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政
(華東師范大學 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研究所,上海 200062)
“增強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成為近年來政策文本中的熱詞,無論是《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還是習近平總書記對職業教育工作的最新指示中,都將增強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視為下一階段我國職業教育發展的重要任務。然而,職業教育適應經濟社會發展的相關要求早已在1985年的《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中有所體現。三十余年來,已有的研究成果大多聚焦職業教育與產業間的適應性,從人才結構[1]、專業結構[2]、院校結構[3]等層面分析了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水平。但是,尚未有研究對“增強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這一命題進行理論溯源,也缺乏職業教育與經濟社會發展其他維度互動的研究視角。我們應該如何理解“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的本質?在構建技能型社會的新背景下,這種適應性有何新的內涵和特征?如何增強職業教育的適應性?這些問題亟待系統解答。
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問題看似是職業教育與經濟社會發展間的互動問題,本質上卻根源于技能作為職業教育核心要素的復雜性,尤其是技能問題天然的社會屬性,深度形塑了職業教育的適應性。
技能大多具有個體性,是智力與體力的融合。長期以來,技能短缺、技能失配等問題被局限于教育領域,從專家學者到政府官員,試圖通過不斷完善技能教育的各個環節,實現個體層面的技能提升,進而實現技能供給與需求側的對接。較為典型的便是職業教育與培訓課程開發范式上的演進,包括能力本位課程、MES課程、學習領域課程等在內的不同課程開發范式[4],均強調要通過改革學校教育促進技能供需間的銜接和匹配,從而提升技能形成的效率。但是從世界各國技能形成發展的歷程來看,技能問題并非天然帶有教育屬性,僅僅是教育層面的方案也難以解決一國技能的供給、使用和更新問題。“更好的技能形成系統會導致更好的經濟表現”的假設也并不能得到證據的完全支持,因為它忽視了幾個制度因素的復雜相互作用,包括勞動力市場監管、就業結構、金融系統和企業內部的權力關系[5]。技能首先是一個社會問題。
技能問題的社會屬性源自兩個方面。一方面,技能超出了個體行動層面的含義,與社會運轉高度關聯,受到國民教育系統與生產系統的共同牽制[6]。因為技能作為一種人力資本的存在形式,需要通過特定的形式生產、傳播和使用。人類社會曾通過試誤、實驗、想象、訓練等多種方式探索和形成技能,以學徒制、學校教育等形式傳播技能,并通過不同類型的勞資關系與生產組織方式使用和管理技能。生產技術的進步、生產關系的演變、社會形態的更迭,都形塑著技能的形成和使用。在技能逐漸專有化和高移化的當下,這種影響日益固化,并滲透到了社會運行的機理之中。例如馬克思曾長期關注機械化、自動化導致的“去技能化”對勞動控制權和不同社會階層的影響[7],西倫曾通過對德國、英國、美國和日本的技能形成歷史的分析,發現了技能形成過程中的制度演化,將技能形成的過程描述為一個“社會建構”的過程[8];英國卡迪夫大學的布朗教授引入了“社會壓力點”這一概念,通過分析德國、英國、新加坡和韓國技能形成體系的演進歷史,發現了社會與經濟變革對技能的形成與使用所產生的根本影響[9]。近年來,中國社會發展進程中的技能形成與使用制度的變革也進入了研究者的視野,新中國成立以來工廠師徒制的演變[10]、技能人才的社會流動[11]等主題也都印證了社會主義社會形態下技能問題的獨特性和復雜性,“技能社會學”作為學科分支領域也開始得到系統性的論述[12]。
