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陳平
姜老師明天就要結束課題研究回學校了。
晚飯后,他約錦繡到茶園再巡查一遍剛剛生芽生根的白茶枝、葉。
這是他們辛勤培育三個月的成果,似乎就是他們生命的延續。
月光灑滿了茶園,遠處的竹林頂上,戴著銀色的光環,烘托出濃厚的影子,那是姜老師和錦繡在月光照射下的身影,它把無邊的月夜劃開了兩條長長的口子,向著外面的世界伸延……
“明天我就離開這里了,扦插的這些茶枝、茶葉辛苦你多照應。”姜老師凝視著錦繡說,“希望有機會你能走出大山,到山外面的世界看看……”
錦繡明白姜老師所指的山外的世界,此刻的她不敢迎合姜老師凝視她的目光,“看,月亮真漂亮,聽老人說,如果你望月亮一分鐘,月亮就會望你一輩子……”錦繡望著遠處竹梢上的月亮,喃喃聲中流露出萬般的不舍。她想今晚的時光能為自己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在你的身上我發現了鄉村女孩那種沒有被污染過的純粹和美好。”姜老師仍然看著錦繡說,“我回去后會給你寫信的。”
“嗯,好的呀,我等著呢。”錦繡說。
此刻的茶園,微風徐徐,月亮寂靜地掛在竹梢上,若隱若現,就連平日里歡叫的蛐蛐也壓低了嗓子,生怕干擾了這對年輕人似的。
“汪汪,汪汪……”不遠處傳來錦繡家的那條小黑狗的叫聲。
“媽媽一會就要尋上山來了,我們回去吧。”錦繡對姜老師說。
果然,不遠處,一閃一閃地亮著燈光,錦繡知道,那是母親打著電筒來找她了。
“錦繡,天不早了,回家嘍!”不遠處傳來母親的呼喚,小黑狗已然歡快地沖了過來,搖著小尾巴在錦繡和姜老師跟前竄來竄去。
兩個年輕人會意一笑。
姜老師轉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錦繡對著姜老師回眸一笑,跟著母親回家了。
一
26年前,金陵農業大學農學系姜老師承擔了白茶異地栽培技術研究課題。
安吉白茶有近千年的歷史,但是種植面積小,產量低,如何通過異地栽培擴大種植面積,以滿足日益增長的消費需求,成了姜老師一直思考的問題。于是,他向學校科研部申報了“白茶異地栽培技術研究”課題,得到了批準,并把茶山竹海作為研發基地。
那年初春,在縣農業局的安排下,姜老師住進了茶山竹海旁一處茶農的閑置宅院,開始了研究課題的栽培試驗。
閑置的宅院很簡陋,一天三頓飯也只有在鄰居錦繡家搭伙。
錦繡20歲,農校剛畢業,在鎮農技站任技術員。她一頭自然的短發里藏著一張圓圓的小臉,一對忽閃忽閃的眸子里充滿了清純和靈動,笑起來會明顯地露出兩顆小虎牙,有點山口百惠年輕時的稚嫩和質樸
縣農業局與鎮里商定,錦繡擔任姜老師的課題助手。
接鎮里的通知,姜老師上午10點從省城的長途車站東站出發,大約中午12點左右到縣城汽車站,到時由錦繡負責接站。
“姜老師是省城的大學老師,來鄉下搞科學研究的,他一定是十分儒雅的大學問家,一定會帶很多書……”在騎自行車去車站的路上,錦繡揣摩著,到時怎么能順利地找到姜老師?
