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式戲劇在建筑空間中的表達
——以麥金儂的《不眠之夜》為例

文／張 濱 大連理工大學建筑與藝術學院 教 授

當代藝術研究所 所 長

索起利 大連理工大學建筑與藝術學院 碩士研究生

葉洪圖 大連理工大學建筑與藝術學院 副教授

美術教研室 主 任

引言

演員邁克·皮爾森（Mike Pearson）的特定場域表演（Site-specific Performance）注重觀者在空間的流動性。偶發藝術（Happening Art）的演出場所由單一固定轉為具有流動性的多空間，注重空間整體性。美國戲劇家理查德·謝克納（Richard Schechner）在著作《環境戲劇》[1]中強調空間應為演員與觀者的直接交流互動而造，注重環境設計的空間意識表達，提出空間為劇本服務，包括表演空間、觀眾空間和技術空間。沉浸式戲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強調了場域、環境的重要性，更加注重表演空間的塑造。

本文以麥金儂的《不眠之夜》為例，分析建筑空間如何對戲劇產生積極作用，如何在充分展現建筑自身物理屬性（空間結構、空間體驗、空間時間性）的同時讓觀者在建筑空間結構的指引下介入戲劇，并結合觀演所消耗的時間，為觀者在建筑中游走、感知戲劇情節與藝術作品內部結構互動體驗提供時間。

1 沉浸式戲劇的特征

沉浸式戲劇認識到三壁鏡框式舞臺演出空間的局限性，拓寬了觀演場地，打破了傳統戲劇的觀演方式，縮減了觀演距離，讓觀者在空間體驗中逐步浸入故事情節。倫敦密德薩斯大學當代表演實踐高級研究員約瑟芬·馬洪（Josephine Machon）在2013 年出版的《沉浸式劇院：當代表演中的親密性和即時性》（Immersive Theatres:Intimacy and Immediacy in Contemporary Performance）一書中形容沉浸式戲劇（Immersive Theatre）時借用了“immersive”的字面含義，將觀眾的體驗比作“泡在水中”——即意味著浸入另一種介質，象征觀者的感官被刺激和裹挾。水的介質更改了用肺呼吸的規則，觀者適應游戲規則（包括觀者對戲劇空間的浸入、對多線情節的介入）產生的緊張感在面具下得以片刻喘息，促進了觀演距離的不斷縮減。美國人類學家愛德華·霍爾曾指出：“在不同的距離上，感官能感知的信息是不同的，這將導致人們在互動中采取不同的行為。”[2]《不眠之夜》不會像蜂巢劇場一樣將觀者固定于觀眾席位（圖1），“不眠者們”在表演空間中主動參與，毫無束縛地建構獨一的故事情節，獲得專屬的觀演體驗。

圖1 《不眠之夜》官方劇照（圖片來源：《不眠之夜》上海版）

2 《不眠之夜》

《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是菲利克斯·巴雷特（Felix Barrett）2000 年創立的戲劇公司Punchdrunk①具有開創意義的代表作之一。改編自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以1930 年代的上海為背景，通過黑色電影鏡頭講述一部結合了《白蛇傳》支線情節的蘇格蘭悲劇，在坐落于上海靜安區北京西路廢棄的六層古老浸入式戲劇專場麥金儂中上演②，讓觀者在這個擁有約上百個夢境般的五層樓（圖2）中肆意地沉浸。這種形式與“promenade theatre”③有關。

圖2 《不眠之夜》宣傳海報（圖片來源：《不眠之夜》上海版）

3 建筑空間和戲劇的關系

該章圍繞《不眠之夜》和麥金儂的建筑空間展開，在觀者介入后的全新維度下，結合戲劇情節，分析建筑空間如何為角色與觀者提供互動“游戲”平臺。此外，建筑的體驗既是時間的感知，也是空間的穿梭，《不眠之夜》的解讀、氛圍烘托、情節塑造以及對觀者的沉浸都需要在時間和空間上占有。3 小時幾條支線的跟進，讓觀者探究不同敘事線索的同時又經歷了時間的消逝并在空間上有所互動、位移。

3.1 空間結構和情節

通過對麥金儂內部結構（長寬高）的客觀剖析，看其所顯現的外在狹長的建筑結構和五層的建筑空間是如何對《不眠之夜》產生積極作用的。黑格爾《美學》中提及建筑不僅是顯示世界的造物，一個空間的藝術，更是一個寄托精神活動的場所④。麥金儂內彎曲狹長的布景不僅為戲劇情節和觀者心理空間產生共鳴提供物理實體，也深度誘發觀者的直覺、觸覺、嗅覺、身體和運動等對空間形態產生感知，讓參與者在多維層面思考空間形態[3]，即將體驗者的自我投射融入作品場景形成交互，實現物理空間、光影空間、心理空間合為一體的時空再造[4]。

此外，建筑外在形態的狹長加之內部空間的擠壓感，讓觀者在浸入空間后更容易在心理上產生一種“向前”的體驗，劇情節奏緊湊，演員情緒飽滿也給觀者一種探秘的沖動，即給人造成了抽象概念上的“長形”擠壓。漆黑迂回的甬道暗場適應，要求觀者雙臂伸開摸索著兩側墻壁前進；曼德雷酒吧使觀者與外部現實間離開來，被扔進了充滿陌生又虛幻的劇場世界中；厚重的幕簾隔開的狹小空間中，慘白的面具投影下露出的雙眼略帶昏暗迷離，偷窺感亟待得到滿足。

