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良
近年來,國內(nèi)影視行業(yè)欣欣向榮,自2017年《戰(zhàn)狼2》創(chuàng)下56.94億票房神話后,《流浪地球》《長津湖》等國產(chǎn)大片你方唱罷我登場。盡管受到疫情沖擊,但觀眾的觀影熱情并未消減。《2021中國電影產(chǎn)業(yè)研究報告》的數(shù)據(jù)顯示,全年銀幕建設逆市增長,新增5794塊,同比增長7.67%。影院里大片拼殺,網(wǎng)臺劇集也不甘示弱。藝恩數(shù)據(jù)提供的《2021上半年劇集市場研究報告》顯示,2021年上半年主流視頻網(wǎng)站上線劇集185部,可謂一日一新。同時,資本涌入加速行業(yè)內(nèi)卷,郭帆導演憑借《流浪地球》掀起國產(chǎn)科幻片熱潮,路陽導演交出工業(yè)水準極高的《刺殺小說家》,創(chuàng)作者似乎掌握了票房和收視率密碼——工業(yè)化。但是劇本和制作是影視的兩條腿,國產(chǎn)影片工業(yè)水準的提高有目共睹,可劇本依舊是短板,好故事從來都是稀缺的。
主流影視作品的目的從來都是與觀眾達成共情。短視頻改變了觀眾的觀影心理節(jié)奏,導致觀眾對影像越來越缺乏耐心,視聽奇觀的吸引力式微。從電影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說,適當運用生活流敘事手法,引發(fā)共鳴與共情,為觀眾營造一段美妙的情感體驗,而不僅是止步于感官刺激,不失為另辟蹊徑。
“生活流”最初作為電影理論概念是由德國當代電影理論家克拉考爾提出的,他認為“‘生活流’的概念包括具體的情境和事件之流,以及它們通過情緒、含義和思想暗示出來的一切東西。”可是生活內(nèi)容龐雜,我們不能事無巨細地展現(xiàn),不能漫無目的、不加甄別地照搬。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者善于發(fā)現(xiàn)折射太陽的那顆水滴,從生活中找到共性,找到觀眾的“集體生命體驗”,讓觀眾耐下心來看這個“和自己有關”的故事,進而達成共情。回顧近些年優(yōu)秀影視作品,均可在“場景中的生活流”“人物塑造中的生活流”及“戲劇沖突中的生活流”中找到案例佐證筆者觀點,亦可從電影接受美學的角度加以闡釋分析。
1.場景選擇中的生活流
一方面,視覺奇觀能挑動起觀眾的腎上腺素,當觀眾看到《速度與激情8》中天降汽車雨的奇觀景象,心也跟著音樂激情澎湃;另一方面,生活流能讓觀眾會心一笑,人們在影片中看到熟悉的場景,親切感撲面而來,共情便開始發(fā)酵。電影《少年的你》中截取了高三生的日常學習生活片段:操場上,學生們喊著口號晨跑;教室內(nèi),學生們趴在堆滿書山的課桌上苦讀課本,一句句熟悉的公式定理不絕于耳;教學樓大廳內(nèi),LED大屏幕上醒目的高考倒計時;課間,主角陳念做英語聽力題,耳機里傳出熟悉的發(fā)音;食堂內(nèi),大家端著全國統(tǒng)一的鐵餐盤排隊打飯;教室內(nèi),月考過后,按照考試成績排名重新調(diào)整座位,成績好的同學優(yōu)先坐在前排,成績差的同學則坐在教室后面,老師還叮囑男同學幫女同學挪桌子。愛奇藝視頻平臺上影片《少年的你》的彈幕上接二連三出現(xiàn)諸如“畫面好真實”“熟悉的感覺”的評論,說明導演敏銳地捕捉到了經(jīng)歷過高考的觀眾的集體記憶。導演利用極具真實感的生活流細節(jié),讓觀眾不知不覺地對號入座代入人物和劇情,為觀眾理解人物、關心人物,與人物共情做了巧妙地情感鋪墊。