另一方面,技能在其演進過程中與政治體系、經濟體系、社會體系等形成特定的互動機制,高度形塑著社會發展的過程。這是因為技能本質上是人類生產生活的基本要素,從單純地依靠技能謀生,到憑借獨占技能把握行業話語權,技能以改變個體的行動和思維、提升社會生產力、影響社會群體的權力格局等形式,深度影響著個體的生存質量與方式,社會的運轉乃至國家和世界的發展格局。例如有研究顯示,個體技能的專有化程度會影響其是否支持退出歐盟[13];技能在生產實踐中的形態、分布和傳播機制決定了勞動者和管理者在生產控制競爭中的話語權[14]。為了創造高技能經濟體,政府應該實施一系列包括政治、社會和經濟改革在內的一攬子改革計劃[15]。
正是因為技能與社會間獨特的互動機制與融合方式,任何一個技能問題都天然具有一定的社會屬性。技能問題的解決,也必須要考慮社會作為人類生活共同體所暗含的系統性和綜合性。這種思想可以最早追溯到《國富論》對技術水平、工作組織和生產率的系統性觀察與描述。進入20世紀80年代,技能與國家經濟表現之間關系的文獻日益增多,且這些文獻大都擁有一個共同的政策指向,即只有政治、經濟、社會等不同領域的綜合改革和政策組合,才能創建高技能、高工資的經濟體,僅僅提升技能水平是不夠的[16]。基于此,學界提出了“技能生態”(skill ecosystem)這一概念,通過引入生態學中的“有機與動態關系”理論,以闡釋不同地區內部所形成的技能關系網絡。Finegold首次將“技能生態”定義為“在一定區域或部門內,以生產目的開發和部署人類技能的社會形態(society formation)”[17],這一社會形態包含商業環境和相關的商業模式、制度/政策框架、勞動模式、工作結構以及技能水平和形成體系等多個要素。這一定義將技能視為影響社會存在與發展的基本要素,強調圍繞技能構建社會的運行機制和發展模式,從而最終構建有助于技能形成、傳播和使用的社會形態。
自本世紀初期起,美國、澳大利亞、英國、新西蘭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圍繞“技能生態”的構想,相繼開展了數百個項目的探索[18]。這些試點項目持續了十余年,并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這些國家的技能政策[19]。總的來看,不同國家圍繞“技能生態”所開展的探索主要得出了以下幾個結論:首先,技能生態系統的關鍵在于如何權衡不同利益主體圍繞技能的形成、使用和傳播所形成的復雜關系,尤其是作為技能供給主體的學校,與技能需求主體的企業之間的互動機制,以及政府、行業、社會組織所扮演的協調作用;其次,技能生態系統具有顯著的地域性和多樣性。不同的國家,甚至同一個國家內的不同地區圍繞技能的供需,可以形成不同類型的生態體系,這取決于區域內的制度同構性、產業異質性等因素;再次,強調技能生態,并非否定技能教育的意義。相反,“技能生態”概念的提出正是為了提升技能教育的效率。傳統的技能短缺治理過度聚焦技能的供給,尤其是供給的數量,忽略了技能供給的質量及其使用的狀態,同時缺乏技能供給的前瞻性。如果技能人才在社會上無法獲得應有的社會地位,技能的社會價值沒有得到充分的挖掘,面向未來的技能無法得到前瞻性地開拓和培養,那么即便技能教育的產出再多,技能浪費、技能失衡、技能短缺等現象將無法得到根本解決。最后,構建技能生態,并非否認政府在制度建構中的價值與能動性。事實上,正是因為技能問題的社會屬性,為政府有所作為提供了操作的空間。技能所附帶的政治權力、社會地位、專業話語權、生產效率等深度影響著人類社會的發展,政府在技能問題中的介入,既是提升技能生產、使用、傳播與創新效率的需要,也是平衡社會主體權力、維護社會基本制度、塑造不同市場經濟體生產模式的需要[10]。