果然,在這趟班次下車的人群里,有位白面書生模樣,淺藍色夾克外套敞開著,紫紅色羊毛衫,V型領口,露出十分顯眼的純白色襯衫,左手拉著行李箱,背上是沉沉的雙肩包。
錦繡直接上前說:“您是姜老師吧,我是茶山竹海的徐錦繡,鎮里讓我來接您的。”
“您就叫我錦繡吧!”錦繡補充道。
“嗯,謝謝錦繡來接我,你怎么確認我就是你要接的人?”姜老師騎車馱著錦繡往村里走,邊走邊問。
“您的白襯衫特顯眼,雙肩包又那么沉,里面裝的一定是書,咱鄉下很少有人這樣裝束打扮的,就憑這些,我就確定您一定是從省城來的姜老師啦。”錦繡說。
“錦繡真機靈。”姜老師說。
姜老師想,有錦繡這樣聰明的姑娘做自己的課題助手,工作配合起來一定是得心應手的。
做姜老師的科研助手,是錦繡到鎮農技站工作后的第一項重要工作,她倍加珍惜這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姜老師勘察了適合的茶田,精選了優質的茶枝、茶葉作為扦插的苗種,一切依據預定的方案開始扦插試驗。
按照姜老師的指導,錦繡在白茶扦插的初期,負責記錄濕度、溫度和枝、葉生須生根實時狀況,從中匯總出扦插的相關重要數據。
在枝插和葉插的關鍵時刻,即便是夜間,錦繡也要陪姜老師巡查幾次苗園。
三個月來,姜老師的研究課題積累了各種有效信息上萬條,資料有一米多高,為日后的論文寫作和推廣應用提供了有力支持。
看著一片片扦插成活的白茶嫩苗,姜老師和錦繡心里有著說不出的高興。
收工回來的路上,錦繡和姜老師開心地一起哼著張敏敏的《鄉間的小路》:“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繽紛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荷把鋤頭在肩上,牧童的歌聲在蕩漾……”
錦繡自從做了姜老師的課題助手之后,覺得姜老師知識淵博,而自己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她走出鄉村、去探索外面更大世界的夢想,就像扦插的茶枝、茶葉一樣,在心中生芽生須了。
二
錦繡的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茶農,家有六畝茶地和兩個女兒,大女兒嫁得比較遠,只在逢年過節才會帶著禮品回娘家看望父母。父母多次跟二女兒錦繡說:“丫頭,我們晚年的養老就指望你了。”于是錦繡的父親就在離家不遠的鎮子上為錦繡留心中意的后生。
外號“張魚王”家的二小子張廣富也在鎮農技站工作,每天下班后就幫“張魚王”忙活,殺魚、算賬、收款,人稱“小魚王”。錦繡的父親每次到鎮子上買魚非“張魚王”家的不買,為的就是把張家二小子看得再實一點,再細一點。每次買魚回來,又總是會在錦繡面前說起“小魚王”的種種精明能干。錦繡完全聽得懂父親是話里有話。其實,她與“小魚王”本就是初、高中的同學,現在又是一個站里的同事,相互之間過于了解,所以,對父親的夸獎從來沒表態過。
“錦繡,忙啥呢?跟我去鎮上買菜。”錦繡的父親看見女兒又到姜老師的屋里去了,于是大聲說:“姜老師下午要回城里了,中午得加兩個菜呢。”錦繡的母親聽到老頭子是有意吆喝,趕緊跑出廚房間,小聲對老伴說:“買菜一個人去不行呀,這么大聲嚷嚷,生怕鄰居不知啥的?”說完還瞪了老頭子一眼。
自姜老師來茶園做研究課題,幫助村里實施白茶栽培技術的這三個月里,錦繡除了陪姜老師到茶園里扦插、剪修、理苗、噴水,收工回來有事沒事總喜歡往姜老師的屋里跑。她羨慕姜老師不僅懂茶樹栽培,更懂鄉村之外的生活。
姜老師每次從茶園回來后,總喜歡拿出二胡拉兩曲,悠揚的琴聲打破了寂靜的山村,似乎也把錦繡的心帶到了山外面的世界。
錦繡每每聽到姜老師的二胡聲,即便正在幫母親做飯,也會情不自禁地邁開腳步,到姜老師這邊的院子里,邊聽姜老師拉二胡,邊為姜老師漿洗換下來的工作服,直到母親隔著廚房的窗戶喊:“錦繡,飯好啦!”這時二胡聲停了,衣服也洗好了,錦繡便和姜老師一起到家里吃飯。
這些,錦繡的父母看在眼里,鄰居也贊不絕口:“這對年青人整天茶田里來,茶田里去,才是天生的一對呢!”
