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范昭平 教授 貴州民族大學美術學院
李南川 貴州師范學院美術與設計學院講師

西江苗寨聚落 西江旅游公司 供圖
在建筑形式、內容、風格、物象中,唯有建筑精神亙古久遠,散發無盡魅力。家庭模式、宗法制度、生活方式、民族習俗等文化因素和地理氣候、環境條件、形制、構造、工藝、物料等物質基礎共同形成建筑風格,凝聚與隱含豐富的建筑精神。貴州苗居、苗寨聚落具有中國傳統建筑體系的基本哲學思想和審美觀念。同時,苗族在惡劣環境條件中為了生存與延續,在民族歷史與文化的孕育下,其建筑又形成了自己的性格和精神形象,沉積與蘊含著共同理想、民族訴求和精神內涵。苗居和苗寨聚落的內在精神及樸素的生態營造、設計思想可以對當代的建筑、環境設計起到重要的啟示作用。
貴州是我國苗族最多最集中的省份,主要集中在黔東南、黔南、黔西南3個自治州和黔東北的松桃自治縣,在省境中部的貴陽市郊區和安順地區,黔西北的畢節地區和六盤水市也有苗族分布。[1]由于遷徙等歷史原因和防御等功能需要,以及讓出河谷、山腳等肥沃耕地等原因,苗族往往選擇“建筑上山”,并居住在深山老林偏僻之區。貴州苗族的分布特點為整體上大分散、小集中,局部上大集中、小分散。分聚居、雜居和散居三種情況。[2]
由于這種分布特點,貴州苗族村寨的聚落有機散布于貴州的崇山峻嶺之中,呈現小的組團,但也會出現雷山千戶苗寨那樣的巨大聚落形態。在聚居形態下,其建筑以同質的量的聚合面貌,形成整體、統一的視覺形象。在雜居形態下,其建筑在獨立發展中與各民族建筑造型有所交融。在散居形態下,其建筑的具體細節及與環境的交接處理更加隨性、多變。但我們重點關注的是大集中或聚居區的苗族干欄建筑,因為這一類型數量最多,最為典型。
苗族干欄建筑由“巢居”發展而來,可以解決潮濕和蚊蟲蛇蝎侵擾等問題和滿足良好通風、登高遠眺、就地取材等需求。苗族半干欄建筑是干欄建筑的一種特殊類型,為節約耕地,適應地形,在斜坡上開挖部分土石方,墊平房屋后部地基,然后用穿斗式木構架在前部作吊層,形成的半樓半地的“吊腳樓”。其居住功能合理,適應復雜陡峭地形,布置靈活,建造經濟、簡便。建筑布局高低疏密,自由隨性,與道路、地物有機結合,與自然合體。苗族干欄建筑的有機組合和分布形成有機的而特別的苗寨聚落。這種聚落較少損壞原始地貌,完全順應地形地物,往往沒有完整的軸線控制,沒有理性的強制秩序,無中心無邊界自由伸展。

