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蘇麗古娜 內蒙古自治區藝術研究院
田存波 烏蘭察布市美術館
“史前”既是一種以文明國家為分界的社會學概念,更是一個以文字記載為分界的歷史概念。原始藝術最根本的意義在于其是一個有別于文明社會藝術體系的相對獨立的藝術體系。人類學家將藝術定義為一種文化生產,湯姆森將物質文化分為石器、銅器、鐵器三期,摩爾根將文化發展分為蒙昧、野蠻和文明三期,勾勒出人類物質文化發展的基礎脈絡。作為萌芽藝術與文明藝術之間的過渡性藝術,內蒙古地區原始藝術保留了人類審美文化拙稚期的印跡。石器、陶器、玉器等記錄下史前先進技術水平和藝術水平的發展形態,為探索人類早期社會生活、宗教藝術提供直接依據,也是今日文明與藝術生成的根基。
從遠古開始,內蒙古地區就有人類繁衍生息,是中國早期人類活動的核心地區之一。多源共存是內蒙古文化的基本特征,在內蒙古地域范圍內相繼產生過采集、狩獵、農耕、游牧工業等多種文化形態,在相互激蕩、碰撞、沖擊和吸納的過程中形成新的統一。
長期以來,對以內蒙古為地理空間的美術史研究,多數以具有地域代表性的中國北方游牧民族造型藝術為重點或開篇,顯然并非追根溯源之探。蘇秉琦先生在《中國文明起源新探》中提出了文明起源滿天星斗和民族形成多元一體的學術論斷。張光直先生在1986年提出的“中國相互作用圈”概念,直指作為華夏邊緣的北方地區未曾缺席中華民族文明建設的形成與發展進程。內蒙古地區原始藝術作為我國原始藝術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用視覺語言表述出早期中國文化區內人群遷徙的區域互動與關聯性。
從宏觀的歷史角度看,古人類的生存繁衍極度依賴自然環境。氣候變遷對人類生業模式具有重要影響。游牧文化是人類為適應特定環境而產生的經濟社會體系。“新石器時代,歐亞草原東端的蒙古高原與中原一樣,以定居農業為主要特征,蒙古高原地區與中原地區并無農耕與游牧之分。”[1]內蒙古地區在發展出細石器文化后,東南部演繹為以西遼河流域為代表的早期農耕文化和聚落文化。中南部黃河流域及環岱海地區出現與中原地區仰韶文化對應的文化類型。
5000年前,在內蒙古中南部地區隨著人口、畜群規模的擴大及環境氣候的惡化,早期農業經濟模式變得難以為繼。不適宜農耕的人群開始逐漸向蒙古高原腹地的干旱性草原、戈壁地帶遷移。以朱開溝文化為代表的人類集團,適時改變土地利用方式和經濟結構,率先從原始農業文化中分離出來,出現農牧混合的經濟文化模式。新石器時代的遺址遺跡表明,內蒙古地區農業的重要性由南往北、由東往西逐漸減低。畜牧和狩獵,則由同方向逐漸增加。
族群認同是人類資源競爭與分配的工具。伴隨著青銅潮與國家潮的同步到來,游牧與農耕世界大致以現今的長城一帶為分界,呈長期對峙狀態。就物化形態而言以鄂爾多斯青銅器為代表的中國北方游牧民族文化,由此在朱開溝文化的基礎上逐步發展起來。[2]而后,藝術的發展,隨著生業模式的抉擇產生各自的特色。

裕民遺址出土的石制品

小塘山遺址石圈房址
認識、情感、想象、欲求等內在的心理機能,是藝術產生的重要因素。在原始人混沌、模糊的意識中,現實與幻想、表象和思維時常交織纏繞在一起。原始人缺乏對萬事萬物關聯性的辨析,審美混合在物質活動和精神活動中。在改造客觀世界及制作工具的過程中,人類的審美已于無意識中融入適應生存的環境與物質中。
工具的創造被視為造型藝術產生的開端。原始藝術從人類制造第一件工具到大約四萬年前,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成長期。此時的藝術成長與繁榮是隨著生活范圍擴大、生活內容豐富、經驗積累而產生的。舊石器時代的石器加工方式由粗獷的打制法過渡到更為精細的磨制法。伴隨大型石器逐漸減少,細石器逐漸增加的現象。在舊石器時代晚期,內蒙古地區迎來了原始藝術的第一個繁榮期。