三
錦繡的父親始終認為,一個人是什么位置,就是什么位置。他心里很清楚,姜老師是來做學問搞研究的,三個月一到就要回城里去,而自己閨女的根就在這山村里,他常對女兒說:“在小地方過日子,容易守住心。”是的,他哪里忍心看著自己的女兒跌跟頭吃苦呢,他所以視若無人地喊錦繡一起去趕集買菜,顯然是明白了錦繡為什么老是往姜老師的屋子里跑,但又沒有別的辦法阻止,用這樣溫馨的辦法“提示”一下,覺得既能給姜老師面子,又能恰到好處地表達他心中的某種不快和不滿。
父親剛才叫錦繡的時候,錦繡也是剛到姜老師的屋子里,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呢。其實,她過來是想幫助姜老師整理一下行李,順便告個別。因為昨晚在茶園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母親就帶著小黑狗找上山來了。
晚上有母親盯著,白天又有父親跟著,錦繡嘟嚕著嘴,不情愿地走出姜老師的屋子,隨著父親來到集鎮上,先是買了一些素菜和豬肉,接著就到“張魚王”的水產攤位上挑選幾樣水產。買魚時,從鯽魚到扁魚,再青魚,挑了足足個把鐘頭,最后還買了二斤羅氏蝦。
錦繡問父親:“中午就三個人吃飯,買這么多東西,吃得完嗎?”“哦,吃得完的,我忘了跟你說了,鎮上農技站的小張也來為姜老師送行。”錦繡的父親說。
錦繡心里明白,父親把“小魚王”叫來為姜老師送行,是有意做給錦繡和姜老師看的。在鎮上拖延買菜的時間,是不想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再去姜老師的屋子里。
姜老師來到茶山竹海研究白茶異地栽培技術三個月時間,一天三頓飯都在錦繡家里吃,可以說與錦繡是真正地朝夕相處,就像是一家人似的,臨別時,才想起阻止他們的進一步交往,顯然是徒勞的。
姜老師在研究白茶異地栽培過程中,成功地首創了葉插和枝插技術相結合,枝插后,作為廢料清理掉的茶葉,經過營養液的浸泡培養,與茶枝一樣扦插,如此,擴大了扦插母本的數量,降低了扦插的成本,增加了茶苗,一舉兩得。
扦插的枝、葉在姜老師和錦繡的精心呵護下,終于生芽生須了,不久,這里將變成又一片碧波蕩漾的茶田。而與此同時,一粒愛情的種子也在這對年輕人的心里悄悄地萌芽了,他們的未來或許也將是一片明亮、翠綠。
臨別,姜老師轉身對前來送行的錦繡說:“這把二胡留給你做個紀念吧。”“收到我的信記得回信啊!”姜老師走了幾步又回頭對錦繡說。
姜老師帶著一大包實驗資料回到了學校,結合在茶園里的實踐,撰寫了論文《白茶異地栽培技術的應用和推廣》,刊載在中國農業大學《農業技術研究》上,一時在學界和茶界引起了轟動。
千百年來,擴大白茶種植面積一直是困擾茶界的難題。現在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這個問題都得到了很好的解決。
這個成果凝聚了姜老師的心血,也飽蘸了錦繡辛勤的汗水。
姜老師在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錦繡。
后來,這項技術在茶山竹海得到了廣泛的推廣應用,還獲得了“一村一品”項目的專項資金支持。為此,姜老師申請了專利,這項技術成果,還被英國皇家農學院的學報刊發,在國際上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姜老師離開茶山竹海后,沒少給錦繡寫信,信中既有對錦繡的想念,也有對扦插茶苗長勢、田間管理的牽掛,可是,姜老師始終沒收到錦繡的回信。
在錦繡的父親看來,姜老師的每一封來信,都危及他們老兩口余生的養老生活。所以,錦繡的父親專門給村傳達室劉老頭送了兩包香煙,拜托他說:“凡收到是省城給錦繡的信,都先幫我留著,如果錦繡來查找詢問,就說沒收到過來自省城的信件。”
錦繡長時間收不到姜老師的來信,心里特別著急。自己按照姜老師給的地址寄出去的信也是石沉大海。
錦繡百思不得其解,姜老師曾親口對她說:“回到學校,我會給你寫信的。”可怎么回到學校就把寫信這事給忙忘了呢?
“難怪爸爸常說,大城市的人,收不住心。”錦繡不得不這樣想。
后來,錦繡通過縣農業局的人知道姜老師去英國留學深造了,從此她也就斷了對姜老師的念想,但盼望姜老師來信的念頭一直存續在心中。
后來,姜老師也知道錦繡和鎮農技站的小張結婚了,從此,也就心安了,但姜老師在心里還是默默地祝福錦繡一切安好!