貴州岜沙苗寨吊腳樓多角度觀看 攝影:孟子恒
民族傳統凝結民族精神。中國傳統建筑具有中和、平易、含蓄、深沉的美學性格和精神,重視“天人合一”的思想和“和而不同”的精神。貴州苗族干欄建筑和苗寨聚落在遵從這種思想的情況下,在對宇宙、世界、自然、信仰、歷史、發展的態度中建構起自己的建筑精神。
苗族人民具有反抗斗爭的傳統。他們歷史上災難深重,但是堅韌不屈。為了躲避過去統治階級的鎮壓和驅趕,建立有利的防御系統,他們不得不選擇條件惡劣的深山密林居住。他們發展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甚至保留著原始的刀耕火種。他們把建筑置于山上,是其世代相傳的定則,是強烈民族意識的表現。苗族據山結寨,甚至將苗寨設于山巔、埡口、懸崖等險要之處,在嚴酷條件下安全生存和發展。他們讓出坡腳溪谷厚土地帶用于耕作,并在山上獲得更多的日照、減少潮濕。下山可以種植,上嶺可以行獵。他們的寨落選址盡量不占或少占熟地,盡可能去開發農業價值不大的生荒或巖叢陡峭地段。除峭壁外,在各種坡度的地形上都能建筑干欄式半樓居,并可以獲得較大建筑密度。苗居采取半干欄而不是全干欄的目的也是避免建筑地基對耕地的全面占據。另外,苗居實行小家庭制,每戶住房多為三間,體型不大,占地較少。因此,他們把對土地的節約和利用做到了最大化。在這種原則下建立的苗寨聚落,體現出一種積極的、完美的、自在的整體性和秩序感。看似自由、零散的狀態,其實都已經秩序化,并且也是精密設計的結果。對于聚落來講,它的根本矛盾是必須在不易生存的地方建立起聚落。為了解決這一矛盾,就必須提出新想法、新辦法。而這些想法或辦法在誘發出潛在的自然力并使之表象化的同時,還孕育出了與自然力相對應的社會與建筑的秩序。[3]
抗爭是主動的適應,順應是智慧的抗爭。苗居干欄建筑和苗寨聚落順應自然、尊重自然、利用自然,因地制宜、因勢利導適應環境。苗居以自發的方式自覺地遵循客觀規律以獲得建筑的合理性。從寨落選址、布局到苗居設置,都以適應環境為出發點。他們依山而寨,擇險而居,著力處理好安全防衛和耕種生活的矛盾。寨落選址考慮靠山、面闊、近水、避洪、險要、種植、風水等因素。道路系統布局自由,不占房基,不損地貌,連環相套,四通八達,有機聯系。綠化手段豐富,水體保護有效。在建筑布局上,以分團式、成片式、成條式、成串式、附生式、群集式等方式適應地形變化,可以分別應對山頂臺地、大幅坡面、溝谷、河谷緩坡等各種地形。[4]苗族干欄建筑體量較小,可以靈活地布置于山坡各種地段,可疏可密。多以散置,少成排連建。房屋可以靈活地垂直于等高線,也可以平行于等高線,還可以與等高線成角相交。建筑布置不排斥周邊自然地物,對大樹、巖壁、山石、溝壑、水面等不隨意去除或毀損,卻組織到建筑空間中成為其中極富生趣的環境元素。對于山區復雜的地形,諸如坡地、陡坎、峭壁、懸崖或不規則、不完整地段等,均能采用半干欄式建筑與之適應。苗居建筑平面的大小、位置可以隨意調整,建筑剖面有關高度要素可以根據需要調整,樓面比例可以依據功能和審美需求調整,柱腳可結合地形以不等高的方式自由調整。苗居穿斗構架獨特、簡單、靈活,使半干欄苗居適應各種地形。

苗居穿斗構架

平等的建筑關系 吳幫雄供圖
苗族聚族而居,自成一體。雖然苗居建筑也把歇山屋頂“三間二磨角五柱丈八八式”相結合的樣式作為苗居最高級、最尊貴的形式,但它并不是某一權貴所擁有的專屬形式。且在寨落中,每棟房屋的體量、面積大小和高度、形制差別不大,即使是苗王的住房也并無太大區別。沒有位居地勢突出處或核心區而顯尊貴的概念,也不依靠裝飾和象征喻意來區分等級。就像福建土樓中的內通廊式圓樓那樣,全樓370多個房間大小完全一致,在講求尊卑有序、長幼有別的封建社會,選擇完全平等的住宅方式,有一種領先社會的感覺。[5]苗寨的總體布局中,甚至沒有中心的概念,也沒有主體建筑意識。這種平等共處的居住模式,容易形成一種強烈的集體意識和聯合精神。
從苗寨聚落的物的共有性上可以看到聚落中族人意識的共有關系。苗寨和苗居是共有土地與生產手段的共同體,是苗族與自然調和的共同體。在苗寨中既有表現族人全體共同性的寨門、風雨橋等建筑設施,又有表現內部群體共同性的蘆笙坪、銅鼓坪等設施。苗寨與幾乎所有的聚落一樣,在住宅形式上是共有的。其實,不僅僅是住宅形式,在住宅的各個部分中我們也可以找到意識的共有性。[6]從苗居建筑的統一性和苗寨聚落形態的整體性我們可以看到苗族為了生存下來,在新的地域建立家園的共同夢想和心情,即他們共有的幻想。他們最初在貧瘠的土地上為延續生命而建設、抗爭、實踐,具有濃厚的共同幻想。在建設具有成效之后變成定義性行為,因襲、模仿和重復,共有幻想有了新的目標和取向。必須看到,面臨復雜的地理和條件,苗居建筑和苗寨聚落可以獲得創造性的處理與變化,在極強規制下的共有關系和意識中也有自由創造和突破。
侗族往往以鼓樓為中心,漢族村落也可能以祠廟、戲臺等公共建筑為中心。苗居建筑或建筑群體關系卻沒有中心,集體意識和共同幻想就是他們非現實的中心。當然,在環境空間中往往也有可能把蘆笙坪這種“二維化”的空間當作聚落的中心,但在苗居建筑內部空間中存在明確的中心概念。從縱向上看,苗居一般分為三層。底層主要滿足生產,中間層服務于居住,閣樓層提供貯存功能。把人的主體活動空間置于中間層,對應了天、人、地的關系。民以食為天,糧食置于頂層;人作為傳統七方位概念中的本體,即“我”,處于中心;生產勞作、家畜的飼養需要以土地為基礎,布置在底層。從水平方向看,苗居大都分為三開間,堂屋居中。即使建筑按非對稱布置,有偏廈、挑廊、過間等附屬部分,但所有居住部分都圍繞堂屋為中心布置,堂屋占據當心間,位置居中,是全宅的重心。堂屋是家族延續和家庭得以存在的精神空間,具有象征意義,兼精神與實用、私密與外交、生活與生產、起居與交通等功能。堂屋是一個家庭的維系空間,是整個建筑空間的中心,這與之所處的中心地位相一致。但堂屋的氛圍過于嚴肅,實質性的生活起居中心是火塘。火塘代表了“家”的概念,是更具吸引力和場力的向心空間。
從實用功能上講,苗族干欄式建筑可以很靈活地適應地形的變化,但從文化隱喻上看它還有更深的精神內涵,關聯到苗族的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圖騰是他們精神的保護者和象征。鳥是苗族最為崇拜的圖騰之一,而鳥居樹巢,因此由巢居發展為干欄式建筑后,仍有這樣的精神隱喻。居者為了接近地面、方便生產和自由活動,同時又不失去這樣的精神信仰,在靠攏地面的時候不采用下降的方式,而采取半樓半房的方式即半干欄建筑形式解決了這一矛盾。同時,在苗居屋脊等部位的裝飾常以鳥類為母題。當然,在苗寨的環境中,還可以用風水樹、鎮宅樹、石神、圖騰柱、銅鼓坪、鋪裝裝飾等環境要素和設施表達他們的信仰。

