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飛

一、企業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的現狀和問題
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以下簡稱《公約》)設立了生物多樣性保護、可持續利用和惠益分享三大主要目標。其中,企業作為重要的參與方,是依賴、影響和利用自然資源的主體,也是推動上述目標實現的關鍵。2010年舉辦的聯合國《公約》第十次締約方大會(COP10)發布了《聯合國2020生物多樣性目標》(即《愛知目標》)并明確提出“企業和全社會的參與”;通過了《關于獲取遺傳資源和公正和公平分享其利用所產生惠益的名古屋議定書》(即《名古屋議定書》),圍繞“事先知情同意(PIC)”和“共同商定條件(MAT)”等核心原則,強調以公平合理的方式共享遺傳資源的商業利益和其他形式的利用,以公平合理的方式分享因利用生物多樣性遺傳資源(及相關傳統知識) 而產生的惠益(Access & Benefit Sharing,簡稱“ABS”)。隨后2016年COP13發布《企業與生物多樣性承諾書》,要求“識別、計量和估算對生態系統服務的影響和依賴,定期報告”,當年我國成為《名古屋議定書》締約方。隨后2017年生態環境部就《生物遺傳資源獲取與惠益分享管理條例(草案)》征求公眾意見。2018年COP14建議企業通過“生物多樣性中和”(Biodiversity offset)實現“生物多樣性凈增益”(Biodiversity net gain)。目前《公約》引導下促進企業參與的國際制度體系逐漸完善,主要包括“企業與生物多樣性全球伙伴關系”(Global Partnership on Business & Biodiversity)、“企業在線學習平臺”(Global Platform for Business & Biodiversity)以及COP期間的“企業與生物多樣性論壇”(Business & Biodiversity Forum)三個機制,鼓勵通過價值核算、信息披露等工具,將生物多樣性納入企業的決策和運營。2021年施行的《生物安全法》對生物技術的應用以及生物資源安全從法律層面做出了規定。但是,從實踐層面看,企業參與程度遠遠不足,生態環境保護的社會成本內化阻力較大。
企業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般企業,主要從法定義務和社會責任角度對生態系統進行保護修復(對生物多樣性影響較大的礦山、水利等行業屬于此類);生物多樣性企業,主要通過利用生物資源而獲利。這類企業以植物制劑行業為代表,包括生物醫藥行業、農業育種行業、食品和保健品行業、化妝品行業等。針對一般企業,國際標準化組織于2010年發布的社會責任國際標準ISO 26000 中,將生物多樣性列入了企業等社會組織的環境責任議題,包括評估、保護和可持續利用生物多樣性以及評估、保護和恢復生態系統的服務功能等。其中,對于野生動物保護、外來入侵物種防控、棲息地恢復等多個生物多樣性熱點話題都有所涉及。在我國,國務院2010年發布的《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戰略與行動計劃(2011―2030年)》,將“工礦企業對生物多樣性影響的恢復”列為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優先行動之一。經過多年實踐積累,礦山企業已經成為生態修復的重要實施主體。另外,原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和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于2015年聯合發布的《社會責任指南》《社會責任報告編寫指南(GB/T 36001-2015)》《社會責任績效分類指引(GB/T 36002-2015)》中,均涵蓋了生物多樣性內容,基本采納了社會責任國際標準ISO 26000中的表述。近些年采礦、運輸交通、電力等行業對生物多樣性保護的關注得以提升,特別是采礦業、石油天然氣業等行業企業建立了比較完善的全產業鏈、全生命周期的生態環境管理制度。例如,中國鋁業公司要求項目前期要對生物多樣性影響進行評估,并實施全過程生物多樣性保護;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針對生物多樣性和自然棲息地保護采取了全產業鏈、全生命周期管理。在此過程中,行業協會、社會組織、研究機構、媒體等發揮了重要作用。2014年多家企業以及社會組織聯合發布了“金蜜蜂2020倡議”,其中就涵蓋了生物多樣性。中國對外承包工程商會開發的《中國對外承包工程行業社會責任指引》中提出“保護珍稀動植物物種及其自然棲息地,減少承包工程對生物多樣性的影響”。可以說,企業對生物多樣性保護的關注和參與程度已有所提高,“利用者補償、開發者保護、破壞者恢復”的原則得到了社會各界普遍認可并逐步落實于實踐。同時,投資者也更加關注上市公司業務對環境保護、生物多樣性的影響,直接影響對其股票進行估值。國際金融公司(IFC)就針對新興市場中融資超過1000萬美元的項目設立了“關于生物多樣性保護和可持續自然資源管理”等標準,這將直接影響采用赤道原則的大型跨國銀行的投資行為,并最終引導企業關注生物多樣性。
