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
從我居住的東部近太平洋處,自東向西,橫越中國大陸,經過近六個小時的無間斷飛行,到達祖國的西北邊陲:伊犁。
伊犁。七月。亞歐大陸腹地的熾烈陽光,無聲傾瀉下來。
熾烈的陽光,頑強地穿透衣褲,灼燒我的肌膚,有真切的扎痛感。
老家安徽桐城、現定居伊犁的作家畢亮說:做伊犁人,首先是要曬脫一層皮的。
室外少見人影。脆響的陽光里,萬物生機勃勃。綠色樹木滿身有力的葉片閃閃發亮,花朵盛放不懼。烈日下,那些樹的濃蔭,如一口口清涼深井。
發燙的陽光,催熟累累的伊犁杏子。隨處可見的茂密杏樹上,掛滿了綠瑪瑙似的果子。
伊犁的夜極其短暫。在此地,從六點到二十二點三十分,全是明晃晃的白晝。
伊犁短暫的睡夢中,我夢見了火焰,家鄉燒制陶器的、如伊犁日光般熟悉又陌生的火焰。
初到伊犁,第一頓飯就印象極深。因為過了飯點,住地給我們做了拌面和烤羊肉串。面很闊,又有勁道,拌有洋蔥、土豆、紅椒、豆角等,色澤好看,非常美味。滋滋冒油的烤羊肉串,是將一塊塊貨真價實的羊肉,穿在長長的紅柳枝上,十分原生態。可以稱為“巨型”的羊肉串,一串下肚,完全驅除了饑餓。一直生活在江南的我,對于這頓新疆午飯,竟然沒有絲毫不適感。
馕,是用麥面發酵,揉成餅坯,再在特制的馕坑內烤熟的圓形面餅。作為新疆傳統食品,這種金黃色的烤馕,我同樣很是喜愛,香,有嚼勁,耐饑。伊犁同樣是馕的世界,油馕、窩窩馕、芝麻馕、黑麥馕、玫瑰花醬馕、玉米面馕、蕎麥馕等等,大小不一,琳瑯滿目。伊犁現在開發了馕文化小鎮,做馕的車間干凈明亮,但我更熱愛的,還是在最普通的市井街區,吃一塊馕坑中烤出的熱馕,這才是真正的原味。
著名的大盤雞確實讓人驚艷。這道據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起源于新疆公路飯館的江湖菜,果然名不虛傳。醇香的雞塊,連同色彩明艷的土豆、青椒、紅椒、洋蔥,一起雜燴,盤大量足,色味誘人。尤其是鮮美的雞肉和軟糯甜潤的土豆無間融合,鮮香撲鼻。也許是新疆水土所致,無論哪家飯館,做出的大盤雞似乎都很地道。
上面談的都是吃食,還有兩種喝的不能不提。
第一種是新疆卡瓦斯。這是一種有蜂蜜味、色澤接近啤酒的地方軟飲料,當地就有人叫它“土啤酒”。據說卡瓦斯最早起源于俄國,距今已有千年歷史。卡瓦斯采用俄式大面包、麥芽糖為基質,用傳統發酵工藝釀成,富含氨基酸、乳酸菌等對人體有益成分,特別是冰鎮以后,酸甜適度,非常開胃爽口。當地街頭隨處可見這種特色飲料,大多用二至三升的透明塑料袋盛裝售賣。在伊犁期間,卡瓦斯成為我的追逐之物。
第二種,就是所謂的“奪命大烏蘇”,烏蘇啤酒。六百二十毫升的玻璃瓶裝烏蘇啤酒,分綠、紅兩種。綠烏蘇酒精度三點六度,麥芽濃度十度;紅烏蘇酒精度四度,麥芽濃度十一度。所以,紅烏蘇麥香味更濃郁,酒味也更強勁。一天奔波下來,來上一大杯冰鎮烏蘇,人生愜意,不過如此。烏蘇啤酒醒目的拼音商標是WUSU,把它顛倒過來,就變為nsnm,諧為“弄死你們”,暗合了新疆某種獨特的豪情。
我在伊犁河谷。伊犁河谷,在偉大的天山之間。
天山,世界七大山系之一。雄渾山脈,以“天”命名,世所罕見。偉大的天山,造就了美麗的這片河谷。
伊犁河谷,宛如一只開口向西的三角形容器——由西北—東南走向的北天山山脈,與西南—東北走向的南天山山脈,夾峙而成。這個面朝西方的三角形區域,西寬東窄,西低東高。
