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運峰
從朋友的微信中得知,董延梅先生于2022年7月9日在天津去世,享年九十五歲。
我和董延梅先生只見過一面,卻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每當遇到百花文藝出版社的朋友,總會打聽一下她的情況。近兩年得到的消息是:年歲太大了,不怎么認人了。
和董延梅先生相識,是由于“百花小開本散文”。
還是在上大學的時候,百花文藝出版社來學校舉辦圖書展銷,我買了一本黃永玉的《太陽下的風景》,一本劉再復的《太陽·土地·人》,這兩本書封面設計都很樸素,每本字數不足十萬,最為新鮮的是,這兩本書的開本很別致,介于普通的三十二開本和六十四開本之間,恰如手掌一般大小,很適合裝在口袋里,也適合躺在床上閱讀。
參加工作之后,單位附近的一個書攤專門賣百花社的書,其中就有不少這種小開本。在這里,我陸續買到了孫犁的《晚華集》《澹定集》《尺澤集》《遠道集》,葉圣陶的《小記十篇》,季羨林的《天竺心影》,冰心的《晚晴集》,馮驥才的《霧里看倫敦》等。這些書價錢都很便宜,往往三五角錢就可以買上一本,幾年下來,竟然收集到了三十多種。但我并不知道這種小開本的來歷,只是覺得好玩。
2003年6月17日,我路過海河邊的出版大樓,見有不少人在挑書,趕緊湊了過去。根據政府規劃,出版大樓要拆除,各家出版社搬遷帶不走的書便集中起來作價處理。在雜亂無章的書堆里,我找到了一本《君子蘭的情意——編書憶舊》,花了一元錢。
這本書的作者是董延梅。
這本書里有不少篇文章提到了小開本散文,其中那篇《小開本散文的始祖》尤其引人注意。我從這篇文章中得知,之所以采用這個開本,是由于孫犁的《津門小集》。時在1962年,董延梅拿到孫犁的書稿,才發現只有兩萬八千字,按照常規開本,書脊都無法印字,董延梅希望孫犁再寫一些,但孫犁身體不好,不能執筆,說,將就著出本小冊子吧,短期內我不可能寫這類文章了。這樣,難題就落在了美術編輯陳新身上,陳新絞盡腦汁,終于想出了一種設計方案,就是縮小版心,加大行距,標題上空三分之一版面,外加題圖、尾花,這樣,加上襯頁、扉頁,總頁碼就達到了八十多頁,成了一本小巧而挺括的書。對此,孫犁非常滿意,出版社上下也一片贊嘆。社長林吶當即拍板,今后出版散文集,一概采用這種開本和版式設計。隨后,百花社陸續出版了葉君健的《兩京散記》,冰心的《櫻花贊》,巴金的《傾吐不盡的感情》,碧野的《月亮湖》,聞捷、袁鷹的《非洲的火炬》等十余種,直到“文革”爆發,百花社的牌子被砸爛,小開本散文才停了下來。
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百花社恢復建制,小開本散文呈現“井噴”之勢,從1979年3月葉君健的《天安門之夜》開始,到1992年何為的《老屋夢回》為止,竟出版了八十余種。
讀了董延梅先生的這本書,我萌生了將這套小開本散文搜集齊全的念頭。
起初還算順利,有的書印量很大,并不難找,但有些書僅印了一千冊,尋找起來就很不容易。更為關鍵的是,這套書并無統一的叢書名,也沒有一份完整的書目。謝大光先生、董令生女士曾長期在百花社工作,也參與過不少小開本散文的策劃編輯,他們給我提供了不少線索,又告訴我說,董延梅先生可能知道得更多一些,可以向她請教。
一天,我在一家舊書店買到了董先生的另一本書——《編輯生涯四十年》,從封面的折口所附作者簡歷中,我了解到董先生原籍河北省束鹿縣(今辛集市),畢業于南開大學中文系。我和她既是老鄉,又是校友。這兩層關系拉近了我和她的距離。
托百花社一位朋友幫忙,我和董先生通了電話,她聽說我在搜集小開本散文,很是高興,說,你把書目先寄我一份,也許我能回憶起一些來。
2010年9月1日,我把整理好的百花小開本散文書目寄給了董先生,順便在信中介紹了自己的情況。
9月15日,我收到了董先生的長信。信是用圓珠筆寫在印有“百花文藝出版社”字樣的信箋上的——
運峰同志:
能和你這位熱愛小開本散文的老鄉認識,甚感榮幸。可惜我已經年邁力衰不能給你提供多少幫助了,只就還能記得的寫一點吧!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建社以來,就以出版散文為特色,五十幾年來出版了各種開本的各類散文很多很多,在出版界頗有影響。小開本散文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只是在五六十年代初紅火,八十年代鼎盛,到九十年代初就停止了。現在根據你與我兩人的粗略盤點,前后大約共出版了九十余種。
這套小開本散文卻是應運而生,且極富時代特色,不管是在六十年代,或是八十年代,都曾引起過轟動的效果。幾年后的今天,我認真地思考一下,覺得其中的原因可能有以下幾方面:
1. 這個小開本的出現,對比當年全國上下多少年來都是千篇一律整齊劃一的普通開本屬于另類,它是一種比普通三十二開本還小的690×960毫米的開本。小巧玲瓏,可以裝在口袋里邊,人稱“口袋書”。就像我們當年全國老少都穿灰、青色衣服時,突然有人穿起了花衣服一樣,引人注目。
