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鄭自松
水牯輾轉反側,徹夜未眠,盼著公雞打鳴,又希望再晚一點聽到。此時已是拂曉時分,一丸銀月照在窗上,亮光模模糊糊,他縮在被窩里,只覺得寒氣襲人。
女人早已起床,輕手輕腳地進了廚房,輕手輕腳地刷鍋洗碗,水牯卻聽得真切。
水牯心里亂糟糟的,他睡意全無,索性穿衣起床。他來到廚房,油黑的木板墻上,映照著女人忙碌的身影。女人用手指輕按灶臺上的紅薯,見已柔軟,便把紅薯和早已烤得黃亮亮的糍粑一起用手巾包好,放在包袱的最上層,留給水牯做干糧。
縣城那邊,拉鋸戰已經打了半年,村里的青壯男人大多參加了隊伍。村長跟大伙說:“再打下去,村里的娘們都要頂上去,這節骨眼上,大老爺們可不能當孬種!”水牯覺得村長的話是沖著自己講的。
昨天早起,女人沒去做飯,從衣柜里翻出多年未用的藍布包袱,鋪在八仙桌上。水牯一看就明白了。他沒說話,埋著頭干起了活,先給地里的油菜施了一遍肥,然后把家里的柴劈好,再把水缸里的水挑滿。水牯如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一直忙活到天擦黑。
水牯對女人說:“我除了手里的鋤頭,隊伍里的武器都不會使,不知八路軍會不會要我,萬一招不上,不白跑一趟?”
女人回身看他一眼,說:“村長說再打下去娘們都得頂上去,難不成我們用繡花針去打仗呀。你不會使槍,搬運炮彈總是可以的吧。”說著覺得自己的聲音高了些,生怕吵醒隔壁的娘,忙又掩住了嘴。
“可是,家里七畝水田、十幾畝旱地,你一個人能耕種得過來嗎?”
“不是還有娘嗎?”女人說。
“娘上了年紀,干不了農活。”
“娘幫我做做飯、看看家就可以了,家里你盡管放心。”女人胸有成竹,口吻輕松。
“那我想你了咋辦?”
“……”女人轉過臉去,不知是害羞還是傷感。
昏暗中,灶膛里燃燒的木柴跳躍著橘黃色的火苗,鍋里燉著臘肉,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熱氣順著鍋蓋縫隙騰騰升起,氤氳滿屋。
除了年夜飯,數今天這頓凌晨掌燈吃的早飯破天荒的早。
一付碗筷,四盤大菜,兩人對坐。菜都是水牯最愛吃的,可心神不定的他,沒有半點胃口。女人給水牯倒上一杯酒,水牯稍作遲疑,端起杯子一仰頭,將酒灌入喉中,一股辛辣迅即從鼻孔噴出,胸中頓感火燒火燎。他捂住嘴,不讓自己嗆出聲來,緩了一陣,邊夾菜邊說:“這么多菜,趁熱乎,你也吃點。”女人說:“我等天亮了和娘一起吃。”邊說邊把水牯的酒杯添滿。
水牯夾一塊雞胗,送到女人嘴邊。女人也不拒絕,一口接了,邊嚼邊說:“你最愛吃的胗子,咋給了我?在外面難得吃哩。”
水牯不說話,抹了抹胡子拉碴的下巴,然后伸手過去抓住女人的手,手心相合,十指相扣。女人伸出另一只手,合上水牯寬大的手。煤油燈冒出的沉沉煙氣,與飯菜的熱氣交織在一起,難舍難分。
公雞的一聲長鳴,把殘夜唱成了清曉。“該走了,要不趕不上隊伍呢。”女人提起早已準備好的生活用品,送水牯出門。水牯從女人手里接過行囊,推門往外走。
沉睡的村子異常安靜,地上猩紅的炮仗碎屑彰顯年味未盡。太陽還沒有出來,天邊懸掛的淡月,發出幽藍的光,照在身上,像披著冰一樣冷。女人倚著門框,低垂著頭,手捂住嘴,肩頭微微顫動。
水牯望一眼娘睡覺的房間,把嘴邊的話兒咽回肚里。其實,隔壁的娘也徹夜未眠,這會兒正扶著窗臺,無聲的嘴巴痛苦地張著,臉上掛著兩行眼淚,一雙渾濁的眼睛盯著水牯遠去的背影。
水牯一步三回頭地走到村口,路旁枝繁葉茂的古樟遮住了他的身影。女人瘋狂地沖過去抱住水牯,兩片顫抖的唇緊緊地貼在他的嘴上。水牯扶著女人的肩膀沉吟了半晌,紅著眼圈說:“把敵人打退了我就回。”女人聞著水牯嘴里帶著酒味的熱氣,只說一句“我在家等你回來”,便已泣不成聲。
水牯大步往前走,女人車轉身,直奔回屋。兩人都不敢再回頭。
太陽終于露出山尖,照在身上,也照進水牯的心里。
點評:
一個抗日戰爭的老題材,卻被作者演繹得如此讓人心情激蕩。作者無疑是吸取了孫犁抗戰小說的營養,把殘酷的戰爭放作背景,而細寫人心,突出人情。這篇小說,也同樣集中在一個場合、一個有限的時段,通過人物可視、可感的動作,寫出人物心底澎湃的波濤。行文的真實,情感的細膩變化,讓作品產生了鼓舞人心的力量,讓我們看到了中國人民決不屈服,誓與侵略者奮戰到底的堅定決心!作者語言簡潔,情節安排張馳有道,顯示了寫作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