四
錦繡的父親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大女兒是指望不上了,小女兒不能嫁得太遠,還是找“小魚王”這樣的鄉下后生更靠譜,所以,他才悄悄地隱藏了姜老師給女兒的每一封來信。
姜老師走后,錦繡總是盼不到姜老師的來信,時不時地會往姜老師住過的宅院跑,有時一個人在院子里呆站半天,母親喊了才知道回家吃飯。這種魂不守舍的樣子,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頭。鄉下古語:“女兒大了不中留。”事不宜遲,老兩口商量,直接托人傳話給“張魚王”,抓緊找媒人過來提親。
“小魚王”早就中意錦繡,他也知道錦繡父親每次來攤位上買魚,沒話找話,東拉西扯,目的就是對自己進行實地考察。
讓錦繡一直惴惴不安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張魚王”接到傳話,兩代魚王一拍即合,找鎮上能說會道的“媒八嘴”(當地習俗,介紹一樁婚姻要吃八頓感謝的飯)王阿婆去錦繡家提親。結果與料想的一樣,錦繡父母滿口答應,并擇日置辦訂親喜酒,而錦繡卻找各種理由堅決不從。
錦繡是想放慢腳步,等一等那個曾和她一起盯著月亮看的人。
于是,錦繡父母就把包括大女兒在內的七大姑、八大姨統統請回來勸說。三天三夜啊,錦繡挺住了輪番上陣的“轟炸”和“洗腦”。
父親已把話說出去了,女兒卻堅決不答應,在鄉下,他這張老臉是沒處擱了。
父親急火攻心,生病住院了。
錦繡也跟著急,日夜陪在父親的身邊。
一天,父親拿出用塑料袋裝著的一沓姜老師寫給錦繡的信,含著淚對錦繡說:“丫頭,爸爸對不起你……”
錦繡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捧著爸爸遞過來的一包信件,捂在胸口,半天說不出話來。
一邊是有養育之恩的父母,一邊是仰慕并喜歡著的姜老師,錦繡在兩難中煎熬著,痛苦著……
“爸爸,您好好治病,女兒按您說的去做就是了。”錦繡邊為爸爸掖好被子邊對爸爸說。
命運啊,你怎么忍心摧殘如此單純的花季女孩呢?
此刻,錦繡的手在顫抖,心在流淚……
人啊,有時不信緣不行,不信命也不行。姜老師來茶園,與錦繡有了茶緣,有了情緣,讓錦繡心里的世界大了,可還沒好好享受這份朦朧的愛情帶來的美好,情緣便在深情中殞落了。
這是造化弄人。
為了可憐的父母,錦繡只有按照父母的意愿去做。
錦繡嫁給“小魚王”以后,每一天都在逼著自己努力適應這種新的生活。因為與“小魚王”同在一個農技站上班,工作上不方便,錦繡便辭了農技員的工作,在鎮上與“老魚王”一起經營水產生意,偶爾也去幫助父母料理幾畝茶園。
后來,鎮上做水產生意的人多了,錦繡又學著兼做窗簾和酒店易耗品,但每一次轉場投資,都是只賠不賺。每當錦繡想放棄的時候,“小魚王”始終是錦繡的精神支柱,只要是錦繡認準的事,他總會全力當好參謀,鼓勵錦繡大膽闖,大膽試。
鎮上實行“三集中”(三集中是通過資源整合,實行節約用地、集約用地的重大措施。一是工業企業向園區集中,二是農業用地向適度規模經營集中,三是農戶向城鎮或新型社區集中)以后,拆遷多了,商品房也建得多了,錦繡抓住機遇,投資辦了一個物業管理公司,想作最后的拼搏。這一次由于投資信息準確,家門口用工成本低,錦繡的物業管理公司終于賺錢了。
全縣所有鄉鎮實行“三集中”政策以后,錦繡的物業管理公司乘機開了五家“連鎖店”,覆蓋了半邊天。由于人手緊張,“小魚王”也辭職當上了錦繡的副手,從此,錦繡與“小魚王”的“夫妻店”生意興隆,財源滾滾,日子過得殷實又幸福。
閑暇時間,錦繡還會拿出姜老師送的那把二胡,拉上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其實,錦繡只會拉這一首曲子,也是當年姜老師教會她的。
五
錦繡為了父母,就這樣默默地生活在茶山竹海,日出日落,一年又一年……
但錦繡始終憧憬著姜老師曾經描述過的山外面的那個世界。
它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隨著女兒走出大山上大學、就業,錦繡終于知道山外的那座城市,那個世界是美麗和新鮮的。