此外,電影《吉祥如意》中,二嫂擔心王吉祥知道母親病危,躲在廚房偷偷給在醫(yī)院陪床的兄弟姊妹打電話,語氣平和地叮囑電話那端的人每隔半個小時叫一下母親,生怕母親醒不來;大家把住院的母親抬回家,自制的擔架床很難通過狹窄的房門,大家互相指揮,最終成功進屋;母親躺在炕上不省人事,任憑旁人呼喚不作應答,只能靠吊鹽水艱難地維持生命,喉嚨里發(fā)出粗重的喘息聲。見證老人從病危到離世,是不少觀眾的集體記憶,大同小異。導演沒有摒棄此類缺乏視覺奇觀的生活流畫面,而是如實地呈現(xiàn)給觀眾,讓觀眾在一幕幕熟悉的場景中,與人物共情,甚至產(chǎn)生恍惚,這是電影嗎?這明明是我的生活。不少影視作品在處理親人生離死別時,演員全程痛哭,觀眾卻無動于衷。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并非如此,這樣處理反而失真。觀眾相信了電影《吉祥如意》的真實,慢慢衍生出對生命的敬畏和對生活的反思。觀眾在認可故事,認可人物之后,便會產(chǎn)生代入感,理解人物的兩難,進而參與到后面的“家庭會議”等段落,與人物共情。電影《流浪地球》中,CN171-11救援隊執(zhí)行1125號子任務護送火石前往杭州1號發(fā)動機,在途經(jīng)上海市時畫面里出現(xiàn)地標建筑“東方明珠”、冰凍的黃色校車以及街頭巷尾再熟悉不過的“蘭州拉面”,又讓觀眾瞬間找到了熟悉的場景。這不僅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此前深奧的專業(yè)術語和復雜機械設備與觀眾產(chǎn)生的疏離感,而且讓這部科幻影片建構在真實生活基礎之上,增加了可信度。觀眾看到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常見的場景,潛移默化中將自己與影片聯(lián)系起來,產(chǎn)生“這和我的生活有關”,甚至“這不是科幻,這一定會發(fā)生”的感受。觀眾與人物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為人物的命運擔憂,與人物共情。生活流場景的巧妙運用,對于整部影片的成功可謂功不可沒。
2.美術置景中的生活流
出色的美術置景能輔助敘事和塑造人物。電影《我不是藥神》開篇給了一組程勇神油店的環(huán)境介紹鏡頭,畫面里出現(xiàn)程勇的辦公桌,桌子上散落著煙盒、打火機、堆滿煙蒂的煙灰缸,看起來雜亂無章。深夜,程勇從燒烤攤返回神油店,店門上貼滿了小廣告。這是我們在日常生活經(jīng)常看到的場景,導演并沒有刻意讓美術把場景布置的整齊劃一,正是這種雜亂感讓我們感受到真實。我們從這些生活流細節(jié)看出程勇的落魄,他像我們一樣平凡,與命運抗爭。觀眾產(chǎn)生代入感,理解人物,所以在程勇賺到錢的時候,我們會跟他一起開心。在程勇被假藥販子威脅從而退縮的時候,我們能夠理解他。在黃毛因為救他而意外犧牲的時候,我們跟他一樣歇斯底里。讓觀眾代入人物需要技巧,而用生活流細節(jié)來營造真實感和熟悉感,讓觀眾認可人物、貼近人物,是竅門之一。
1.人物造型
《我在他鄉(xiāng)挺好的》是迄今為止,除疫情題材以外唯一一部片中人物戴口罩的影視作品,符合當下實際情況。當觀眾看到主角無論是坐地鐵,還是走在街道上,身邊的群眾都戴著口罩,便能瞬間聯(lián)想到自己的生活,難道我們現(xiàn)在不就是生活在這樣的空間中嗎?該劇借由這個細節(jié),縮短了觀眾和故事的距離。我們看到的不再是一部懸浮的電視劇,而是實實在在的當下。
《我不是藥神》里程勇出場頂著亂蓬蓬的長發(fā)、身材發(fā)福、胡子拉碴,不同于以往我們看到的高大、帥氣、干凈的男主角形象。而找他來聊天的隔壁小旅館的老板,竟然只穿著睡衣。人物造型接地氣,故事中的角色仿佛就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隔壁的阿叔阿伯,十分真實。反觀電影《上海堡壘》里的江洋,無論何時發(fā)型都不能亂,即使是和入侵者交火之后,也要露出整齊的劉海,完全消解了沖突的力度,讓觀眾覺得那不過是一場小摩擦。造型上忽視生活流的真實性,足以影響敘事。