因此,職業教育的適應性問題,并不僅僅是職業教育內部的調整行為,也不是職業教育被動適應外部環境的過程,而是要以技能為要素,深度嵌入社會制度環境并與各子系統互動[20],并逐漸形成一個有利于技能形成、發現和使用的生態系統。對于不同國家而言,增強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要求各國探索基于本國政治體制、經濟體制、產業特征、社會形態和文化特質的技能生態系統。
改革開放后,我國逐漸由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向計劃經濟為主、市場經濟為輔的經濟體制轉變。1992年中國共產黨第十四次全國代表大會確立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自此我國走上了有中國特色市場經濟的發展道路。經濟體制改革屬于生產關系的變革,是適應生產力發展的改革舉措。在生產關系適應生產力改革的過程中,我國的產業特征、社會形態、文化特質、治理模式等都在不斷發生相應變化。因此,盡管“職業教育適應經濟社會發展”的命題始終存在,但其內涵卻隨著經濟體制、政治體制、文化體制等領域的改革而不斷蛻變和完善。這一變化的基本趨勢是從“被動適應”走向“主動調適”。
計劃經濟時期,國家經濟發展實行高度集中的計劃發展模式,由政府對生產、資源分配以及產品消費事先進行指令性計劃,并按照計劃開展經濟活動。這種經濟體制及發展模式在一定程度上為職業教育提供了融入企業生產的制度環境,“校辦工廠”“廠辦技校”“八級工制度”等都是這一時期職業教育嵌入經濟社會發展的典型模式。然而,計劃經濟體制決定了職業教育的發展主要受制于政府經濟發展方向下的人才需求結構,較為僵化的人才供需機制也難以釋放職業教育的發展潛力。1992年中共中央確立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基本目標,開啟了我國市場經濟改革的序幕。這其中,剝離企業的非生產經營業務、大力推進國有企業市場化改革成為影響職業教育發展的關鍵因素。職業教育逐漸失去了計劃經濟時期“政府包辦一切”的制度土壤,開始逐漸被市場化的思想所形塑。然而,盡管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已然推進,但是計劃經濟思維的存在,使得職業教育仍然秉持著過去被動適應經濟社會需求的發展模式。這種“被動適應”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問題域的局限:社會問題被當作教育問題對待
計劃經濟時期的制度特征,使職業教育能夠以社會子系統的角色嵌入經濟社會發展的大局之中,以國有企業為典型代表的“單位制”,形成了地域乃至全國范圍內的技能形成、使用和發展的生態系統。市場經濟體制改革,改變了過去技能形成和使用的社會生態,使職業教育逐漸淡化了其社會屬性,而不斷強化其教育屬性。從優化資源配置的角度來看,這一改革是必要的。但是它也很大程度上掩蓋了技能形成問題的復雜性。產業轉型升級帶來的企業對高級技能、知識技能、專有技能的需求,不僅僅是技能形成環節需要解決的矛盾,更需要技能使用、保護和發展環節的積極參與。而“被動適應”的發展模式,使很多問題的思考被局限于教育的視角,從而影響了技能問題的統籌解決。
2.發展觀的困境:被動適應產業需求的滯后發展