對于生物多樣性企業而言,開發利用的潛力巨大,從生物中系統地搜尋可被利用的生物化學和遺傳信息的生物勘探技術(Bio-prospecting)發展迅速。生物勘探的對象已實現從簡單利用有形植株、種子,發展到從生物多樣性角度對提取物、基因特性、遺傳信息和相關生物化學及傳統知識的利用,并在全球范圍內生產、消費。以植物提取行業為代表,該市場規模不斷擴大。其中,歐洲市場主要以植物藥制劑為主,而在北美、日本市場,則主要應用于營養補充劑、保健食品、化妝品等。我國植物制劑行業發展迅速,2019年植物提取物市場規模已達342億元。目前國內約有2000多家植物提取企業,但是整體實力偏弱,缺少龍頭優勢企業,85%的企業年銷售額在500萬元以下。這類企業具有如下特征:知識密集、技術含量高,高投入、高風險、高成長和長周期,大部分集中在資源豐富的地區。生物勘探技術以及獲取方式呈現多元化特征,并且不同行業的企業需求有差別。我國植物提取產業鏈的上游產業以中藥材為主,種類豐富,不僅可以滿足國內需求,還有大量出口。下游產業涉及藥品、食品、化妝品、化工等行業。而從保護角度看,這類企業對當地社區的惠益分享不足。特別是跨國公司,常常無償或者廉價獲得遺傳資源,國際社會有“生物海盜”之詬病。以中藥領域為例,美國百時美施貴寶公司在我國銷售一支有抗癌功效的紫杉醇注射液凈獲利219元,而我國的原料收益僅為1.26元。
二、企業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不足的主要因素分析
雖然有越來越多的企業參與到生物多樣性的保護與可持續利用中,但企業所具有的生物多樣性知識儲備、對保護與可持續利用的意識、參與程度和方式等有待加強。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企業缺少對生物多樣性知識的認知
只有少數企業在社會責任報告中提到了生物多樣性議題,甚至有部分企業認為他們和生物多樣性沒有關系。《2018中國企業可持續發展指數報告》各項環境指標中,企業在生物多樣性保護指標上得分率最低。這主要是因為生物多樣性喪失和生態服務功能下降往往需要很長的時間顯現,而企業在短期內很難判斷生物多樣性喪失對自身經營的影響,沒有充分認識到生物多樣性保護也是一個新的商業機會,缺少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的意愿。上述情況在以直接影響生物多樣性的企業(采礦、水電、土地開發等)和以生物為原料(生物制藥、化妝品、生物原材料加工等行業)的企業中也并無明顯改觀。前者需在生態修復過程中考慮對生物多樣性的影響,而即使有生態修復強制要求的礦山企業,也并未將生物多樣性考慮在內。而針對后者,技術研發投資大、技術水平遲遲得不到提高,以至于對生物資源的利用方式粗放,產業化、規模化、標準化、集約化水平較低。這在植物提取行業非常突出:企業傾向于擴大種植面積,影響了天然植物的多樣性。另外,企業更是缺少對生物多樣性惠益制度的認知,不認為回報社區是自己的義務。總之,生物多樣性主流化進程在企業層面進展緩慢,生物資源的商業化利用對生物多樣性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二)政府的支持力度有待加強
生物多樣性保護具有一定的公共物品性質,政府在企業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方面提供的引導和監督還遠遠不足,相關的法律制度、管理機構以及配套政策等多方面都有待完善。以管理機構來說,主要是由生態環境部對外合作與交流中心承擔相關工作,其主要服務于國際履約、加入《公約》的機制與平臺等,組織、宣傳、分享信息、對接資源并開展相關活動。目前我國還缺少專門服務于企業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的管理機構或平臺。從配套政策來說,需要更多的標準、政策、方法以及監督激勵機制引導和規范企業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一般企業即使有參與的意愿,也常不清楚具體的參與方式和途徑,保護理念難以落實到資源獲取、生產、銷售等過程。企業社會責任披露是最主要的監督方式,但是信息披露不足情況普遍存在。一項2018年對78家央企履行社會責任狀況的研究發現,生物多樣性相關的信息披露率低并且信息單一、完整性不足。而對于生物多樣性企業來說,在國外經常面臨貿易壁壘,國內市場則混亂無序。這主要是由于企業法律意識不強、自然資源相關產權不清晰、行業準入制度和監督制度缺乏、生物資源的獲取和利用流程不規范,且技術門檻較低、產品標準不完善等因素所致。行業發展有待和《名古屋議定書》有效銜接,防止“生物海盜”現象,且督促企業盡快和國際標準積極對接。