它確實是中國西北邊陲的一只巨大容器:它吸納著自西而來的里海氣息、黑海氣息,甚至,有更遙遠的、西天的大西洋氣息。
我此刻置身的這片廣袤河谷,山川壯偉,物產豐饒,生靈美麗。那遙遠處無垠的紫色薰衣草原野,沐浴在中亞的陽光下,正散發出濃烈的、火焰質感的芳香。
亞楠和阿蘇,兩位伊犁詩人。雖然都是首次見面,且也只是在飯桌上匆匆一聚,但兩位詩人的若干細節,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到達伊犁的當晚,亞楠兄請吃飯。江蘇方面有寧軍、育邦、成劍和我,伊犁方面是亞楠、畢亮、興程以及其他幾位朋友。那是一家有濃郁回族風情、極富特色的飯店,在二樓的一間包廂。按照世俗之法,亞楠兄是新疆作協副主席,又長期擔任《伊犁晚報》總編輯,坐主人之位理所當然。但他堅決推辭,說圓桌隨意坐即可。于是一桌人在亞楠兄的堅持下,就完全隨意坐了。亞楠兄祖籍浙江,生在伊犁,他特地從家里帶來一瓶珍藏了十六年的“肖爾布拉克”酒,說朋友來了要有好酒。作為成名已久的詩人,亞楠寬厚、謙遜,一派兄長風范。
阿蘇是錫伯族詩人,生活在伊犁河南岸的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錫伯族是原居東北、歷史悠久的古老民族,清代乾隆年間,部分錫伯族被征調西遷新疆戍邊,沿至今日,形成在伊犁定居的錫伯族。那晚,在察縣的一戶農家樂,被太陽曬得臉龐黑紅的詩人阿蘇,酒酣之時,在席間用錫伯語和漢語,站著為大家唱了一首有關家鄉的歌,那投入的、抑制住激情的歌聲,深深感染了座中人。
亞楠和阿蘇都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生人。我喜歡他們這樣的詩句——
亞楠:“所以我愈加喜歡草原上那些/緩慢行走的云朵/它們在高處/看人生,通透而明亮”
阿蘇:“在伊犁河左岸,緩慢的日照/凝固了起伏的曠野”
他們都有獨特的“看見”。而且,他們不約而同地使用了這樣一個詞:緩慢。緩慢,從這個詞中,我感受到了無窮無盡的遼闊,以及在這種遼闊中生活并凝視的詩人之心。
發源于天山汗騰格里峰北側的這條著名河流——伊犁河,現在,就流淌在我身邊。伊寧(伊犁哈薩克自治州首府)城郊,這條寬闊的、河中散布著眾多大小沙洲的河流,像一首飄拂的漫長古歌。
眾水東流,而一江雪水融化而成的伊犁河,此刻,卻追逐著圓紅夕陽,寂寞又湍急地,向西流去。
站在它的身邊,長時間注視它,無端地就有憂郁生起。這一刻,我是如此認同新疆作家周濤曾經有過的感受:
藍色的門,藍色的窗,藍色的木柵欄,藍色的裙裾,藍色的美麗眼睛,藍色的小城天空……藍色的伊寧,它的喀贊其,它的六星街,明麗,歡快,動人。
夢幻的藍色小城中——
有鮮花盛開的僻靜街巷;
有斑斕的維吾爾民居,這是以天藍色為主,帶有木刻雕花窗戶的彩色尖頂房子;
有葡萄架下恬靜人家的庭院;
有打在藍色門窗上的斑駁光影;
有卡瓦斯的蜂蜜味和剛烤熟面包的麥香味;
有跳舞時連手指都充滿韻律的曼妙姑娘;
有隨處可以聽到的迷人手風琴聲;
有維吾爾族、漢族、哈薩克族、回族、蒙古族、錫伯族、俄羅斯族等無數微笑著的,對人世、對生活充滿花朵般熱情的人們……
伊寧,這是色彩最豐富最艷麗的中國小城,對比強烈,又清新怡人。
也許是離海洋過于遙遠,不同民族的伊寧人,就用海洋的藍色,盡情地裝點著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夢。