市場經濟體制改革使得企業的非生產性功能(包括教育功能)逐漸式微,且職業院校大多收歸教育部門管理,其辦學的行業屬性淡化乃至消失[21]。這就要求職業教育必須要在市場化的環境下加強產教融合、校企合作,主動對接產業界的人才培養、技術研發等實際需求。教育部門提出了“專業與產業、職業崗位對接,專業課程內容與職業標準對接,教學過程與生產過程對接,學歷證書與職業資格證書對接,職業教育與終身學習對接”的五對接模式,正是職業教育在新環境下試圖打開新發展局面的嘗試。然而,對接產業僅僅解決了職業教育適應過去或當下發展的需求,而企業技術水平的迭代,以及生產組織方式的不斷革新,無法及時有效地傳導到教育系統之中。學校作為教育組織內部同樣也具有制度變革的“路徑依賴”,對新事物的接納和制度化需要一定的過程。這就導致了職業教育產教融合、校企合作曾長期出現“校熱企冷”的現象,甚至校企合作演變為學校向企業輸出廉價勞動力的經濟行為。因此,“被動適應”下的職業教育缺乏前瞻性、創造力和共同體理念的發展觀,影響了職業教育提升人力資本的社會認可度。
3.動力源的缺失:在普通教育的體系中尋找層次定位
長期以來,職業教育并未被視為一種教育類型,沒有自下而上的完整體系。因此,職業教育只能被動適應學術教育的內容、模式及其人才評價機制,以“低層次教育”“差生教育”的社會標簽存在于普通教育體系之中。這壓制了職業教育自身發展的動力源,模糊了職業教育培養應用型人才的發展定位。盡管21世紀初職業教育借助“骨干校”“示范校”等項目開啟了發展模式的探索,但是在內部上升通道不暢、普通高考指揮棒效應顯著、強調學歷作為人力資本信號作用的社會中,職業教育始終面臨著艱難被動的發展局面。
“被動適應”的局面在近年來黨中央、國務院的一系列決策部署中得到扭轉,對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的認識開始由“被動適應”向“主動調適”過渡。“主動調適”強調職業教育作為社會子系統與外部制度環境的互動和動態匹配,以及職業教育系統內部的自我優化,其目的是構建一個“國家重視技能、社會崇尚技能、人人想學技能”的技能型社會。在這一社會環境中,職業教育不再是技能問題解決過程中的“孤島”,而是深度參與技能供需調節、技能生態治理、技能人才發展的主體。職業教育“主動調適”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類型定位:在類型教育中建構內部體系
確立職業教育作為一種教育類型的重要地位,是職業教育由“被動適應”走向“主動調適”的基礎。只有建立起縱向貫通、橫向融通的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建立起體現應用型人才特征的評價機制和質量控制機制,才能憑借應用型人才的系統化培養和輸送,擁有參與技能社會治理、影響產業布局、迎接未來競爭的載體和實力。“十三五”期間,我國確立了職業教育的類型地位,并初步建成現代職教體系,尤其是在職教本科的舉辦上取得了歷史性的突破,這為“十四五”時期職業教育以主動調適的姿態參與技能型社會的建設奠定了基礎。
2.社會嵌入:與經濟社會發展環境的雙向互動與支撐
與過去職業教育單向度地參與經濟社會發展不同,“主動調適”強調嵌入式的發展。“制度的嵌入性”最早由波蘭尼提出,并由格蘭諾維特在《作為社會結構的經濟制度:分析框架》一文中得到進一步闡述,它強調人的理性選擇總是在各種約束中的選擇,這種“嵌入性”的本質就是選擇行為的制度約束[22]。很多技能形成的問題并非僅僅是教育層面的問題,技能的社會評價、技能作為生產要素的社會價值、技能人才的發展通道等非教育因素,從不同角度深度影響著技能的形成方式、速度和質量。在有些時候,技能的形成反而并不是最關鍵的因素,因為技能形成的主體——人是在一個復雜的制度環境下生存的,其做出的理性選擇必然受到不同約束條件的制約。一味地強調教育與培訓,單純地強調技能的高質量供給,可能并不能解決技能供需失配、動力不足等問題。因此,職業教育要深度嵌入經濟社會發展環境中,教育制度的變革,必須要匹配人事制度、評價制度、宣傳體系、激勵體系等的變革,在社會建構的過程中實現制度的匹配。
3.前瞻設計:面向產業和人民群眾對教育需求的前瞻性
