莜麥謠

孫萊芙

從雁門關到西口殺虎口，東口張家口，這片地域及其周邊，向為北方少數民族與漢族沖撞之地，向為民族交融與遷徙之通道。在這片灑滿熱血、飽含熱淚的土地上，瑟瑟秋風年年吹蕩著滿坡滿梁白花花的莜麥。

山西忻州之西八縣，加上繁峙、代縣，還有雁北十三縣;內蒙古之化德、商都、興和、四子王旗、察右中旗、察右后旗、武川、卓資、涼城、和林格爾;河北之康保、沽源、張北、尚義、懷安、萬全、陽原、蔚縣，這片區域的山民，世世代代把莜麥當命根根，祖祖輩輩視莜面為慣寶寶。

我的家鄉右玉過去有句俗語云：“右玉三件寶，莜面、山藥大皮襖?！陛嫔剿幊粤硕抢锱停笃ひ\穿上身子不冷，而三寶之中打頭的，則非莜面莫屬。

故鄉的莜面，品質最好的出自晉蒙交界處的北嶺梁。莜麥屬高寒作物，在山坡和梁地種植最為適宜。這里地勢高，緯度高，土壤為黒壚土。秋高氣爽的時節，陣陣清風吹過來掃過去，那掛滿“鈴鐺”的莜麥“唰”的一道兒搖過來，又“唰”的一溜兒擺過去。在暖日下，清風里，一天天變得白黃起來。莜麥成熟的季節，高天上回響著悠長的呼哨，和著四野里秋蟬和螞蚱的鳴叫，耳朵里隱隱約約聽得那漫山遍野的牛角號在“嗚嗚”地吹奏，那地畔田頭的野花艾蒿則散發出熱辣辣的苦味。莜麥生長在十年九旱，氣候寒涼，晝夜溫差大的苦寒之地，而莜面這種吃食雖卑賤，卻工序繁雜，講究頗多。從種到收，從脫粒到淘炒，從滲面到吃飯要經過“四熟”：一是在地里長熟，二是淘洗之后在鍋里炒熟，三是滲面的時候要用滾水“潑”熟，四是上籠猛火蒸熟。即便如此，那些吃白面大米長大的人還是受不了。過去災荒年月，常有外地人逃生至此，飽吃一頓莜面后，重則憋死，輕則吃傷。因為他們不知道，這莜面乃飽受了大苦大難民眾之吃食，他們成年廣種薄收，拿輕扛重，“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二十里的蕎面餓斷腰”，要是吃細糧如白面尤其是大米到他們肚里，發不出蠻力，使不出后勁。

莜麥是來之不易的。舊時代，我的家鄉右玉自然生態異常惡劣。春季下種之時，大黃風刮得天昏地暗，白天也得點燈。剛剛種下的山藥籽，在一場大風后就暴露出來，風停后，人們就拿著鍬，跑到地里把它們再翻下去。種莜麥的時候，女人們用笸籮簸箕擋住風，男人們才能把糞和籽種點進墑溝。打小我就記得，每年春起，天還是漆黑一片的時候，老年人已經在呼喊著青壯年人牽牛背犁。清晨，我們一群娃娃相跟著去給大人們送飯，那彎彎曲曲的黃土路上，搖響著一片送糞車隱約的騾鈴。星期日，從南山上往下望去，四野里移動著一些細碎的黑點，有吆牛的聲音微弱地傳來。春耕苦，抓糞點種的人肩上挎著糞笸籮，繩頂在肚子上，兩手不停地把糞和莜麥種均勻地點進墑溝，從天亮一直走到天黑。牛累得大口喘粗氣，直吐白沫，飼養員見天得給它們煮黑豆補營養，要不全累趴下了。

春種、夏鋤、秋收，苦重是不消說的了。干旱缺雨在我們這兒是常事，也不消說。要說的是莜麥成熟的季節那可怕的雹災。

我上初中的那年深秋的一天下午，母親和村里的一伙婦女在河南岸收割莜麥。八月秋忙，人們的眼睛全盯在莜麥和鐮刀上，誰能想起抬頭看看天呢。冷不防，當空咔嚓嚓一聲雷聲，瓢潑大雨夾帶著丸藥那么大的冰雹砸將下來。哥哥和村里的后生們沒命地蹚過齊腰深的河水，把被冰雹砸昏的女人們都背了回來。母親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大伙給她又是灌熱水，又是揉胸口，又是口對口的換氣，直到掌燈時分，她才睜開了眼睛，我和哥哥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上雁北師專的頭一年，放暑假時回到我們村，碰上了家里脫莜麥。那天鄉親們播工，脫完一家脫下一家。輪到我家的時候，因為繼父和我母親都已是年近七十的人啦，村里的德生一下就把我推到脫粒機跟前。我把莜麥捆推進脫粒機，“呼”地一下，麥芒和灰塵就糊滿了我的眉眼。隨著一捆捆莜麥“嗚嗚”地被推進脫粒機，我的頭和臉包括脖子很快就變成了灰黑色。勞動的緊張，烈日的炙烤，汗水吸附著刺人的麥芒，這一刻使我真切地體會到莜麥是血汗的結晶。

小時候，每隔一段時間，家里都要炒莜麥。炒莜麥總得兩個人來共同操作，一般是母親坐在炕沿用炒莜麥板子“圪攪”莜麥，繼父在地下燒火。如果繼父有事，則由我來燒火。那時候，逼仄的小屋麥芒飛舞，一股股熱浪烤得人喘不過氣來。這種勞動往往要持續一天兩日，炕沿都被火燒著了，趕緊舀水澆滅;到了晚上，炕頭這邊即使墊上很厚的木板也燒得滾燙滾燙，使人難以入眠。