草原不管有多么遼闊和健康,它的河流,都是郁郁的。有一種無法說清的憂愁。
(《憂郁的鞏乃斯河》)
逐漸暗淡下去的夕陽紅光,晃映在河流之中。辭別故國、流向異域的伊犁河,有著人人可睹的依依不舍和一腔留戀。
伊寧,中國邊地的藍色小城,夢幻般藍色的可愛小城。
賽里木湖也是藍色的。與伊寧的海洋藍不同,賽里木湖的藍,是由夜晚的星空融化而成的。
從古到今的、墨藍的夜晚星空,融化在水里,形成了賽里木湖。
賽里木湖,永遠變幻無窮的藍色,沉靜,內斂,深藏無法探知的神秘。
初看,她是一塊巨大的透明藍冰——世間最為純凈之物。
如果凝視,就能發現:她在律動。
賽里木湖,你是一顆心臟,是大地最為柔軟、最具靈性的一顆藍色心臟。
因為伊犁,重新翻出了周濤的散文集《稀世之鳥》,1990年6月出版。這是已經買了超過三十年的一本書。重讀它結尾的一篇:《伊犁秋天的札記》。
詩人周濤,1946年出生,算來,到今年(2022年),已經七十六歲。這位印象中驕傲不羈的西部詩人,竟然已到了這個年紀。
周濤文字天馬行空、舉重若輕。文題是“伊犁秋天的札記”,但很多時候不管不顧,信馬由韁,如哲學議論,又像是創作雜談。不過,畢竟是在寫伊犁,周濤對伊犁的明確判定還是有的:自然環境是“剛健的嫵媚”,風俗民情是“全中國最有味兒、最鮮明也是最幽深的”;當然,也有“某種異樣的冰冷和溫暖”,這是“社會散發出來的、像氣味一樣無法看清的面部表情”。
這篇長文讓我記住的,是周濤講述的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一位周濤記憶中英俊、熱情、生氣勃勃的哈薩克族騎手,當年曾和他在伊犁同一個農場鍛煉。近二十年后,有人告訴周濤,這個哈薩克族騎手,現在已經當上一個州的州長了。那人對周濤說:你不去看看他嗎?
周濤想了想,最后沒有去。
并不是因為他現在地位高了我就有意躲避他,我覺得自己的心理沒那么虛弱。那是為什么呢?我想了想,大概是因為擔心。
周濤擔心什么呢?
我害怕那個非常優秀的哈薩克族小伙子消失了,害怕看到一頭褐黃色的頭發變成禿頂,結實的筋肉分明的臉變得臃腫,害怕看到一個威風凜凜的騎手鉆進汽車的樣子……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會使許多東西發生變化。只要你沒有目睹這變化的結果,那個年輕的哈薩克族騎手就依然活著。
周濤行文,有辛棄疾的劍戈之氣,有新疆大地的曠闊、自由,也有著新疆人“我不尿你”的踐踏所有文學規則的逼人卻可愛的自信。
天山的森林氣息,濃云一般侵襲人身。
墨綠的云杉間,青白的激流洶涌過來,像從天山深處騰越出來的一條巨大的青白之龍。
大小卵石上的流水,伸手去試,有著雪的涼寒。
那邊灘地上,三五個當地男子,正圍著一匹掙扭的馬,給它的馬掌釘上U形蹄鐵。羊角鐵錘與鐵釘的撞擊聲,清脆入耳。
穿臟污紅色衛衣的少年騎手,從遠處涉淺溪過來。經過身旁時,我看到他身下的馬黃色發亮,馬額上,有雪一樣的白色。
激流的氣息,馬糞的氣息,森林呼吸的深綠氣息,蒸騰卻又安謐。
這里是著名烏孫古道的起點。在名叫“云禎”的古道山莊的小木屋內,有粗糙干凈的長條木桌,而大幅的玻璃窗外,全是茂盛的夏季植物。在這里,我吃到了最美味的西紅柿炒雞蛋。
瓊庫什臺,天山深處的哈薩克牧民小村落,隸屬伊犁州特克斯縣喀拉達拉鎮。從特克斯縣城開車來瓊庫什臺,行程約需三四個小時。沿途風景絕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