職業教育的主動適應,還應體現在對技術技能人才的前瞻性供給,以及為職業教育學習者提供前瞻性技能兩個方面。從產業的角度來看,職業教育應建立面向當下產業需求的職業能力教育體系,和面向未來發展需求的創新教育體系,尤其是鼓勵教師和學生,基于當下的企業技術難題和市場需求開展技術改良或革新,培養擁有適應人工智能生產模式、敏銳捕捉創新要素和市場變化的新產業工人。從人民群眾的角度來看,職業教育除了要做好面向職業的教育之外,更要強化面向生涯的教育,注重學生核心能力的培養與評價,并為學生進入更高層次的教育、接受更高質量的教育提供條件。
可以看出,從“被動適應”到“主動調適”,增強職業教育的適應性不僅僅是職業教育內部的體系化和面向未來的變革,更需要外部制度環境的支撐和保障,以實現“技能型社會”的建設愿景。基于此,增強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應以解決技能問題為突破口,將技能問題置于復雜的社會背景之中,從技能的形成、使用、發展三個環節入手,遵循技能形成層、技能功能層和技能環境層相互影響和嵌套的行動框架(圖1)。

圖1 增強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的實踐框架
1.“技能形成層”的社會價值
“技能形成層”是增強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的核心內容,也是實現技能從無到有、從有到優的環節。它的目的是通過技能人才的培養,促進全社會技能的形成、更新、精進乃至創新。王彥軍根據技能與時間的關系,將技能形成分為三種類型(圖2):技能I屬于最為基礎的技能類型,主要依靠身體素質和體力勞動的付出,因此隨著時間的提升,其技能水平很難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提升,主要是通過醫療保障、飲食水平提升、基本生存技能傳授等方式維持;技能II屬于中低層次的技能。這類技能通過中短期的職業教育和培訓即可獲得,但由于技能本身的復雜度不高、專有性特征弱,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難以獲得更大的提升;技能III屬于“知識性技能”,是較為復雜且具有發展潛力的技能。這類技能需要通過連續的職業教育與技能培訓方可獲得,且對組織的依賴性較高,企業專有性人力資本特征較強,需要在實踐過程中不斷地打磨和精進,從而不斷實現熟練度和創新度上的突破[23]。此外,關乎學習者未來發展和產業升級的核心能力和前瞻性技能也屬于此類。

圖2 技能的三種類型[23]
2.“技能形成層”中的社會行為
基于上述技能的分類,“技能形成層”中涉及的社會行為主要包括三類:一是制度化的教育與培訓。基于良構問題情境的學校職業教育,與基于非良構問題情境的工作場所職業教育構成了制度化技能形成的兩大主要方式。目前這兩大方式日益走向融合,以“雙元制”“現代學徒制”“新型學徒制”等為代表的技術技能人才培養模式在現代技能開發的過程中扮演著日益重要的作用。職前教育和職后培訓之間也逐漸由斷裂走向一體化設計,形成終身技能形成與精進體系[24]。二是自發性的工作場所學習、促進民間傳統技藝傳承的師徒制、社會公眾基本生存與互助技能的傳播等非制度化的技能形成行為,這些行為在特殊技能、基本生存技能的開發和形成中發揮不可替代的功能。三是企業內部的技術技能知識管理、行業內的技能協作與創新等組織、制度層面的技能形成行為。
3.“技能形成層”中的社會主體
諸多社會主體圍繞“技能的形成與精進”這一目標形成了特定的社會功能和協作關系。各級各類職業院校和培訓機構在技能形成的過程中發揮奠基作用。它們通過理論知識的教學和技能的訓練,實現個體對技能的深入理解與熟練操作。行業、企業為技能的形成與精進提供了情境、靈感、目標和動力,讓技能形成的結果能夠得到實踐的檢驗。構建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和終身職業技能培訓制度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學校和企業之間圍繞技能人才培養形成相互協作的關系,讓技能的形成與精進成為一個連續、系統的過程,從而有利于技能的精深發展,以及復合型職業能力的形成。此外,社區學院、老年大學、少年宮等帶有公益性質的終身學習機構,也是社會成員獲取技能的渠道。