三、若干建議
對于一般企業來說,要重視企業社會責任和信息披露。企業要增加對生物多樣性知識的了解,包括概念、內涵、國內外發展趨勢等。強化企業社會責任報告中與生物多樣性保護相關的內容,嚴重依賴、使用或影響生態系統以及其服務功能的企業以及上市公司、大型國有企業等應建立生物多樣性信息披露制度。企業對生物多樣性的影響、保護實踐和效果等應向社會公開,接受社會公眾的監督。另外,國際履約對企業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的要求日趨細致,比如要求識別、計量和估算企業對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服務影響和依賴的價值。企業需要開設自然資本賬戶(或“環境損益賬戶”),按照財務會計學理論將企業生產活動對生態環境影響的成本和效益貨幣化并估值,使之成為企業風險管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并納入商業規劃和決策體系。對生物多樣性有嚴重影響的礦山等企業,則應實施生物多樣性凈零損失原則,主動承擔社會責任。
政府層面,首先要加強與生物多樣性相關的法律法規建設,比如將生物多樣性保護納入環境影響評價、建立遺傳資源及傳統知識的惠益共享制度、盡早出臺《生物遺傳資源獲取與惠益分享管理條例》等等。從規制、激勵、監督等方面引導,建立利益相關方協調機制,為企業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提供有利的政策環境,加大對違規引入外來物種、濫用雜交等破壞遺傳資源行為的處罰力度。設立專業機構,制訂權責清單,承擔勘探申請、確權認證、監測執法、跨部門、雙多邊合作、帶動公眾參與等工作,逐漸完善PIC/MAT制度、標準認證等。推進《公約》“企業與生物多樣性伙伴關系”下中國“企業生物多樣性保護聯盟”的建設,鼓勵國內外合作。引導行業企業制訂生物多樣性保護指南,支持企業參與ABS實踐活動。針對以森林、農業、食品、中藥等以自然資源開發利用為主的領域,制訂系列的公共政策,探索生態系統服務功能相關的市場機制,鼓勵生物多樣性創新融資,為企業制造利用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服務的機會。加強生物多樣性保護機構與人才隊伍建設。重點關注遺傳資源的開發和利用,建立遺傳資源獲取登記制度以及配套監管措施。特別是在對外合作中,應加強監管,探索符合《名古屋議定書》“事先知情同意 ”(PIC)和“共同商定條件”(MAT)原則的ABS合同,防止“生物海盜”現象。
行業協會應積極發揮作用,推動在行業規劃及發展指南中納入ABS要求,從生物多樣性角度為企業提供參與的具體路徑和操作方法的指導,提供相應的培訓,分享理念、案例等,幫助企業提高承擔生態環境保護責任的主體意識和能力。充分發揮行業協會的服務、協同職能,建立有關生物資源知識產權的監管體系和行業數據庫,以行業報告等方式推動和督促企業主動披露生物多樣性保護制度和實踐。開發引導企業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的標準和評估體系,鼓勵開發生物多樣性友好產品,并展開認證、標識等工作。加強同國際組織機構的溝通、合作,盡早幫助國內企業參與到生物多樣性國際合作中。
對于生物多樣性企業而言,需要認識到生物多樣性保護也是一種商機。一方面,有必要加大科研攻關,盡早突破當前生物科學技術水平不高的瓶頸,提高生物遺傳資源保護利用水平。另一方面,要提高對ABS的理解和認知,建設ABS管理體系,在開發和利用生物遺傳資源的同時,通過一系列舉措與相關方進行“惠益分享”,保障自身運營與生產活動不會導致當地的生物多樣性降低或喪失,實現生物遺傳資源的可持續利用。
(作者單位:管理世界雜志社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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