2. 百花社的領導者和創意者,不僅在開本上標新立異,而且在建設初就樹立了質量第一、創一流出版社的雄心壯志,嚴格要求編輯、出版、設計人員一絲不茍、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如:小開本散文當時出版時采用了三種形式:平裝本(大量印制);半精裝本(印刷一部分),紙面有硬襯、折口、飄口;精裝本(印制極小量,供作者贈送),府綢面,硬襯。在版式和內文方面,版心很小,留有較大的天頭地腳,每頁十八行,每行二十字。扉頁有精美的設計圖,每文前有題頭圖,文后有文尾圖,都是很講究的裝飾圖。封面設計和這些裝飾圖,常常是設計許多次都通不過。內文大小標題等采用字體字號都有不同規定。總之,要求每本散文不僅內容質量高,在印制設計等方面也有要求,整體是件完整的藝術品。
3. 說這套散文是應運而生,是因為六十年代初,文藝界提倡作家寫散文,說散文反映現實生活有輕騎兵的作用,而且我們的作家,尤其是老作家都擅長寫散文。當時號召作家深入生活,當然就要寫出大量的散文,這就給我們編輯出版散文提供了豐富的資源。百花社當年是個剛出茅廬的小小的地方出版社,夾在北京與上海的各大國家出版社之間,只好選擇了他們的空檔。
4. 散文是作者心靈的自白。深入生活時寫的散文,或是回顧往事時寫的散文,或者也可以說不管作者在什么情況下、什么時間里寫的散文,都不可能不反映他當時的思想感情,是不可能不有時代烙印的。今天來閱讀這幾十年來作家們寫的這些散文不可能不感到那些時代的氣息,只是有的深些,有的淺些,細細琢磨,還是如身臨其境的。尤其是八十年代時的散文,作家的許多反思,都讓我們看到了那些血與淚的光影。
5. 由于上述主客觀方面的原因,百花社的這套小開本散文就被予以重視了。尤其是在相繼出版了幾位名家、大家的集子后,不僅廣大讀者歡迎,也吸引來了許多散文作家。隨之就產生了連鎖反應,作家們都爭著要在這套書中出一本,后來不僅是散文作家,凡是作家,尤其是寫大書的,也要抽空寫一本小的散文集留作紀念,幾位老革命也要留下一點什么文字……記得“文革”前有許多要編集子納入系列的,后來都沒編成。有的“文革”后再繼續,有的就永遠也沒有機會了。八十年代達到了一個高潮,在傷痕文學的小說、劇本“瘋狂”了的時候,這類散文、回憶文字也多了起來。許多優秀的散文也來了。所以,截至九十年代初,這套散文不僅包括了我國絕大多數的散文老作家的作品,也包含了許多位新作家的處女之作,如賈平凹、宗璞、楊羽儀、王維洲、趙麗宏、葉文玲、李天芳、秦文玉、吳晴、楊聞宇、李佩芝,等等。
6. 這套散文的衰落,一是因為不知為什么大家都突然喜歡上了大開本,而且越來越大,大到要端起來看,一只手拿不動。書店也反對小開本,因為在書架上沒法擺,連普通三十二開本也不受歡迎了。再有的就是我感覺人們寫的文章也越來越長,好像沒有人再喜歡短小精悍的文章。長文章、厚厚的稿件,小小的開本怎么能容得下?記得八十年代后期散文集的印數就越來越低了,“文革”前散文集有的印數高達七萬,而且可以累次印刷。后來甚至連一千冊也印不了。百花社本來是不靠散文賺錢的,但賠得太多也不行。因此發行部門就堅決反對再出小開本。再加上我們這群對小開本情有獨鐘的老編輯一一退出歷史舞臺,這套書也就被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了。
今天來反思這一套叢書,我覺得它還是有著它的歷史功績的,也是值得記憶的。起碼,它為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散文這個特色,抹上了濃重的一筆,而且為百花社后來發展散文事業打下了重要的基礎。當然,從社會這個大的角度,我覺得還有一些方面。這也許是我個人的看法,比如說,有誰想瀏覽五十年代我國當代散文發展的面貌,這套書可提供絕大部分書目;如果有誰想編中國當代散文選集,這套書可提供絕大部分篇章;如果有誰要研究、了解當代散文作家的一些情況,這套書可提供絕大部分資料;如果有誰想從文學作品中了解幾十年來的社會時代風尚與人們心靈上的變化,或是文風、人品,這套書也是可以反映時代特色的一面的鏡子。
寫了上述這些,并不是說這套散文盡善盡美,也不是說沒有缺點和遺憾。我認為,這套書整體藝術質量并不全高,有的還十分勉強,甚至是不應該收進來的。剛開始時,這套書定位是只收抒情散文。一篇抒情散文中也不可能全是抒情,而且除抒情之外的好的散文也多得是。尤其是后來議事小品、游記雜談等等層出不窮,很難掌握,所以集子也就與最初不一樣了,隨之有時也就變得雜蕪不精了。總之,今天看來,有的早已經是應該被淘汰的了。在裝潢印制等方面,僅只剩下保持封面繪制的精美別致了,別的許多方面也就能減就減了。早已不是最初的面貌。
除卻“文革”前編的散文不說,八十年代后的散文中,佳作還是很多的,得過獎的也不少,有的極富特色,如黃秋耘的《丁香花下》,梅苑的《人海巴黎》,黃永玉的《太陽下的風景》,秦文玉的《綠雪》,田野的《掛在樹梢上的風箏》,宗璞的《丁香結》,賈平凹的《月跡》《商州三錄》,等等,都風靡一時。老作家如孫犁等的集子,更是后來人們挖掘的對象,留在手上的已經成為珍品了。
好了,我已經寫了很多了,亂得很,僅供參考。關于書目,我在你的底稿上用鉛筆補上了,詳細內容你自己再補充吧!