1.“技能功能層”的社會價值
“技能功能層”的目的是更好地配置技能資源、讓優秀的技能人才能夠得到挖掘和使用,為技能人才發揮更大的價值提供平臺。技能形成是有成本的人力資源提升過程,需要個體、組織乃至全社會投入大量的資源,如果無法提升技能供給與需求間的匹配度,挖掘可用、優質的技能資源,則會導致人力資源的浪費、勞動力供求失衡,并出現結構性失業的風險。因此,無論是“有的放矢”的政府引導,還是“優勝劣汰”的市場運作,其目的都是通過信息的溝通和資源的優化配置,降低教育的重復與低效投入,為更多的人才搭建展示技能的平臺,并為其施展才華和能力提供機會,盡可能地實現“人盡其才、才盡其能”的目標。
2.“技能功能層”中的社會行為
為了實現“技能功能層”的社會價值,一系列圍繞技能的發現與使用的行為逐漸出現并制度化。這些行為可根據其市場性的程度劃分為兩類:一是以市場主導的技能發現與使用行為,包括人員招聘和挖掘、人員在崗晉升、市場主體間的人員配置和自由流動等。其目的是通過市場化的資源配置和利用,激發社會主體發現可用之才,并為其提供發揮價值的平臺與上升渠道。二是以政府主導的技能發現與使用行為,包括組織制定和頒布技能標準、對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間技藝的保護性挖掘和傳承,為具有產業化價值的民間技藝提供政策引導性支持,建立區域性的人才供需預警機制等。政府行為更多的是為社會提供關于技能資源發現與使用的公共服務,讓市場主體以盡可能小的成本提升技能的發現與使用效率。
3.“技能功能層”中的社會主體
在“技能功能層”中,各類用人單位是技能發現與使用的主體,無論是政府部門、事業單位,抑或是行業企業,都通過其獨特的人才挖掘、招聘和管理機制,實現人力資源優勢的最大化。政府部門及其所屬的人力資源市場、各類人力資源企業等在其中起到技能資源的協調作用。此外,媒體傳播、大眾推薦等也是挖掘特殊技能人才的渠道。
1.“技能環境層”的社會價值
技能的形成、精進、發現和使用不僅需要在內部形成正循環的機制,更需要外部資源的支撐、環境的營造、信息的輸入和輸出,從而讓技能生態系統具備自組織能力,實現從無序到有序的轉變。因此,“技能環境層”的價值體現在社會輿論引導和基礎制度構建兩個方面,為全民學習技能、國家重視技能、處處可教技能提供基本的制度支撐,促進全民尊重技能寶貴,尊重技能人才及其勞動成果,讓全民具有重視技能、反思技能、保護技能、學習技能和應用技能的意識與能力。
2.“技能環境層”中的社會行為
圍繞社會輿論引導和基礎制度構建兩個基本功能,“技能環境層”主要實施三類社會行為:一是構建技能保護制度體系,即通過立法等形式對技能人才及其合法勞動成果進行保護,尤其是對薪酬和知識產權的保護;二是營造尊重技能的社會氛圍,例如通過宣傳大國工匠的先進事跡、建設技能博物館和展覽館、開發社會技能學習項目等,在大眾群體中逐漸形成“技能人才也是人才”的觀念;三是構建技能獎勵機制,從社會待遇、經濟待遇、政治待遇等方面切實提升技能人才的社會地位和待遇,并建立技能人才的社會榮譽體系,提升對技能人才的獎勵級別。
3.“技能環境層”中的社會主體
制度轉型的漸進性和復雜性,決定了正式制度缺失與政府干預的長期存在[25]。政府干預重點解決市場機制無法解決的公共物品供給問題,在技能社會的構建中,這種公共物品集中體現在保護技能的法律和政策供給,以及促進技能服務國家和人民利益的宣傳與引導。然而,環境的營造本身是一種參與性的行為,需要技能形成、使用和受益主體的參與、理解、認同與執行。因此,除了政府自上而下的規制和引導行為以外,包括社區、企業、學校乃至每一位社會成員都是保障和宣傳技能的社會主體,尤其是行業、企業應主動增強自身的主體意識和服務精神[26]。