整個麥金儂酒店都是該戲劇的“舞臺”，每一層的故事設定、“舞臺”陳設和演員空間流動路線均根據戲劇情節而定，讓觀者隨演員更好地在整棟樓之間進行迂回反復地奔跑，以混淆觀者的樓層高度感。隨機性地跟隨演員也使觀者對情節的構建接近碎片式拼接，缺乏連續性，重心在故事搭建，對樓層的空間結構便有所忽略。主觀決定是否推開眼前的門進入另一個故事空間中、是否揭秘幕布后的未知場域、是否打開抽屜，探秘這一隱秘的角落中氤氳的氣味，麥金儂賦予這一切隨機性的前提可能。

進入電梯，極具上海風情的女子提醒：上天會眷顧有好奇心的人，暗示觀者要對這個空間進行主動挖掘。電梯停至不同樓層，將觀者隨機分流到該空間的不同故事線中——目睹麥克白在《最后的晚餐》同款構圖的晚宴長桌上經審判被送上絞索架；抑或二層麥克白夫婦糾結癲狂；再者在電梯升降失重感還未消退之時，被一把推進三層的墓地，目睹被暗殺現場的滿床血跡、如六月飛雪般飄落的毛絮，又一無辜的生命幻化為幽魂（如同麥克白內心夢魘中血跡斑駁的班柯）隨演員們散布在麥金儂的各個角落；四層瓦楞鐵皮質感盡頭懸掛的伊樂園霓虹燈（圖3）；五層陰風習習的樹林和精神病院排排放置的鋪著白色床單的病床。麥克白刺殺國王鄧肯、麥克白夫人浴缸內清洗血跡、與女巫的調情……大尺度的情節在聚光燈下演繹，充斥在麥金儂各個小劇場的空間中，觀者則隱藏在絕對安全（面具下的表情、思考、心緒都是專屬）的漆黑里，將整個暗場空間充滿。

圖3 《不眠之夜》官方劇照（圖片來源：《不眠之夜》上海版）

3.2 時間和空間

《不眠之夜》字面解析即不睡覺的夜晚，給人一種抽象概念意義上時空的恍惚感，呼應微醺的候場，迷離的黑。觀者從一分鐘甬道進入麥金儂，伴隨短暫的酒吧候場后手機被封存，拋卻身外之物后對周圍事物的感受愈加真實，對時間的概念感已經開始模糊，逐步被引導直至浸入到《不眠之夜》的時間觀里。隨著電梯打開，一個全新陌生的時空呈現在觀者面前，支線繁多的情節已經在上演。同一時空內故事同時發生，打破了觀者固有的時間觀念，產生時空錯位穿越一般的感覺。此外，在麥金儂內穿梭互動的同時，演員享受不同的觀者為他們帶來的能量，觀者則從規則的桎梏中逃脫，隱藏在面具里，擺脫束縛去感受戲劇本身的真切，用身體去丈量探索，感受建筑的內在空間并不斷適應。對周遭一切未知的恐懼、道具可觸摸的真實感激發觀者難以按捺的好奇心，開始小心翼翼地介入并對依舊陌生的一切躍躍欲試、大膽前行至與麥金儂融為一體，體會一把“拳擊比賽般”的酣暢淋漓。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是屬于《不眠之夜》的。

故事在三個小時的跨度中無間歇重復上演2.5 次，樓層分配的隨機性導致了觀者介入劇情的不確定性，觀者在演員的多次復位中于不同的空間路線和故事線間來回切換，即戲劇的時間具有固定性，觀者的介入是未知的。觀者隨演員在樓梯間奔跑，劇情快節奏地發展給觀者以時間上的緊迫感，忘卻時間與周遭環境（樓梯），融入《不眠之夜》創造的語境中，并通過戲劇所處的空間對觀者的不斷介入讓觀者獲得在場體驗，使觀者對外部空間感知力不斷提升，劇本外在場景的塑造和內在情節的升華使觀者在由旁觀者逐步轉為參與者后對劇情詮釋的遞進、對建筑的空間感和時間性的切身體會更加飽滿，給人以空間的迷惑與時間的錯亂感，最終浸入一場在麥金儂夢一般的超現實體驗中。

結語

麥金儂的《不眠之夜》讓觀者與空間直接對接，與演員共享表演空間。在《不眠之夜》的語境中感受到空間“壓抑”后，生發出對空間探索的渴望，繼而體驗其給觀者帶來的時空錯位感。三個小時的清醒夢游，從黑暗的背后找尋答案，今夜注定無眠，走出麥金儂后的無數日夜也注定被其魂牽夢縈，或許這也是該戲劇得到N 刷、取得可觀票房成績，收獲一票好評的原因所在吧。

此外，麥金儂作為莎士比亞劇本的展示空間和情感表達的空間載體，文化傳播媒介做了新的語義表達。麥金儂成了一個莎士比亞的悲劇現場，每一位觀者都將親臨、共情于此。《不眠之夜》使麥金儂酒店的空間活力得到全新煥活，重塑了麥金儂的空間價值，也讓莎士比亞經典劇本《麥克白》得到重新演繹與解讀，為沉浸式戲劇未來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很具參考的優秀范本。

注釋：

①常用來形容拳擊手大汗淋漓后模糊不清、東倒西歪的昏熱感。

②punchdrunk.com。

③特定地點劇院，為戲劇目的而建造,利用獨特場地的特性增加戲劇作品的深度，為戲劇作品中的演員形成更生動的背景。具有互動性，如果期望或鼓勵觀眾在場地內移動，則可以稱為長廊劇院。

④黑格爾《美學》中提及，建筑這一藝術門類的意義在于表現人類的精神活動，而不僅是現實世界的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