本想隨信寄上幾本書,后來一想先不寄了,等什么時候見到你,如果你實在需要,再說吧。
有事可以給我來電話。一般我上午在外面活動,下午在家,電話:(略)。
祝
中秋快樂
董延梅
2010年9月11日
這封信堪稱百花小開本散文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的總結性文字,也堪稱中國現代出版史的一篇重要文獻。通過這封信,可以看出董先生對百花小開本散文的欣喜與無奈交織的復雜感情。
在我寄去的書目上,董先生用鉛筆做了多處修改和補充。
我非常感動,于是決定當面向她求教。
10月17日,我來到了董先生位于廣東路圣德園的家。這是一個環境幽靜的小區,董先生住在四樓,室內非常整潔,董先生雖然已是八十二歲的高齡,卻看不出明顯的老態。她舉止利落,吐字清晰,瘦削的面龐顯得兩眼又大又亮。她依然留著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那種短發,衣著也是傳統知識女性的裝束。盡管是老鄉也是校友,但她并沒有和我談老家和學校的事情,話題主要圍繞百花小開本散文。她說,小開本散文雖然有一定的影響,但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喜歡小開本,比如一位很有名的作家,就堅決不同意把他的散文集出成小開本。她還特意提到,有一本邵燕祥的《小蜂房隨筆》,稿子早就組來了,但因為訂數上不去,一拖再拖,直到邵燕祥發了脾氣,書才印出來,但她那時已經退休了,因此手里也沒有這本書。她囑咐我想法找一找,把這套書湊齊。
時間過去了一個小時,我請她在她的兩本書上簽名,她很認真地寫上“運峰先生留念”,簽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回到學校之后,我立即在孔夫子舊書網尋找《小蜂房隨筆》。這本書很是稀缺,只有兩家出售,一本是簽名本,標價四百元,另外一本標價二百元,我猶豫了好長時間,最后終于下決心買了那本二百元的。這本書的版權頁標的是1989年9月第一版,1993年6月第一次印刷,印數一千冊。從編輯完成到面市,竟歷經了將近四年,其間的曲折,的確值得玩味。
根據董先生修改補充的書目,我按圖索驥,一本本地搜索,比較品相、價格,然后下單。漸漸地,這套百花小開本散文竟然被我配齊了,連同1975年5月以天津人民出版社名義出版的三種,不多不少,恰好一百種!
有了觸手可及的實物,做事就方便了很多,我完成了《百花小開本散文百種知見錄》,掃描了全部書影,先是編入《天津記憶》第七十九期,在朋友中交流,產生了一點反響。后來,百花社決定開發小開本散文資源,準備重印其中的一部分,我的這本書稿也便派上了用場。
這本書稿讓出版社的編輯很是驚喜,因為此前,還沒有人對這些小開本散文進行過完整的盤點。幾次搬家,尤其是經歷了“文革”的動蕩,出版社已經找不出一套完整的樣書了。2016年8月,《那時書妝:“百花小開本”散文書衣》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全書以汪家明的《口袋書之愛》作為序言,書后附錄了陳子善的《漫談“百花散文小叢書”》、王稼句的《書林中的一枝秀色》、杜魚的《“小開本”的溫馨》和我的《情有獨鐘“小開本”》,從不同角度談了對這套小開本散文的印象。
這本書印得很是漂亮,內文用八十克純質紙彩印,令人賞心悅目。這些質樸而不失活潑、厚重而不失靈動的書衣舊影,至今依舊使人見之而對當年小開本散文的作者、編輯和設計者充滿敬意。
每看到這本書,我都會想起董先生對我的熱心支持,今天,這本小書也似一瓣心香,寄寓著我對董先生的的敬意與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