情形象消失了,但是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嗎?似乎并不是,因為他80年代以后偶爾還會畫一些反諷的作品,有一幅叫《永恒的女性》(The Eternal Feminine),塞尚把一個女人供奉在一個像神龕一樣的地方,形形色色的男人都來朝拜她,畫面正中心的就是塞尚本人。但是,塞尚在畫的右側還安排了一個年輕的畫家,他張開了一幅畫架畫這個場面,居然把神龕下的女子畫成了圣維克多山的形狀。當然你也可以說那是一個三角形,這個三角形的穹頂也是后來的女性主義學者發現的塞尚構圖中專門用來畫風景中女性裸體和浴者的構圖方法。因為在那些作品中,塞尚大多會在畫面的左側畫一棵樹,在畫面的右側畫一棵樹,兩棵樹傾斜,搭成一個像穹頂一樣的三角形,穹頂之下就是洗澡的女人。這是塞尚習慣性的選擇,這個神秘的三角區,當然也是女性的一個符號。
如果到此為止,那么夏皮羅只是解釋了蘋果背后的情感基礎問題。但是夏皮羅更偉大的地方在于,他不僅解釋了塞尚的蘋果背后的情感基礎問題,而且解釋了靜物畫的一般意義。他指出:正是靜物畫在其藝術中的核心地位這一點,激勵我們更為徹底地探索他對靜物對象的選擇。當我們將他筆下的靜物對象與他同時代的或者后來畫家筆下的靜物對象加以比較時,他的選擇帶有十分強烈的個人色彩,而不是“偶然”的這一點才顯得更加清晰了。很難想象塞尚的靜物畫會畫享樂主義者馬奈筆下的鮭魚、牡蠣和蘆筍,也難于想象塞尚會畫凡·高筆下的土豆、向日葵和靴子。
他指出,畫家不會胡亂選擇自己的靜物畫對象,他不會偶爾碰到什么就畫什么,尤其是當一個靜物對象反復出現在一個畫家筆下的時候,就可以看出他的選擇是有針對性的,而且這種選擇跟畫家的性情、氣質和整個的人生觀、價值觀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所以馬奈就不會畫塞尚的蘋果。馬奈是花花公子,他有錢,還是一個美食家,因此畫的都是鮭魚、牡蠣和蘆筍。凡 · 高則畫土豆、向日葵和靴子,凡 · 高的靴子曾經被海德格爾解釋為農婦鞋,說了一套令人莫名其妙的大話。夏皮羅看了以后很不認同,他認為那根本不是農婦鞋,跟踩在大地上、分娩等更是沒有什么關系,它就是藝術家本人的鞋子,因為凡 · 高畫了一系列自己的鞋子。但是應當指出,夏皮羅跟海德格爾的這樁公案,不是他跟海德格爾過不去,而是靜物畫的主題是他一直關注的命題,他的關于藝術家對靜物對象的選擇與藝術家個人之間關系的理論,早已形成了。
最后,用幾句話來總結夏皮羅的研究,塞尚晚年也就是1895年以后,還是創作了大量以蘋果為對象的靜物畫,畫面變得更加奢侈、華麗,蘋果都是由層層帷幕和桌布包裹著,畫面的構圖都非常復雜。塞尚的探索一方面是形式上的,比如說他把靜物畫處理得與風景畫類似,像那幅由復雜的帷幕和桌布堆積起來的蘋果,右上角的帷幕的形狀就是圣維克多山的形狀。塞尚晚年有意識地想要打破畫種界限,他的風景畫畫得像靜物畫,安排得很完美;而他的靜物畫尤其是晚年那些奢華的蘋果,看上去則像華麗的風景畫。
毫無疑問,塞尚是有形式關切的,同時,這些關切背后也有情感表達的意義和寄托。夏皮羅得出了一個很巧妙的結論,他說這些蘋果其實是人類的對等體,因為蘋果圓滾滾的、有很好的密度、肌理非常光潔、色彩非常漂亮,它還有甜蜜的味道,食用它可以帶來享受的快感,所以它成了豐盈人體的對等物。塞尚不敢畫真人的裸體模特,他早年就說過自己不敢畫女性的裸體,他把這話告訴了雷諾阿,雷諾阿把他的話傳出去,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知道了塞尚是不敢畫裸體模特的。但是不敢畫真人的裸體模特怎么辦?他就用蘋果來代替,把蘋果用一層層布料包起來,就像裸體模特出現的時候,也不是一絲不掛的,而要穿一件衣服或者弄一塊披巾遮擋一下。
綜上所述,夏皮羅大量地調配圖片資源和文獻材料,層層揭示,寫出了一篇關于塞尚的蘋果的經典論文。我希望通過向大家介紹這個經典的藝術批評寫作個案,幫助大家從夏皮羅等藝術批評大師那里找到進入藝術批評寫作的路徑與方法。
本文根據作者2020年12月在第二屆深圳文藝評論研修班的講座整理修訂后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