需要指出的是,增強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的三個層次是相互作用和嵌套的。技能的形成是增強適應性的核心任務,促進技能的合理高效使用是增強適應性的關鍵,實現大眾對技能成果的尊重和保護是職業教育發揮主動調試功能的保障。每個層次之間都存在協作和溝通機制,例如“形成層”與“功能層”之間存在技能供需匹配機制、“功能層”與“環境層”之間存在技能勞動成果保護機制、“形成層”與“環境層”之間存在技能成果認定機制。
增強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是一項系統工程,需要形成層、功能層與環境層各自內部的系統化以及層次間協同機制的建立。現階段我國增強職業技術教育適應性,應重點從體系建設和制度建設入手,以構建技能型社會為目標,以“教育現代化2035”為契機,統籌人才強國戰略和科教興國戰略,把技能真正作為促進經濟社會發展的寶貴資源加以重視、開發和利用。
系統性的職業教育與培訓是技能形成與精進的主要途徑。由于技能,尤其是高技能的獲得是技術主體長時間向一個方向積累知識和技巧的結果,遵循“累積效應、師承效應和年齡效應”三大規律[21],因此職業教育不能被狹隘地理解為“職前教育”,而應該是基于時間和空間縱橫貫通的系統教育。
職業教育體系的“縱橫貫通”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一是職業教育內部的學制貫通,即職業教育要從類型教育入手,打通“中等職業教育—職業專科教育—職業本科教育—職業研究生教育”的通道,合理布局中職、高職和本科的數量和結構,建立職業教育高考制度,為技能人才的上升提供制度保障;二是職前職后貫通,即將學校職業教育與在崗職業培訓結合起來,通過打造系統性的模塊化課程,實現技能人才的終身學習和技能精進;三是不同類型教育的貫通。職業教育和普通教育之間應圍繞技能教育形成協作機制,例如合作開設中小學職業啟蒙、職業體驗、勞動教育課程,舉辦技術特色高中;四是治理結構的貫通。教育部門和人社部門應圍繞職業技能標準開發、職業資格證書開發、職業教育與培訓等工作形成權責分明的工作機制。在發揮國務院部際聯席會議機制的基礎上,兩部門應形成基于“教育”和“職業”分工基礎上的合作,由教育部門統一負責技能教育事項,人社部門統一負責技能標準的開發事項,并實現技能標準與技能教育的對接。
技能人才的發現和使用問題本質上是技能資源的優化配置問題,因此技能功能層的建設應重在建立信息溝通渠道,確保技能主體和用人主體之間形成良性互動和充分溝通,最終實現社會技能成果的高效利用和共享。實現這一目的的方式是搭建技能人才的發現與使用網絡。“網絡”有“分布化”之義,它強調技能人才的發現和使用應更好地調動社會各方資源、打通各種渠道、搭建多元化的平臺,實現“人盡其才、才盡其能”的目標。
技能人才的發現與使用網絡由若干重要節點和節點間的溝通機制構成。這些節點是具有技能人才發現與使用資質的社會主體,如政府、企事業單位、行業、社會團體等。不同的主體會憑借自身的需求和權限創設技能人才發現和使用的模式。節點間的溝通機制是實現節點間技能資源共享的重要途徑,也是技能人才發現與使用網絡的價值所在。這些溝通機制既包括政府作為公共職能部門所創建的公共技能人才流動機制(如人力資源市場),也包括企業等市場主體自發形成的內部人力資源流動通道(如企業內推)。目前我國把市場在經濟運行中的作用由“基礎性”調整到“決定性”,推動了我國形成過度自由的勞動力市場[27]。而這也產生了一個結果,即企業間競爭性的技能人才流動較為頻繁,政府在技能人才市場中的協調性作用發揮不足。這使得企業間圍繞技能人才、技能資源的惡性競爭現象較為凸出,無助于技能人才、技能資源的發現和合理使用。因此,政府應充分發揮信息中心與資源配置權的優勢,加強宏觀層面的政策引導,未來可推動省級政府設立緊缺技能資源保護性挖掘基金、設立技能人才計劃、發布重大技術技能問題解決項目、鼓勵部分區域或行業建立協調性勞動力市場等。