錦繡和“小魚王”除了經營物業管理公司,把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培養女兒上。女兒高考時也很爭氣,一舉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學,是茶山竹海周邊十里八鄉的學子里的佼佼者。在謝師宴、狀元席上,微醺的錦繡激動地說:“我沒機會去省城,女兒替我去了,我高興。”
女兒更爭氣的是在大四那一年的下學期,高分通過了國家法律職業資格考試。要知道,這項考試被稱作“中華第一考”,通過率很低。女兒的出色表現讓錦繡喜出望外,每天的生活里,她時不時地會哼起歡快的小調。
但是,女兒后來的職業選擇卻與錦繡的期望背道而馳。錦繡想讓女兒考省城的公務員,而女兒卻想當律師。錦繡覺得,當年女兒考上省城名牌大學為全家人臉上增添了光彩,如果再考上公務員,那才是錦上添花呢,真不曉得在家鄉會受到多少人的羨慕和尊重。而選擇律師職業,在錦繡眼里似乎就是選擇了干個體戶。女兒卻認準了要當律師,認為律師是社會公平和正義的堅定維護者。
有人說,沒有能夠贏得了兒女的父母。最終,錦繡依了女兒。每當看到女兒為了一個案件查找資料,或是為了第二天法庭上的辯護詞徹夜疾書時,錦繡心里更多的是心疼;每當女兒說,官司打贏了,當事人正當的合法權益得到了維護,錦繡心里又是欣慰和驕傲的。
父母對于兒女的付出,正如時下有句話說的:“只要你要,只要我有。”錦繡用行動尊重和支持女兒內心的選擇。她咬著牙,辭去了干得風生水起的物業經理崗位,來到女兒工作的城市,陪伴和照顧女兒的生活起居,心甘情愿地到街道做一名社工。
當然,錦繡之所以能下定決心來到女兒身邊,還有一個心結,那就是姜老師也生活在這座城市,這是她曾經向往的地方,這也是她心中沒法對他人說出口的秘密。
小區管理是社區工作矛盾比較集中的地方。由于錦繡此前開辦過物業管理公司,熟諳業主與物業公司之間易發的矛盾焦點,街道人盡其才,安排她到物業辦公室工作,這也算是專業對口了。于是,轄區無論是主持物業公司招投標,還是指導小區標準化管理,或是調解業主與物業公司之間的矛盾,錦繡都游刃有余。
錦繡說:“這也算是重操舊業了,我似乎又找到了新的感覺。”
錦繡雖然是臨時工,但無論是新冠疫情防控巡查,還是文明城市創建,從來都是走在前,干在先,有時還把女兒拉上,義務為社區孤寡老人提供法律援助。在錦繡看來,用這種方式為社區服務,心里是別樣地踏實和自豪。
六
人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在錦繡的心里,姜老師當年說的山外面的那個世界一定很大很大,而當錦繡真的走出大山,來到大城市后,感覺再大的城市也是由很多的社區、小區組成的。
在一次文明城市創建巡查中,錦繡竟然驚喜地遇見了姜老師。
那天上午,錦繡按照社區巡查分工來到相府營小區,當時小區門口站著四位戴著“社區治安志愿者”袖標的大爺大媽,他們是陪同社區巡查人員的。錦繡突然眼睛一亮,站在排頭的那位好像是姜老師。她當即又否定了,姜老師不是在大學里當教授嗎,怎么會在這里遇見呢?不可能的。她再細看一下,果真,他分明就是姜老師。姜老師的著裝和當年錦繡接站時看到的差不多,藍色夾克衫依舊敞開著,但明顯褪了色,因為天氣暖和,沒有穿紫紅色的毛衣,露出有點舊的白襯衫。他還是特別的顯眼,只是背有點駝了。
錦繡想起來了,相府營社區的東邊和南邊轄兩所大學的家屬小區,或許姜老師家的住房就在附近吧。
“姜老師,我是錦繡!”錦繡確定他就是姜老師后,不顧一切地驚呼一聲,走向姜老師。姜老師怔住了,他在這里住了幾十年,街道、社區的工作人員即便叫不上名字,也是面熟的,特別是當上了小區義務治安志愿者的這兩年,連轄區的民警、輔警他都熟,這會兒怎么突然有陌生人叫他呢?而當意識到叫他的人是錦繡時,姜老師似乎又被驚呆了。錦繡,曾經熟悉的名字,曾經熟悉的人,難道她是當年在茶山竹海陪伴自己搞白茶扦插栽培試驗的那個錦繡?如果真是錦繡,那錦繡怎么會到社區來巡查?不是聽說她辦了一個紅紅火火的物業管理公司嗎?一連串的疑問在姜老師的腦海里翻騰。姜老師探著身子,走近向他走來的錦繡。定睛一看,眼前這個人圓臉、短發,特別是笑著時露出的那對小虎牙,讓姜老師確定她就是自己魂牽夢縈的錦繡。