惡劣生存條件的逼迫、逐漸形成的傳統以及火的使用,是促成原始美術發展的三個重要因素。[3]舊石器時代的大窯遺址、薩拉烏蘇遺址、金斯太洞穴遺址等,印證了早期人類分布于內蒙古地區的活動痕跡。
從自然界的演變來看,距今50萬年至60萬年之間大窯遺址周邊氣候溫和、草木豐茂。因出土大量無使用痕跡的石器,大窯遺址被認定為內蒙古地區發現年代最早、規模最大的古代石器制作場。該遺址以質地堅韌、易擊打成型的燧石為原料。經歷了不斷試錯,人類對石器的制作積累了一定經驗。大窯遺址出土石器的器型經歷了由大變小、由粗糙變細質的改變。舊石器時代晚期人類掌握的工藝水平由直接打擊法拓展到間接打擊法和復合打擊法。石器工具的多樣化(石片、石器、骨角器等,細石器中已有箭頭)以及制作方法的多樣化(鋸、切、削、磨、鉆)表現在由簡單到復雜的石器造型中。在大窯遺址中刮削器和砍砸器占多數,伴有打擊野獸的石球,說明當時人們過著狩獵為主、采集為輔的生活。此時造型的形式美既是為適應工具造型所需,也體現人類祖先萌芽期的審美需求。
舊石器晚期的薩拉烏蘇河流域發現遠古人類聚居的遺跡,考古學家裴文中教授將其譯作“河套人”。其石器與北京人文化、許家窯人文化、峙峪文化、安陽文化有許多相似之處,說明薩拉烏蘇文化與中原文化有悠久而密切的關系。[4]河套人與中國境內發現的其他晚期智人,都是現代中國人的直系祖先。[5]薩拉烏蘇石器以刮削器為主,發現動物化石以及用火痕跡。對火的使用、控制和管理,是人類獨有的行為,恩格斯曾言“就世界文明發展進程中的作用,摩擦起火超過蒸汽機”。
金斯太洞穴遺址為自然形成的洞穴,堆積物可分為三個大階段。文化延續時間自舊石器時代中期至商代。其不同階段出土的物質遺存變遷,是原始藝術發展的具體陳列。底部地層石器大且粗糙,具有較強的原始性;中部地層發現的石器大小適中,加工方法已轉為間接打擊法。“勒瓦婁哇技術”說明該地與外來文化的交流;從對“工具”合規律性的形體感受到“裝飾品”上的自覺加工,兩者相隔數十萬年。上文化層出土各類細石器,顯示出先民們開始對細石器和玉飾品原料擇優錄用。審美意識的萌芽逐漸生發,人類對形式的感受由功用向審美靠近,對規范、均勻、規整、節律等產生了概念。對物體大小、形體有了同一性要求,代表無序向有序轉變。遺址上層出土的陶器碎片和少量銅制品,表明最后居于此地的人群已進入青銅時代。
農業革命從根本上改變了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系。人類馴化了植物和動物,擁有了較為穩定的食物來源。從自然界的被動接受者變為主動改造者。陶器的出現與定居農耕的生活方式相吻合,人類根據實際需求有意識地制造出多樣化的生活器具。為了提高生產率,進行了農具的改革。處于過渡期的原始藝術發展放緩腳步,非實用的創造物逐漸減少。但接下來新石器時代全盛時期的審美藝術成果,不能缺失務實的過渡期的孕育。
內蒙古地區中石器時代遺存主要集中在東南部,有扎賚諾爾遺址、海拉爾松山遺址、大義發泉遺址等。扎賚諾爾遺址出土有細石器和磨光石器、穿孔鹿角等;海拉爾松山遺址出土大量石矛和石鏃,說明當時的狩獵活動較舊石器時代有進步。這些遺址都以細石器為主要特點,這既是對該地區舊石器時代小石器傳統的繼承,也為本地區新石器文化的開始準備條件。[6]
人工制品的形成和發展是一個進化的過程,也是理解技術的重要維度之一。在朦朧中原始藝術不斷分化,實用功能和審美功能開始分道揚鑣,藝術與非藝術的界限趨于明顯。在舊石器時代向新時期時代的轉變過程中,裝飾品開拓了精神生活的領域,穿孔、劃刻花紋和涂色,反映出原始人不斷豐富的生活和不斷復雜的思維方式。