盡管政府通過不同方式呼吁全社會尊重技能勞動者及其勞動成果,但是贏得尊重最終需依靠制度的力量。技能環境層的建設既需要在思想層面糾正偏誤、樹立新風,更需要在制度層面明確技能的寶貴價值,及其相應的社會地位與待遇。
近年來,我國在破除技能人才入職、晉升、職稱評聘、流動等環節存在的制度性障礙上做了很多嘗試,以“職業教育宣傳周”“大國工匠”紀錄片等為代表的技能宣傳舉措也同樣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但是一方面這些舉措大多停留在地方層面的試點,受惠范圍小,未形成全面制度化的舉措;另一方面部分宣傳舉措還帶有“運動式”的色彩,無法在機制上持續下去。因此,必須要在全社會逐步創設穩定、系統的制度環境,將“尊重技能”的社會愿景轉化為政治待遇、社會待遇、經濟待遇的提升,和產權保護等具體的法律法規。現階段我國應著力在以下幾個方面實現制度建設的突破:一是增設高技能人才高級別獎勵項目,如國家級技能創新成果獎,構建制度化的高技能人才社會榮譽體系;二是完善高技能人才認定標準,擴大享受待遇人員的范圍;三是系統梳理并剔除不利于激勵人們學習技能的愿望,以及阻礙技術技能型人才發展的各種規章制度。尤其是要破除技術技能人才在購(租)住房、落戶、子女接受義務教育、公務員招考、大學生村官選聘、事業單位和國有企業招聘等領域的不公平待遇;四是進一步完善國家技能宣傳制度,在已有的“職業教育宣傳周”“世界青年技能日”等制度化宣傳的基礎上,從“大國工匠”深入到身邊的技能工作者,常態化地挖掘和宣傳大眾身邊的技能人才及其事跡,讓技能真正成為尋常百姓口中熱議的話題。
由于技能的形成、發現、使用和保障屬于不同性質的社會行為,且實施的主體和依據的準則各有不同,因此技能社會的三個層次之間并非天然耦合,需要配套的協作機制確保行動方向和目標的一致性。由于長期存在條塊分割的技能治理模式,這些協作機制的建設往往被忽視,或機制運行不順暢。典型的便是職業標準與職業教育專業教學標準長期無法實現聯動開發、技能使用主體和形成主體間的供需失配[28]等。因此,技能社會迫切需要強化內部各層次之間協作機制的建設。
圍繞構建技能型社會的愿景,現階段應強化以下協作機制的建設:①在“形成層”與“功能層”之間強化技能供需匹配機制,建立專業化的產業人才需求研究機構和發布平臺[29],開發系統、準確反映產業人才需求的權威數據庫,科學引導技能學習,促進技術技能培養與產業人才需求更為精準對接;加強職業分類體系和職業能力標準建設,形成本土化的職業技能譜系,系統科學地反映現代產業對從業人員的能力要求,為技能選擇提供科學依據。②在“功能層”與“環境層”之間強化技能勞動成果保護機制,進一步完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加強不同形式技能勞動成果的保護力度。加強對企業獨占技術方法、生產工藝、工具設備等的保護力度,營造技術技能產權保護的良好環境。③在“形成層”與“環境層”之間推進具有社會公信力的技能水平社會評價體系建設,統籌職業資格證書與職業技能等級證書[30],建立“國家取向+市場取向”并重的技能水平評價機制,使技能學習成果能獲得科學、公正的評價;構建國家資歷框架制度,通過在技能等級與職稱等級之間建立對等關系,保障技能學習成果的社會價值,激發學習者學習技能、苦練技能的愿望,吸引更多優秀人才從事技術技能工作。
增強職業技術教育的適應性,既需要宏大敘事和頂層設計,更需要微觀細描和實踐探索。我們不僅要深化職業教育改革,扎實推進技能的形成與精進,更要跳出教育的視野,從社會形態的視角審視技能發現、使用和保護的價值,并依托制度建設、機制創新、政策創新等手段統籌推進,以此實現“國家重視技能、人人想學技能、處處可教技能”的社會發展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