苗居聚落的中心
當代建筑、環境設計似乎越來越理性,但正因過度理性和快速生成,使得建筑、環境失去了應有的情感和溫度,理性思維下的建筑空間變得單一而蒼白。苗族干欄建筑自由的布局,隨性、多變的組合和“不可預期”的空間轉換形式,可以應用于類似的當代建筑群落布局和空間營造中,增添空間吸引力。
當代山地建筑設計在處理與地形的關系時,可以借用苗族干欄建筑順應地勢地貌的方法,以求得經濟性和對環境破壞的最低值,并獲得多層次建筑形象、良好的通風效果以及較佳的景觀視野。建筑底層同樣可以像苗族吊腳樓一樣架空,作為停車、健身等附屬空間,同時解決潮濕和觀景視線不佳等問題。當建筑面積需求較大時,在可能條件下可以將大體量建筑分解為如苗族干欄建筑一樣的小型建筑群落,消除其對自然環境和人的壓迫感。在當代建筑、環境設計中可以合理地使用鄉土材料和當地的自然材質,以便如苗族干欄建筑那樣高度融入環境。苗寨聚落中的組團式綠化和微氣候營造方式盡管是一種樸素的生態構建方法,但對當代環境設計仍有借鑒意義。
在當代建筑尤其是居住類建筑、景觀的設計中,注重居住形式和景觀的均好性等,利于建構平等、和諧的人際關系。利用部分公共空間、景觀和共享的環境設施促進人們行為的友好互動,可以強化社區居民的集體意識,調和不同職業、不同民族、不同年齡等人們的矛盾。居住區建筑群落與環境仍需要一個中心或主體來主導,但應將這個中心或主體營造成一個精神空間或文化空間,形成整個建筑、環境受眾的向心力。當代建筑、環境設計需立足民族文化、地域文化或歷史文化的根,避免蒼白、空泛,應像苗族干欄建筑一樣建立起一種永恒的精神支撐。
苗族干欄建筑及苗寨聚落中還包含許多精神語義和文化內涵,許多問題還值得我們深入探究。如苗居堂屋或退堂不設窗戶或門扇,使建筑與自然充分交融,開敞而不私密,又如苗寨聚落形態自由彈性的生長等特征涉及開放精神。苗族干欄建筑的形制與其他景觀建筑及裝飾對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建筑的借鑒等體現了融合精神。苗居干欄建筑就地取材,裝飾樸素,色彩、材質與自然環境相諧以及建筑作為新的地形與山地契合等體現了共生精神。其建筑傳統營造方法科學、巧妙、合理,彰顯匠作精神。這些內在精神和設計手法,同樣可以轉化運用到當代建筑、環境設計中。
注釋
[[1]羅德啟.貴州民居[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8:32.
[2][4]李先逵.干欄式苗居建筑[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5:4-6,27.
[3][6][日]原廣司.世界聚落的教示100[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3:26,39.
[5]王其鈞,談一評.民間住宅[M].北京: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05: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