隨著農業、家畜飼養及制陶業的興盛,內蒙古地區原始藝術終于迎來了全盛時期。此時的文化遺存以中南部黃河流域和東南部西遼河流域分布較為集中。中南部以黃河流域及環岱海地區為集中區域,出現了與中原地區仰韶文化四個不同發展期相對應的文化類型。如岱海遺址、白泥窯子遺址、海生不浪文化、阿善三期文化、老虎山文化。從現有資料看,內蒙古中南部的新石器文化出現比較晚,環境溫度的變化,導致人口遷移,使理念和技術通過人類移動和交流得以傳播。種種跡象表明內蒙古中南部第一批農人不是當地的土著,而是中原地區仰韶時期北上的移民;東南部出現了以農業為主要生業模式的小河西文化、興隆洼文化、趙寶溝文化、紅山文化、富河文化、小河沿文化等,東南部各文化區域因具有可溯的承繼關系,被稱為“紅山諸文化”。
龍的形象首先在中國北部的遼西地區發現,興隆洼文化查海遺址“擺塑龍”是中國最早的豬首龍形象,是圖騰崇拜的真實反映;歷來龍鳳并提,趙寶溝文化時期的飛鳥和豬首蛇身陶尊,被視為中國最早的龍鳳呈祥圖案。鳳鳥造型陶鳳杯被稱為“中華第一鳳”;紅山文化時期祭壇、女神廟、積石冢和玉龍等玉制禮器的發現,表現出祭祀遺址規范化、祭祀禮儀制度化、思維信仰體系化的特征。
蘇秉琦先生認為中國古代文化有兩個重要區系,一個是源于渭河流域的仰韶文化,一個是源于大凌河流域的紅山文化,留下“華山玫瑰燕山龍,大青山下斝與翁”的詩句。內蒙古地區是中華龍文化、玉文化的重要發祥地,體現出明確的考古學證據支持。[7]
聚落環境是人類有意識開發利用和改造自然而創造出來的生存環境。建筑規模和精陋程度的差異,顯示出階級貧富差距。除一般居室外,祭壇、墓葬等公共建筑開始登上歷史舞臺。內蒙古的諸多遺址反映出新石器時代人類對建筑多樣化的需求。
小河西文化聚落規模較小,為成排分布凸字形半地穴式原始聚落;興隆洼遺址的聚落規模和復雜程度較前期有所擴大,被譽為“中華遠古第一村”。出現簡易壕溝,長方形半地穴式房屋由東南向西南有序排列;趙寶溝文化遺址為由西南向東北,有成排的半地穴式草木混合建筑;紅山文化除一般住宅外,還出現了祭壇、女神廟、積石冢等。

二道井子遺址出土的彩繪陶罐
陶器的制作被稱為火與土的藝術,是人類最早利用化學改變天然性質的開端。陶器的產生被作為定居的標志,是人類社會由舊石器時代發展到新石器時代的標志之一。內蒙古地區陶器制作工藝經歷由簡單到復雜的變化,具有循序漸進、一脈相承的發展與分化軌跡:陶器紋飾從無到有,再由具體到抽象、從寫實到象征;制作工藝從手制到泥條盤筑法;器物用途從實用性拓展到裝飾性等。
小河西文化時期的陶器以平底桶罐夾砂陶為主,表面無花紋,說明當時制陶技術處于原始階段;興隆洼文化時期的陶器出現幾何紋飾;趙寶溝文化時期的陶器開始繪有動物紋飾,表現出鮮明的宗教信仰和崇拜;紅山文化時期的彩陶紋飾十分豐富。制陶技術在手制的基礎上,采用輪盤整形,使器表光滑,施以彩繪。融入后崗和廟底溝文化成分,被稱為“長城南北遠古先民的一種合璧杰作”,考古學上稱為“仰韶彩陶文化紅山期”。[8]小河沿文化時期彩陶圖案的幾何化、使用泥條盤筑法且開始注重器物造型,表明制陶技術有了新的進步。器物周身刻有原始文字符號和原始圖案,被認為是商朝時期甲骨文的源頭。
社會關系為藝術提供了產生和發展的背景和條件,也制約著藝術的特征和基調。5000年前,內蒙古紅山文化率先由氏族社會跨入“古國”階段,以祭壇、女神廟、積石冢和玉龍等玉制禮器為標志,表明在這些地方私有化進程已經完成,等級社會組織已經出現,原始宗教開始產生。[9]
原始宗教產生于舊時期時代發展至原始社會末期,原始人在長期的心智和意識發展過程中,逐漸把自身從自然生活環境的存在物中分離出來,大體經歷了圖騰崇拜、自然崇拜、祖先崇拜三個階段。禮制的出現,意味著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分工。原始社會的禮儀習俗是禮的原型,禮的起源首先與祭祀有關。朦朧的原始宗教觀念滲入社會的權力、等級等概念。在后來的發展中更加明顯地成為意識形態的一個方面或組成部分。突出表現為玉器的禮器化和陶器的紋飾及造型所體現的新審美意識。
玉器作為一種禮器,是華夏文明諸多精神需求的文化載體。細石器、磨制石器、打制石器和琢制石器的成熟,為玉器文化的繁榮打好了基礎。新石器時代早期,玉器從石器中剝離出來,脫離實用功能,被賦予原始宗教的神性。這些審美品格對后世華夏民族的審美觀念有重要影響。