姜老師緊緊握住錦繡伸過來的雙手,兩人在寒暄中四目早已濕潤。
在千帆過盡的時候,錦繡和姜老師重逢了,所以,他們感覺這又是命中注定的。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容顏易改,而心中那份對彼此的執念難改。姜老師當年在農舍拉二胡的瀟灑和豐采沒有了,但在錦繡眼中曾經的那種儒雅和睿智,依舊熠熠生輝。錦繡再也不是當年茶山竹海俊俏的村花了,但在姜老師眼中,曾經的那一縷靈動的桃紅春色依舊是美麗動人的。茶園,曾經留下過他們無盡的向往和美好,如今,仍然珍藏在各自的心間。
一陣驚喜過后,姜老師說:“我知道你沒給我回信的原因,我特別理解你父母的心情。其實,我和你有同樣的苦衷。我去英國留學的那兩年里,年邁的父母一直都是由鄰居梅婷幫助照顧的,她是我的發小,在學校收發室工作。當我畢業回國后,父母嚴肅地跟我說,梅婷對我們家有恩有義,沒有梅婷,他們老兩口也活不到現在,你就斷了對那個錦繡的念想吧……”“前兩年,我從學校退休了,現在擔任小區治安志愿者,為社區管理和左鄰右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有時,梅婷也會陪伴我一起做志愿者。”姜老師又說。
錦繡不敢看姜老師憂郁的雙眼,幾乎是屏住呼吸在聽他講……“哦,您現在這樣挺好的。我是為了陪當律師的女兒,才辭了物業公司的崗位,到這個社區工作的。”
姜老師說:“你女兒是律師!好啊,我這兩年一直在為當年的白茶異地栽培專利技術侵權案奔波呢,現在就是苦于找不到有力的證人和證據……”錦繡聽著姜老師簡略的訴說,不免有些許的同情。當年,她不分晝夜地陪姜老師研發白茶異地栽培技術,付出了太多的汗水,為當地村民也帶來了頗豐的收入。如今,這項科研成果卻變成了別人的嫁衣,這是對姜老師最大的不公平。
錦繡回家后把與姜老師的這段奇遇講給女兒聽,女兒同情姜老師,她覺得可以通過法律訴訟幫助姜老師維權。
錦繡還跟女兒說:“我當年是姜老師研究這項技術的直接見證者和參與者,姜老師指導我記錄的枝、葉扦插生須生根的原始數據,至今還夾在他送給我的那個筆記本里呢。”
錦繡的女兒聽母親這么一說,更同情媽媽了。她打趣母親說:“如果當初不聽外公外婆的話,您會不會大膽地走出山村,嫁給姜老師啊?”錦繡的臉微微發熱,心咚咚直跳……
女兒的話是她多年不敢觸碰的念想,不曾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和姜老師在這樣的場合重逢,錦繡內心再多的感慨都化成了無言。她輕輕拍了一下女兒:“你個臭丫頭,瞎說什么呢,媽媽這么多年不是都走過來了嗎?”“你說你到底幫不幫姜老師啊?”錦繡問女兒。
“幫,幫的,媽媽和姜老師都是有情有義之人,我一定幫您和姜老師。”女兒嘻笑著說。
“我是要你幫姜老師,怎么又扯上我了?”錦繡心里其實明白女兒話里有話。
“我如果要幫姜老師,您可要幫我喲。”女兒說。
“你幫姜老師打官司,怎么又要我幫你了?難道你還要和媽媽做什么交易?”錦繡說,“你這扯的是哪跟哪呀?”
“您是姜老師白茶異地栽培技術的助手,是這個項目的直接參與者和見證者,是最有力的證人啊,而且相關的數據資料就夾在您的筆記本里,這可是最有力的證據。您只要同意拿出那份數據資料,再做本案的證人,由我做這個案子的辯護律師,打贏這個官司的把握性就會很大,您說這不就是幫我嗎?”女兒又對媽媽說,“哪個律師都希望自己的當事人在法庭上贏得對方的。”
“哦,原來是這樣啊,只要能幫助姜老師維護他的合法權益,我愿意按你說的去做。”錦繡說。
人生就是一場因緣而聚的盛宴,緣來時,能在人群中看到彼此,她燦若夏花,他淺笑盈盈,他們彼此喜愛,彼此靠近,彼此相惜,演繹著一段無怨無悔、相伴相惜的情誼。
那晚,錦繡思緒萬千,想了很多很多。那晚,錦繡失眠了,為曾經的自己,也為曾經的姜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