2.人物臺詞
網(wǎng)劇《隱秘的角落》第一集,朱永平一出場就把賭徒的形象塑造的結結實實,憑借的就是幾句極具生活流質(zhì)感的臺詞。朱永平的飾演者張頌文老師的演技備受稱贊,表演真實接地氣,甚至被稱為“紀錄片式表演”。隨后牌友勸說朱永平帶兒子朱朝陽去逛街購物,換掉快被洗白了的衣服和舊鞋子,這種嘮家常式的對話,讓觀眾感到無比地親切。
3.人物行為
電影《我不是藥神》中,程勇帶兒子洗澡,用力地給兒子搓背,兒子疼得直叫。程勇帶兒子吃包子,兒子只吃皮不吃餡,程勇不想浪費,于是吃掉兒子挑出的包子餡。程勇的父親病重,手術費用高昂。在樓道里,程勇求主治醫(yī)生降低手術費,甚至送禮賄賂醫(yī)生,卻遭到拒絕。警察曹斌教訓完程勇,返回吉普車內(nèi)安慰姐姐,當他意識到姐姐懷孕后,立馬把煙頭丟到車外,并趕忙將車內(nèi)的煙扇出去,擔心姐姐吸二手煙。人物所表現(xiàn)出的這些生活流行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十分常見,從而讓人物變得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
電影《黃海》中,久南歷經(jīng)波折偷渡到韓國,饑腸轆轆的他見到食物兩眼放光,狼吞虎咽,像極了現(xiàn)實生活中餓急了的我們。半夜,久南在便利店蹲點,吃著泡面充饑,看到旁邊的男子吃著香噴噴的烤腸,忍不住多瞟了幾眼,鏡頭一轉他手里也多了一根烤腸。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看到別人吃著某種美食,也會想買來嘗嘗。人物的生活流行為反應,縮短了觀眾與人物的距離。觀眾由人物的反應聯(lián)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代入人物,進而理解人物,與人物共情。
電視劇《我在他鄉(xiāng)挺好的》第一集中,喬夕辰到了工位上第一件事就是換拖鞋,來大姨媽后吃止疼藥堅持工作。人物有代表性的生活流行為展現(xiàn)了當下職場女性的日常,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增強了觀眾的代入感,為共情埋下伏筆。
電視劇《對手》中,李小滿無心吃飯,把舅舅給她盛的飯撥回飯鍋里,被媽媽當場教育。這是不少觀眾的集體記憶,僅憑一個生活流的行為便精煉地塑造出李小滿叛逆少女的人物形象。觀眾看到這會自我代入人物,進而理解人物,與人物共情。
有些影視作品為了達到吸引觀眾的目的,過分追求夸張的戲劇化,甚至有觀眾調(diào)侃“韓劇有三寶,車禍、癌癥、治不好”。但也不乏有一些優(yōu)秀的影視作品,不靠狗血夸張來招攬觀眾,而是靠隱藏在生活流沖突之下的暗流涌動來征服觀眾。淡淡的沖突如涓涓細流,沁人心脾,回味無窮。
2015年,韓劇《請回答1988》橫空出世,風靡亞洲,口碑和收視率雙豐收。縱觀全劇,創(chuàng)作者摒棄了狗血橋段,而是著眼于生活中的一件件小事:德善爸爸偏心眼,總是給兒子開小灶,惹得德善傷心;德善和姐姐的生日相差三天,每年都想分開過,卻總是被拒絕;德善以為善宇暗戀自己,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是自己誤解了。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觀眾在一個個生活流橋段中,品味人情冷暖,或開懷大笑或潸然淚下。觀眾想看的往往不是飛機大炮狂轟濫炸,觀眾需要的是情感體驗。生活中的小事足以牽動人心,引起觀眾情緒波動。而且越是生活流的東西,觀眾看起來越親切,理解和接受的門檻越低,收效越好。