做莜面挺繁雜。如果家里有閑人，或者是農閑時節，女人們和好面推窩窩。右手在油石上推，左手卷成筒狀放在籠里，這叫“兩手倒”，推一大籠需個把小時。推成的窩窩要一般高，粗細勻稱，頂部齊整，還要經猛火蒸過而不倒，這就一要手藝，二要控制好火候。此外，需要精工細作的還有搓“圪卷”，就是把莜面搓成如筷頭狀卻比筷頭更細的長條，手巧的大姑娘小媳婦兩個手掌一次可以搓五根，若是在案板上，左右開弓，一只手可以搓七根，兩手就是十四根。她們雙手飛動，邊搓邊續面，令人眼花繚亂。不大功夫，案板上便鋪滿了“圪卷”，每一根都極細，而且連得很長，要用筷子把它單股挑起來，那就非得登梯子不可。無論是哪個村都有一兩個這樣的好手，她們身量齊整，還長得俊俏，因為茶飯做得好，受到村人敬重，在家里也是夫妻和睦，把老老少少安排得妥妥帖帖。

莜面也可以快做。夫妻倆火熱的晌午從地里回家，和面的和面，生火的生火，從堂屋搬回饸饹床，三八兩下搓成劑子，男人在上邊壓，女人從下面就，貓過來打鬧，順手就扔過去一團。然后座上籠床，男人煽火，女人把胡油倒在一只銅勺里，伸進灶火。等她倒騰完鹽水，把蔥花和栽末花放進一個碗里，再把辣椒面放進另一只碗里，猛一轉身從火里拉出勺子，“嚓嚓”兩下便分別倒進兩只碗里。前后也不到半個小時，夫妻倆就坐到炕上，你一筷子我一碗地吃開了。吃完之后，從鍋里舀上蒸飯水，燙嘴地喝了，這叫“原湯化原食”。水一下去，汗就出來了，飽嗝聲也上來了，那個舒爽勁兒，簡直沒法說。

吃莜面沒山藥不行，沒油熗辣椒不行，沒酸菜鹽水不行。莜面是發重的東西，一入肚里沉甸甸的，而山藥軟和又不膩，攪和起來吃，才可口美味。每年秋天，新山藥新莜面下來，煮熟的大黃山藥開花變裂，剝了皮，放進熗和好的鹽水碗里，拿筷子搗亂壓碎，然后就著剛剛出籠的新莜面窩窩吃，我相信，世上最華美的盛宴也是不能與之相比的。

凡出產莜麥的地方，地的堿性就大，這里的人就愛酸。只有酸菜鹽水才能殺掉莜面的勁氣，使它易于消化。而油熗辣椒則賦予這貧瘠苦寒之地的淡寡食物以油水，以辛辣，這些東西結合起來，就使莜面成為別具風味的天下美食。

已故著名作家汪曾祺曾經下放張家口地區某農場，那里的莜面產自壩上，是蘸醬吃的，他說，那是他一生中很少吃到的一種美味。

世上有很多珍饈佳肴，莜面不是，它僅僅屬于粗茶淡飯。白面與大米都得有好菜佐飯，而莜面僅僅有煮山藥和酸菜辣椒就足夠了。我曾經在不少飯店見過用大魚大肉來燉莜面，那是很不相宜的。

莜面是糧食里的野味，就像野菜里面的苦苣甜苣，吃時放點山藥蛋，倒點胡油，放點鹽就行了。如果把肥肉放進莜面苦菜當中，就倒了胃口。莜面是普通的也是卑微的，但它又是獨立特行的，它并不需要依靠誰和仰仗誰來增加自己的秀色和香味。

我上小學的那些年，經常在清晨踏著露水出野外給耕地的大人們送飯。那時候，家家戶戶的早飯都是熬和子飯。和子飯是由莜面、小米、山藥蛋加水熬成的，女人們一早起來，添水生火讓和子飯“咕嘟咕嘟”地熬著，然后喂豬喂雞做家務。等做完這一切后，飯也熬熟了。經過熬制的和子飯雖則成分簡單，做法簡便，但卻散發出怡人的香味。女人們在送飯罐底裝上莜麥炒面，又在炒面上舀上和子飯。我們把飯送到田頭，看著耕田的大人們喝完稀飯，用吃剩下的山藥蛋攪拌起炒面，吃的是那樣香甜，那樣滿足。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爬山歌里有一曲叫《割莜麥》，那是勞動人民的歌謠。后來偶爾聽到一首《討吃調》，立刻為它蒼涼的音色所吸引。再后來，我知道《討吃調》也叫《挖莜面》，我便懂得，莜面不僅僅是勞動人民的吃食，也是勞苦大眾的救命糧。過去，我們村里一來了討吃的，家家戶戶都要給他們從缸里柜里挖一碗莜面，不管他們是來自天南或者是地北。

一個人不管他能行走多遠，他的心靈和腸胃永遠是和故鄉相連的。就像我一樣，盡管我的繼父和母親都已下世二十三年了，老家的兩間小土屋也已經倒塌多年。但是我還常常想起母親的粗茶淡飯，有一回，竟然夢見我母親捎話來了，說家里就她一個人，想讓我回去幫著炒兩天莜麥。

娘這是又想我了，我這是又想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