小河沿文化時期蚌珠上有不到1毫米的孔徑,顯示出先民精湛的鉆孔技術;興隆洼文化遺址出土玉器以小型件居多,器物已具備成熟形態。切割、鉆孔、打磨、拋光等技術,為后來紅山文化發達的玉器制作奠定了基礎;紅山文化沿襲了興隆洼文化的葬玉傳統,達到了玉禮制的完善。“唯玉為葬,唯玉為禮”是紅山文化的重要特征。復雜的制玉工序,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人力,顯示出高度的專業化水準,也意味著權力籠罩。其制作受固定思維觀念的約束,表現出抽象且規范的藝術形式。
從興隆洼時期小規模的家庭氏族集體祭祀到紅山文化時期已成為整個部族的公共行為。紅山文化形成壇、廟、冢為格局的大型禮制建筑,其內容、規模、形式上都得到空前發展。女神崇拜作為一種原始宗教形式,在興隆洼文化時期已普遍存在于遼西大地。從小河西文化遺址出土的簡易陶塑人面像,到興隆洼遺址出現石雕人像、玉器以及擺塑龍,再到紅山文化石雕人像、女神像。原始人模仿出的形象并不是客觀世界全部細節的再現,而是概括對象的基本特征和重要的細節部分。女神像反映其社會發展階段屬于母系氏族的繁榮期。到了新石器時代晚期的小河沿文化,墓葬遺址出現男性墓葬隨葬生產工具,女性隨葬陶紡輪和蚌質紡輪的情況,反映出父權制確立。階級社會的產生,加快了人類社會組織復雜化和社會結構分層進度。
考古學不斷更新與改變人們對歷史和世界的認知。對內蒙古地區原始藝術的研究依然存在時間與空間上的缺環。從金石并行,到石器式微。石器和陶器在新一輪的歷史變革中被玉器和青銅器代替,玉器的發展可以看作是石器發展的延續,陶器與青銅器也存在一脈相承的沿襲關系。青銅催生了早期城市的誕生,青銅潮與國家潮接踵而至,原始藝術即將告別歷史舞臺。

朱開溝遺址出土的陶制酒器
人是自然與文化雙重演化的結果,歷史上的北方地區與中原地區在進行博弈的同時,也進行著廣泛的物質技術甚至精神層面的互惠交流。美術的發生和發展體現著一定歷史時期人們審美需要的轉變。原始藝術的存在和發展體現著審美關系的變化和發展。視覺文化隨著人群的交流交往,不斷遷徙、融合。內蒙古地區原始藝術之后,陶器與中原青銅器紋飾的承繼關系,胡服騎射的服飾變革,北魏佛教造像的盛行,隋唐的胡風,元代的青花瓷等等,表明文明的互動從未中止。視覺文化的共享,表明雙方在物質表現層面找到了平衡點。經歷數番文化選擇,棲息于融合后的人文環境中,通過文化實現了生存合作范圍與秩序的拓展。
古物學與美術學有很深的歷史淵源。值考古百年,文博界的大量實物和圖像資料進入藝術史的視野,拓寬了藝術研究的范圍。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和角度又拓展了藝術史的厚度。美術學應借助更廣闊人文領域成就,激活藝術史的內涵。通過考古遺存所荷載的物質文化、社會文化、精神文化,探索逝去的人類歷史。陰山巖畫、鄂爾多斯市青銅器、紅山文化彩陶、契丹小字、遼墓遺址、元上都、元代集寧路、和林格爾壁畫墓、元青花等等都可作為內蒙古地域特色的美術視覺文化研究對象。需要藝術學拓展研究的深度與廣度,建立起藝術發展關系的縱橫線。
注釋
[1]徐英.歐亞草原游牧民族歷史文化大事年表[M].呼和浩特:內蒙古教育出版社,2013:3.
[2][4][7][8][9]內蒙古自治區文史研究館編.中國地域文化通覽(內蒙古卷)[M].北京:中華書局,2011:38,6,15,16,14.
[3]王朝聞.中國美術史(原始卷)[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導言13.
[5][6]塔拉.草原考古學文化研究[M].呼和浩特:內蒙古教育出版社,2007:1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