談道生活流電影,必定繞不開日本電影。北野武導演的《那年夏天,寧靜的海》中有這樣一個橋段:貴子陪著茂買了一塊沖浪板,準備搭乘公交回家時,卻被公交司機告知沖浪板不能上公交。無奈之下,茂只能抱著沖浪板小跑著回家,而在茂的執(zhí)意要求下,貴子選擇繼續(xù)搭乘公交。貴子覺得拋下茂獨自搭公交是一種背叛的行為,心里充滿愧疚。所以盡管公交上有空座位,貴子也堅持不坐,她用這種方式來“贖罪”。到站后,貴子急匆匆跑下車,朝反方向跑去迎接茂。最終,兩人手拉著手默默向家走去。這是一個生活流的小事,但是觀眾卻感受到了貴子強烈的內(nèi)心沖突。
文學概念里的接受美學是滋養(yǎng)電影接受美學的土壤。接受美學闡述了文學作品和讀者之間的關系,認為作品因讀者的閱讀而獲得生命力,文學作品經(jīng)由讀者的閱讀才變得完整,讀者參與了文學作品的建構。當這個概念被移植到影視領域,與觀眾學理論相結合后,誕生了電影接受美學。觀點大同小異,即觀眾在觀影過程中持續(xù)不斷地調(diào)動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與影片互動產(chǎn)生觀影體驗,幫助影片完成了最后的創(chuàng)作。不考慮觀眾的影片勢必會抬高觀影門檻,將觀眾拒之門外。影視作品作為一種獨特的講故事的媒介,無論從時間還是空間上考量,它都必然比其他藝術形式更需要與觀眾互動。
電影一旦在市場中流通便具備了商品屬性,觀眾能否接受影片是必須要考慮的問題。主流電影要與觀眾互動,生活流會成為天然的紐帶。觀眾在電影里看到自己的生活,就會產(chǎn)生互動,也就意味著觀眾由此進入電影世界,感受電影魅力。因此,從電影接受美學的角度考慮,生活流是極其重要的敘事工具。
近些年,觀眾會把“是否接地氣”作為衡量一部作品精彩與否的重要考核標準之一,大家越來越難以忍受懸浮的故事。2020年電視劇《雷霆戰(zhàn)將》一經(jīng)播出即遭到觀眾批評,主要原因是創(chuàng)作團隊嚴重背離歷史史實,片中大小角色裝著打扮十分精致,八路軍更是住進了別墅。2021年播出的網(wǎng)劇《烏鴉小姐與蜥蜴先生》中,女主角姜小寧沒有固定的工作,一邊兼顧學業(yè),一邊打零工養(yǎng)活經(jīng)常住院的姑姑和奶奶。但是姜小寧卻租著精裝大三居,餐餐四菜一湯,處處透著精致豪華,絲毫沒有打工者的真實狀態(tài)。
上述例子并非罕見,如今懸浮劇充斥著我們的銀幕。為了“賣點”,強迫生活邏輯和真實感作出讓步,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無異于殺雞取卵。一部主流影視作品與觀眾互動過程中,最基本的訴求是達到共情。人類認知事物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經(jīng)驗+直覺”,另一種是科學。觀眾觀影過程傾向于第一種,經(jīng)驗占了很大一部分。生活流敘事手法恰好回應了“經(jīng)驗”。觀眾在影片中看到熟悉的畫面,聽到熟悉的聲音,符合自己過往的生命“經(jīng)驗”,從那一刻開始觀眾與片中人物、與作品達成連接,進而達到共情。
追求真善美是文藝的永恒價值。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讓人動心,讓人們的靈魂經(jīng)受洗禮,讓人們發(fā)現(xiàn)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靈的美。而追求真善美,首先追求的便是真。雖然藝術真實不同于生活真實,但畢竟來源于真實的生活。創(chuàng)作者在場景、人物塑造、戲劇沖突等方方面面巧妙自然地融入生活流細節(jié),定然會有助于觀眾接受作品,進而體會到作品所傳達出的真善美。由此可見,適當運用生活流敘事手法,引發(fā)共情,借此來吸引觀眾,不失為另辟蹊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